夜幕降临,今日的夜宴可算是拉开了帷幕。
汉白玉铺造而成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黑檀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
姗姗来迟的虞歌悄然入席,作为皇帝亲卫,她的位置就在帝王座下,说悄然并不恰当,因为那个位置实在太打眼了。
楚国乃九洲大陆第一大国,民风开放,前朝皇帝觉得男女同桌才能欢声笑语,家和才能万事兴。是以,宫中宴席并没有男女分席而坐的习惯。虞歌一眼就看见了她下方的虞蘅和虞期,悄悄眨了眨眼,正襟危坐。
虞期嫌弃的看了她一眼,静静地收回了目光。
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白泽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他的头发的黑亮顺滑,如同绸缎。容貌俊美,但因为他脸上神色淡漠,给他的俊美平添了三分拒人千里的冷硬。虽然不失美感,但也令人难以亲近。
自己这个娘娘腔哥哥早已与小时候那个孱弱的形象相差甚远。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首掌太监高海禄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寒暄的众人。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俯首跪拜,颇为安宁和乐。
皇后长得不算漂亮,脸盘圆润,五官既不够精致也没有特色,好在气质沉静和善,且为人宽厚,所以就算她膝下只有一个公主,还是稳居后位。
“平身。”随着皇帝的落座,众人方起身回到自己座位,皇帝扫视一番,微笑着开了口。“今日是湛儿回家的接风宴,众卿家无需拘礼,开宴吧。”
“开——宴。”随着九五之尊的发话,高海禄一声令下,传膳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手中是精美的琉璃盘,盘内是御膳房精心烹制的美味。
有曼妙女子,粉衫蹁跹,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天上一轮春月开宫镜,月下的女子们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手中扇子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乐声清泠于耳畔,手中折扇如妙笔如丝弦,转,甩,开,合,拧,圆,曲,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如痴如醉。
歌舞升平,楚帝迟迟不见今日的正主,吩咐高海禄。“赶紧去把湛儿给朕找来,耽误多少时辰你就给朕滚去浣衣局洗多少时辰的衣服。”
“喳。”高海禄应了便急急地去了,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不想去洗衣服。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种如芒在背的目光,虞歌抬头望去,一身黑衣也掩不住他卓尔不群英姿,英俊无匹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棱角分明线条,锐利深邃的目光,不自觉得给人一种压迫感,二皇子萧厉。了然了身份,虞歌想收回目光。
萧厉双眼之中带着盛气逼人的强势,虞歌不在意的轻笑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像萧厉这样的打量数不胜数,但是像他这样毫不掩饰的霸道当真别无他人。
她向来恣意,既然皇帝发了话,就算穿着这身衣服她收回了正襟危坐的意识,自在的盘着腿,打量着眼前的美食,燕窝鸡丝、燕窝鸭子火熏片、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黄焖羊肉、炉肉炖、鸭条溜海参……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还是这些人会享受,要是让锦衣卫那些家伙看见非得馋死不可,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今日里对不住了。
忽而另一侧轻飘飘落来一个眼神,噙着邪笑又收了回去。八皇子萧楚夭歪歪扭扭地半躺在桌前,一头长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光滑顺垂如同上好的丝缎。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深紫色瑰丽眼眸,眼角微微上挑,更增添撩人风情,朱唇轻抿,似笑非笑。肌肤白皙胜雪,似微微散发着银白莹光一般。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诱惑。
不少有对虞歌好奇的人都在悄悄看她,当看见她随意的坐姿和一口接一口的吃相时,都露出了或鄙夷或不屑或可惜等等的眼神,果然是个行为粗俗的武夫!
