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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北有苦楝(一)

“那娘子姓乔名秋罗,是白描国手乔秋立的师妹,嫁给了通化坊的私塾先生宋照。”

他递来一份卷宗,旧迹斑斑,“乔秋罗应和十六年被举荐去兵部任职,十八年神武卫单柄方刀图样,就出自她手。”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是乔秋罗的籍贯官品,余下的几张纸堪堪被一根泛黄的线合在一处,“后来就遇上神武卫哗变,这我听说过,不过怎么会牵连到她身上?”

“方刀图样,刀背上二指宽镂雕镶玄铁九连环,成刀却是败絮其中的次品。神武卫多人反应,监正冯枢不堪其扰,处置为首几人。转过天引起哗变,正赶上惠通渠定案;世宗大怒,降旨处斩叛军,又认定乔秋罗图样有意煽动哗变,一并处决。”

长孙姒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我阿爷当年连案子都没有命人审?为何是次品,制刀的玄铁器物去了何处?为何其他州府没有出乱子?”

南铮端了茶瓯在手里,垂下眼睛打量舒展的茶叶,“约摸是惠通渠之事,闹得很了。哗变时,其他州府的佩刀还在押送途中,世宗下令就地销毁。这件事,从此再无人提起!”

她又重新思考起来,“如果这样,自八月初六城陶坠楼谣言初始,到八月初十圣人被刺,十一晚舍利塔,就得从另一方面去想。”

她索性取了长柄茶则,搁在案上,“首先,若是宋氏兄弟为了替阿娘报仇,行刺衷儿倒有可能,何况宋恩又喜欢舞刀弄剑,结交江湖侠士。不过一点,为何过了这许久才行报仇之举?如果当时年幼,可宋乔是应和二十六年进的工部,当时世宗还在位;即便施展不开,承泰元年起三哥在位三年,也不见他有异,为何挑选衷儿即位之初呢?”

“另外一点,宋乔疯了,宋恩下落不明,也没人见他回来,到底去了何处?”

她百思不得其解,又摆开一柄茶则,“若说宋氏兄弟被人利用,来对付我。用宋乔疯癫之事坐实祸国的谣言,也说的通。可是刺客留下的佩刀又和他家有干系,难道真是个巧合吗?”

“还有,知情的张惠栀为何在事后突然回原籍,还死在半道上,这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殿下不觉得,再如何怀疑,都躲不开宋氏兄弟?”

“你的意思,为今出了这些乱子,那兄弟俩才是关键?”

“殿下以为呢?”

长孙姒侧眼觑他,捏着个茶则往他的下巴上比划两下,也没敢真的伸过去,“这位郎君,你是如何知道这些隐情的?”

“殿下是指……”

她敲了敲几乎要散作粉尘的卷宗,“譬如,这个。我如果没记错,应当出自吏部;加上乔秋罗是个罪人,姑且不论冤枉与否,这都是秘而不宣之物,你是如何知晓且拿到的?”

南铮不语,听她继续道:“就说前日吧,苏慎彤光明正大有拉拢你的意思,昨日苏长庚就去你府上拜会。所以说,你当真应了苏家的求和之意?”

南铮垂目,不动声色:“仆以为,无论如何,殿下都不会怀疑仆。”

长孙姒笑道:“你又不是我郎君,被怀疑个一两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说你有什么想法?”

“仆不敢尚主!”

她哽了哽,好端端地说着话,怎么又攀扯到这件事上?不过话说回来,心里不是滋味。大概娘子都是小心眼,这拒绝的话说可以,听到可就不太妙了。

她勉强笑笑,收拾了卷宗,“明日韩梁进京,若你有时间随我一起去看看。”

“殿下……”

前后殿门都大敞着,风灌进来,曳地的青纱漾开一方空旷的所在。她独自一个站在殿里,背对着他,“苦楝在关陇,夏日里生紫花,既香又好看;可在河南道因为楝子苦,而被视为禁忌。我虽喜欢,但在河南道住的那半年,却不能提半句。”

说完,笼着袖子走远了。

八月十六早晨,韩梁带着张惠栀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赵克承进京。下了朝,长孙姒趁着王进维验尸的功夫回了趟公主府。

前些时因为圣人祭天,见不得血腥,齐氏连烟官的门都不叫她进;如今人醒过来,可失血多些,仍旧倚在榻上虚弱无力。

“殿下,刺客可捉到了么?”

长孙姒摇摇头,“功夫不低,瞧模样又熟悉京城的道路,抓起来难。那日,他用什么兵器伤了你?”