楚帝当然也注意到了虞歌的样子,笑着吩咐已经回来的高海禄。“这丫头肯定吃不饱,把我的给她端过去。”
“哎,奴才这就去。”从来没有哪刻端盘子能让高海禄这么开心,那张圆润的脸上笑得开了一朵花儿来。
皇后知道陛下对虞歌的纵容,温柔的笑了笑,好似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已经很久没有与陛下同吃一席了,虞统领真是我的贵人。”
皇帝看了看笑得真诚的皇后,拍了拍他的手,好似想到了以前他还是皇子的时候,这个女人时常担心他处理公务饿着,经常熬好汤陪着他一起熬夜,蓦然就柔软了下来。“好,今日里我们俩就吃一席。”
皇后闻言羞涩的笑了,看向楚帝的眼神中带着万千的柔情蜜意。
场下不敢动筷,就算吃也只是浅尝即止的诸位,看见属于皇帝的膳食一盘一碟的端到了虞歌案前,震惊得无以言状。
“请高公公帮我谢谢陛下。”虞歌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美食,心里想着实在对不住自己肚子,要不等待会儿打包吧?锦衣卫今日在这里负责记录的二司那群家伙肯定也眼馋得很。
“好,小歌儿你慢慢吃,不够吃御膳房还有,别饿着了。”高海禄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压低声音对虞歌挤眉弄眼。虞歌对这个一直将自己当小孩子看的高公公无奈得很。
场中一曲舞毕,楚皇终于步入了正题。“今日这场湛儿的洗尘宴还有一件事情,想必大家也都已经知晓了。”
高座之上九五至尊的目光如针芒在背,方才的言笑晏晏像是昙花一现,大家都是在圣旨下过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没人敢去淌这趟浑水。
一遇到造反的事,众人都噤若寒蝉。楚皇一脸冰碴子,“四皇子萧彧蓄意屯兵,意图谋反,其罪当诛,朕决定将其贬为庶民,赐死罪,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儿臣遵旨。”四皇子萧彧磕头领旨,全场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萧彧在这几日早已经知晓了世态凉薄,还是不由地从心里升腾起丝丝凉意。他就算死,也不能带着皇室的姓去死,这短短几日他像是走了一生,他得认命。
“儿臣好好的接风宴还请父皇手下留情。四弟罪责难逃,但罪不至死,请父皇三思。”萧湛将自己的玄色衣袍一掀,笔直的跪在了萧彧旁边。
在场的各位通过这几日听到的风声和暗地里的打探,哪个不知道这四皇子是斗败了背锅的,所以三皇子说一句罪不至死大家心里都清楚是什么意思。
萧彧心底微微回暖,他自小与萧湛不亲,萧湛自生下来陆贵妃就死了,因此受尽了父皇的宠爱,他自己也时常目中无人,皇子们大多都在他手下吃过亏,都讨厌他得很,自己也不例外。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替自己求情。
礼部尚书苏鹤庆拉着官府的下摆也跪了出来。
“陛下,微臣自知不可更改圣意,但您为了湛王殿下的名声着想也万不能赐四皇子死罪,毕竟是湛王殿下亲手逮捕了自己的亲弟弟。”说完,一拜不起。
“你放肆!是湛儿逼着他屯兵的?他蓄意造反,湛儿清贼有功,照你的意思还成残害手足了?苏鹤庆,朕看你是不安好心!还是说这里面或许有你出的一份力?”
苏鹤庆还想说什么,闻言立马伏下头去,看起来极为紧张。“微臣不敢!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微臣也只是为了湛王殿下着想,是微臣思虑不周,微臣知错。”
冷眼看着名为求情实则把四皇子往黄泉路上推了一把的苏鹤庆,虞歌突然笑了。
她这样强势的目光苏鹤庆怎么可能忽略得掉,余光看见她嘴角绽开的笑容,苏鹤庆心头发虚,头皮发麻。作为跟虞歌已经共事了两年的他来说,对虞歌的恐惧是本能。他也实在不觉得自己惧怕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姑娘有什么不妥,不由地有些后怕。
“陛下,我也觉得四皇子罪不至死。”看场中人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吭声,气氛冷凝到了冰点,虞歌起身跪在了自己案几旁边。
楚皇被虞歌说出口的话气得冷笑了出来,一时间紧张的气氛更加冷凝,众人都不知道皇帝为何冷笑,虞歌假装没听到,跪得异常坦然。
萧衍看着跪得笔直的女子,体态轻盈,言行举止虽不斯文却有股自在的优雅。乌发如漆,肌肤如玉,五官绝丽,那一双眸子风华暗敛,万事藏于胸间般自若。没有历经千帆之人,哪里能有如此平静的眸子,心里有些五味陈杂,就好似这东西明明可以是你的,你却偏偏就知道不会是你的,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白初雪见状也默默地跪了出去,虽然这地面无比干净,但是他还是跪得如同针毡,太难受了,这傻缺四皇子要是真屯兵也不冤,死就死了。关键是他既没胆子去屯兵,别人一盆脏水泼给他他竟然还洗不掉,真是个彻彻底底的蠢货!自己老子都不管他了,没得连累别人。
罪不至死这种词如果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倒没什么,但是从虞歌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她不安好心。她锦衣卫手中每年死的人少说也是数以千计,此刻她却一本正经地跟你说一个蓄意屯兵造反的人罪不至死,真是给楚皇生生气笑了。
不自觉间,好好一个宴席,哗啦啦跪了一群人。
“你这丫头挑断人脚筋这事别人都告到我面前来了,我都没找你算账,你还要替别人求情?”楚皇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虞歌说话,虞歌跟随他多年,对他的脾性早已经摸清,他是不满自己忤逆他。
“回陛下,那常维扬想轻薄与我,还想拐我私奔,我挑断他脚筋也算是情有可原,我与他今日所说的一字一句二司都已经备好案面了,陛下随时可以差人拿给您看看。今儿个既然是陛下给湛王殿下准备的接风宴,在给他接风的日子见血,总归不太好。要不,您放他去流放,我半路送他场刺杀,保准做成山匪截杀,看不出一丁点儿异样。您看,成不?”虞歌说得坦然,众人听得汗颜,把皇室秘辛这样直剌剌地说出来,也就这位无法无天的主儿敢,不得不让众人心里对她的认知又刷新一个度。
“呵,你一向惯会替自己说话,今儿个替别人说话倒是头一遭。”
众人心下惊讶,听这意思就是不怪罪了?废了当朝重臣嫡子的一双腿,就这样不怪罪了?楚皇这心,也忒偏了些。
“也不是没有办法,湛王殿下可以用自己的功勋求陛下网开一面,大可不必这样逼你父皇。”从始至终听着他们或求情或不安好心的虞蘅终于从席间走了出来,一袭绯色长袍,蓝底白鹤,行走之间优雅自如。那双眼睛却冷冷的放在了常平诺身上,呵,轻薄歌儿?还想拐她私奔?这笔账容他再算!
虞蘅的话向众人提了个醒,君要丞死臣不得不死;今日众人反驳君上的行为,直逼君面,无异于打皇帝的脸,对他说,你做错了,你应该按我们的想法来。现在想想,后背突然有些凉嗖嗖的。
常平诺感受到了脖颈的冷风,抬起头来找那股眼神,冷不丁对上了虞家父子的眼睛,两人看他的眼神都冷若冰霜,他身体本能的打了个冷颤,完了!
虞蘅一语惊醒梦中人,“父皇,儿臣愿用您赐予我的功勋换四弟一命,请父皇成全。”萧湛毫不犹豫的开口,他此番这么大的功勋,早已经树大招风,父皇和老师借此散去他的功名,还可以免去老四一家的死罪。姜,还得老的辣。
“请陛下开恩。”
“请陛下开恩。”
“请陛下开恩。”
……
众人都跪拜了下去,良久无声。不知道跪了多久,一些身子弱点的姑娘都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一阵凉风拂过,楚皇才开了金口。“四皇子萧彧流放西北苦窑,家眷都贬为庶民,不可接济,不得求情。你们几个跟我来,众卿继续。”
因为皇帝的离开,晚宴进行得极为平静,大家都是人精,没有人敢在此时再去触动天子的怒气,在场诸位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叮当响,楚国今后的局势要重新洗牌了。
金銮殿里御鼎生香,一众人屏息静气地站在大殿中央。九五至尊坐在那张万人之上的龙椅上,手中捏着一串佛珠把玩,虞歌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她去年出任务从盗王手里顺回来的。
四皇子萧彧笔直地跪在一众皇子之间,从御花园跪到金銮殿,虞歌也不知道他那腿麻不麻。
“说说吧,我堂堂一个皇儿怎么就被你母亲养成了这幅德行。”
皇帝并没有谈他造反的事,萧彧猛然间抬头看向自己的父皇,他知道,原来他一切都知道!之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但是也只是看在眼里了,萧彧眼中含泪,他想质问他,想质问自己的父皇为什么不帮他,看着自己苦苦的在泥潭中挣扎,也没有伸出手来拉他一把,甚至明明知道自己无罪,还要剥夺他的皇姓,甚至亲口送自己上断头台!他想恨他!想怨他!但那又能如何?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他伙同孙辽造反的证据确凿,除了怪自己技不如人,没有本事护下家人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也曾歇斯底里地说不是他,不是他屯的兵,他想争那个皇位,但是从来没想过要造反!没有人相信他!父皇都知道,但是还是默认了一切事情的发展!萧彧沉沉地低下头去,他输了,一败涂地!心中的情绪在经历了这次的事之后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孩儿有罪,对不住父王。”萧彧声含哽咽。