烟官想了想:“匕首,四寸来长,刀柄上还有纹路,来势太快,婢子没来得及瞧清楚。”

“你看清他的面目或者其他特点了吗?”

她摇头道:“他穿着内侍的衣衫,看身量步态当是个郎君;婢子在给圣人更衣,他突然发难,见伤错了人转身就逃。”她犹豫了会才道:“婢子觉得他并不是真心行刺圣人。”

“怎么说?”

“他动作很快,圣人就在婢子身后,不过手起刀落一瞬的事,以他的身手就算刺了圣人再逃也来得及。”

长孙姒点点头,吩咐她好生歇着。临出门前烟官问赵克承,她回过头来道:“那张家小娘子是个精细的,赵克承跟踪她好些日险些丢了,如今正在紧要时候,怕是还得一段时日。”

出了门,凌空扑腾来一只鸽子,落在房檐上,露出精瘦的灰毛肚皮咕咕地叫,警惕地盯着她。长孙姒扮了鬼脸,驱马往京兆尹府去了。

京城中对她对猫妖喊打喊杀的怒意消沉了,她生怕把宋乔放出来,路上出乱子,索性叫王进维把人送到京兆尹府。

一进门,魏绰和他两个围着条案上的一具焦尸争执的不可开交,差役面面相觑,识相地装听不见。

王进维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轴,他符合娘子的特征不错;可你别忘了有些伶人,变戏法的郎君也可以这样。烧的面目全非,不知道男女,你怎么确定?”

魏绰不赞同,“众目睽睽,她住在客栈那间房,谁能三更半夜把她偷出来用另一个人代替,踪迹如何掩藏?如果这样,那赵克承的嫌疑就是最大的。不能因为他是公主府的管家,就对他网开一面!”

王进维眉峰一挑,“你这是偏见,先入为主,就认定赵克承杀了张惠栀。”

魏绰也不甘示弱,“话不投机!”

两个人一甩袖子,谁也不理谁,看着门口站着长孙姒,倒是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殿下。”

长孙姒摆手,叫看热闹的下去,“他被烧之前确实死了么?”

王进维瞪了魏绰一眼,“确实,周身没有挣扎移动或者固定的痕迹,另外口鼻中没有烟尘,可以确定他在失火时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没有外伤,当是服毒之类。”

“他周身可留下什么物件?”

王进维摇摇头,“臣派人去了失火的客栈,发现起火的是个守夜的跑堂,约摸寅初,瞧屋内光闪的怪异,上前敲门才闻着烟味。火应当是从床上烧起来的,扑灭了也剩不下什么,就几件娘子家的首饰;门窗边上几片烧焦的布料,不晓得是谁的,做什么用。”

“周遭住的人,为什么没有发现异常,反倒是个跑堂的觉得不对?都没有听到动静么?”

“张惠栀邻屋住的一个是赌徒,天明才回的客栈;另一个是耳背的婆子,有人去敲门才听得见。”

这可真是奇怪了,长孙姒狐疑道:“这么巧,有没有问赵克承,他怎么说?”

魏绰道:“韩梁给他上了刑,长途颠簸,昏迷了,郎中说再过一会才能醒。这其中怕是有隐情!”

王进维哼了声,端着姿态道:“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话。”

魏绰霎时火起,欲要与他争辩,长孙姒头疼,“二位,待案子了了,寻个杳无人烟的去处畅所欲言。”

“殿下恕罪!”

她默了默,问道:“口供上是如何交代赵克承杀人的?”

“起火那日,客栈内有人看见,约摸亥时赵克承进的张惠栀的房间,还听见二人闲聊。丑时有人起夜还看见她房中亮灯,有人说话,再后来就着火了。韩梁结合几个口供,认定赵克承一直在张惠栀房中,话不投机,见财起意,杀死张惠栀放火毁尸灭迹。”

魏绰补充道:“韩梁在赵克承包裹中发现公主府青鸾令,以为仍是他偷窃所得。认定他是个江洋大盗,惯犯,更加坐实了他的推测。”

长孙姒对这位刺史的想法简直佩服至极,垂眼看白布下的尸体,隐隐的异味,“如今认不清身份,待问过赵克承,就把宋乔带来,让他亲眼瞧瞧。真疯假疯,若是有隐情,只怕也能瞧出来一二。”

魏绰道:“若是宋郎中没疯,瞧见了是不能淡然处之;若是真疯了,就算知道这是张惠栀,也没什么用。”

“忙活到现在,能说话的也就是宋乔一个,总得试试才行。”

长孙姒低头看着那白布下的尸体,还在想她屋子里那着东西,首饰,布料……

布料,放些布料在窗台门边做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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