“没出息的混账!朕也是从皇子过来的,朕也做过太子,这把椅子,你们可以去争,可以去抢,但是别妄想瞒得过我。你们要用本事告诉我,你们谁最适合这个位置,不是靠那些下三滥的勾心斗角,这些肮脏手段算计人可以,但是却治不了国。最后,不还是得我说给谁才能给谁吗?”皇帝有些疲累,是他没教好这些孩子,他允许他们斗,但更希望他们能凭本事去争。
“儿臣谨记。”皇子们哗啦啦跪了一地,谁也不肯落后。
“退下吧。”
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虞歌在皇宫中自有歇息的宫殿,想追上去同三哥说两句话,身侧已经有人追了上来,内侍手里提着的灯笼在眼前晃动。
“今日多谢虞统领。”萧彧真诚的道谢,虞歌看似玩笑的话,恰恰杜绝了他流放路上一切出意外的可能。虞歌既然放了话,所有人想要杀他之前,都得想想自己跟虞歌有没有过节,毕竟虞歌手下掌管的锦衣卫都是打探情报出身,没什么查不出来的。而据他所知,朝堂上除了虞丞相父子二人,似乎并没有人与她交好。
虞歌没看路,知道追不上三哥了,步子也慢了下来。“你是不是谢错了人,我不过耍了两句嘴皮子,你的性命完全是三哥用自己的功勋换来的。”
萧彧点了点头,又自顾的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命是被从来没有开口叫过的哥哥保下来的。“三皇兄的恩情我必定铭记此生,只是没有机会报答了。”
萧彧身上那股萧索的灰败并没有影响到虞歌,两人不快不慢地同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虞歌轻笑出声。“你倒是输得不冤。”
萧彧近些日子的经历已经让他很是低迷,此刻听到虞歌的话也不过是自嘲一笑。反正他现在也是罪民一个,总不会比现在更惨了。“虞统领在笑什么。”
“西北苦窑奴隶长期受西北藩王欺压,早就蠢蠢欲动,韩国一直在找机会渗透,想要借机挑起暴乱,陛下此时流放你过去,算是给了你一线生机,你却看不明白,自暴自弃,让我觉得有些好笑而已。”虞歌加快了步子,她也只能帮他到这儿了。作为一个皇子,各方局势都不了解,消息如此闭塞又没有大局观,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去争那个位置。
夜色中她一身月白蹁跹而去,今日因为夜宴她盛装打扮过,与她传闻中的形象相差甚远。她的事迹大楚上下皆知,被很多勋贵不齿,堂堂一个丞相府小姐要出去抛头露面,尽做些杀人的事,他从前也对她有些看法,如今看来,是自己太狭隘了。
金銮殿
九五之尊仍然坐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有些昏昏欲睡,背影微微佝偻,身形有股莫名的颓丧。此刻,在人后,他才能有一些作为父亲该有的情绪。
殿外有个小太监匆匆地来给高公公耳边说了几句话,高公公点点头,让他下去,自己则进了殿。“陛下,方才四殿下找虞小姐道谢,虞小姐与他说了西北的局势。”
楚帝悠悠地睁开眸子,“小虞从来没让我操心过,别人家的孩子确实比自己家的长得好。我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摆驾,回福宁殿。”
“嗻。”
……
“三殿下这功劳可算是白挣了,早早地就封了王,今儿个好些人担心陛下因此把太子之位给三殿下呢。”
“小福子你多嘴。”萧衍看着灯笼照映下明灭不明的路,虞歌应当又去找他的三哥了罢,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好歹是他的未婚妻,父皇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么?谁知道三哥今日是不是一箭双雕,既救了四哥搏了名声,还可以散去自己的功劳免得各方势力对他虎视眈眈,他的三哥一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夜色渐深,这群往自己路上走的人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