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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玉编磐

朱宥暝从未想过这个江山真的会毁在自己手里,毁得彻底,万里河山,顷刻崩塌,百年基业,荡然无存。

当他为他粉身碎骨时,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宣告着他的生命也该彻底地沦为这王朝的一抹灰烬……——题记

忘忧间

一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走进古董店,带着金丝框眼镜,一身西装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尤其是那双疏离又冷淡的双眼,显得严肃极了。不过他刚走到柜台前便摘下眼镜,仿佛连那层冷漠的面具都褪去了,一脸无奈的说:“最后一片碎片了,都给你找齐了!”说着拿出一枚老旧的青铜碎片轻轻放在柜台上。

老板难得嘴角含笑,接过那青铜碎片,上面依稀可以看到残留的盛世的雕花,然而这残破不堪的外表却像在讽刺那破灭的盛世一般。男人没好气道:“为了帮你找这些碎片可差点没把我折腾死。

不过你要这些破玩意儿干嘛,这东西我看了,年代是挺久的,就是可惜都碎了不是一个完整体,也不值钱了。”

老板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青铜碎片,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回忆着碎片还是完整时的模样,岁月荏苒,没想到连他也是碎了,碎的干净,碎的彻底。

他还记得当初师父对他说过:“此物天生有灵,不过灵智未开,待的它千年之后拥有灵智,便是它破碎之时,那时你得将它的碎片尽数找回,好好安葬。”师父的话他每句都记得,那段时光也一直刻在骨髓的深处,在他不在的千年岁月中,老板遵循着他叮嘱过他的话,一件又一件的去做,他才不至于像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起码还有个等待的人,即使,再见不知何时。

中年男人看老板发呆的样子不耐烦的叩叩柜台,“老板?那你答应我的事?”

老板回过神来,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盯着他:“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去了只能自讨苦吃。”

男人蛮不在乎的说:“那又如何,刀山火海我也得去,我欠下的债,我得亲自去还。”

老板摇了摇头,真是拿他这固执的性格没办法。不过老板还是拿出了一张帛书,那帛书看样子好像还是战国时最有名、最珍贵的鲁国帛书,男人一眼认了出来,了然地笑道:“果然壕还是老板你最壕,这东西都能随便扔出来。”

老板对帛书没多大兴趣,只是说了句:“你真的不论任何代价都要去?”毕竟这个人也和他一起度过了百余年的时间,也算是个知心朋友,之后他要去做的事,老板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若是回不来,又该是自己一个人了。

男人闻言垂着眉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惆怅和后悔,淡淡的说着:“我该还的,我会尽数偿还。

倒是你,等了那个人多少年了?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老板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润,不过却带了难以听出来的倔强:“会的,他会回来的。”

男人对他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百年来让老板感觉最有良心的话:“那祝你早日成功,你也等了那么多年了,他是该回来了。”随后推开古董店的雕花大门,仰望着冬日的阳光,阳光有少许的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双眼。

“孙思邈。”这是老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古井无波,“一定要回来。”

朱宥暝抱着尚服局分发的冬日御寒的冬衣以及一个小炉子往自家走去,他偶然被一只青雀吸引了注意力,驻足往宫墙上看去,一个不起眼的矮角处,有一堆小小的土团,那里面似乎就住着青雀一家,红色的宫墙很高,母亲说过那是皇宫和外面世界的一道墙,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永远别想出去,说着说着,母亲就总会掩面哭泣。就好像那一家青雀一般一代接一代,一直都在这红色的高墙里生活。

他今年不过五岁,不懂永远困在深宫里的苦楚,他只知道在宫里只有母亲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深宫之中危险重重,最好的地方就是待在母亲身边。他从小就知道他身上流的血是皇宫里最尊贵的血脉,但是他却没有那些王子公主一般的待遇,甚至还要和母亲自己去拿日常用品,母亲还要每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一天自己和仅有的儿子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无人知晓。

皇宫,是会吃人的……那位刘姑姑经常就这么吓唬他,刘姑姑对他们母女还算不错,每次来到他们家总是会带些吃的玩的,来逗朱宥暝。朱宥暝被逗得“咯咯”笑的时候,他的母亲总会在一旁无奈得说:“你小心点,别把他玩坏了。”

刘姑姑总会得逞地说:“你看我们小团子笑起来多好看啊,多笑笑,别听你娘的,姑姑怎么会把你玩坏呢。”

母亲和刘姑姑总是会严肃地警告他,不许乱跑,尤其不准踏出这片宫墙以外的地方,那里都是后妃娘娘们的宫苑,被发现了,刘姑姑似乎在思索什么样的词汇才能不那么血腥又能吓到小孩子,然后她一拍脑袋,说了句:“以后你娘和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一说,不知道朱宥暝有没有听懂,但看他那不知所措的表情应该是有被吓到的吧。

朱宥暝:???

朱宥暝:“您要不再说一次?”

刘姑姑:“消失!听懂没!我和你娘会消失!”

朱宥暝:“消失去买好吃的吗?”

刘姑姑:“。。。。。。。。。”

不过后来朱宥暝就真的也没踏出过一步宫墙之外,有时停留一会儿想起刘姑姑的话又迅速走了。

就这么过了四年,新皇登基,母亲终于带着他到了宫墙之外的世界,虽然依旧是皇宫,但还是给了朱宥暝很大的新奇感,这片区域的人个个锦衣玉绣华美极了,因为太忙,母亲让他在旁边待着,她去分送衣服,正当朱宥暝闲得无聊时,有三个孩子拍了拍他,他们的年龄比他略小一些,但穿着却是比他华贵的多,他们也是无聊得慌,偷跑出来的,正好看见朱宥暝,他们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便想叫上一起。但朱宥暝拒绝了,他还记着刘姑姑说的话,还有母亲叮嘱他的,这里绝对不能乱跑。

三个孩子其中一个领头的说:“没事儿,我们带着你,其他人不敢把你怎么样的,我们偷偷去,偷偷回来,没人会发现的。”他们另外两个拽着他的手,硬是把人拉走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庞大的无人的宫殿,至少在朱宥暝看来这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大的宫殿。宫殿上的雕花不像其他宫殿那样华贵无比,金光闪闪,相反,显得古朴暗沉,里面的世界是神秘未知的。领头的孩子神秘兮兮的说:“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吗?”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他继续说道:“这里面放着的都是皇家的传世之宝,这可是禁地中的禁地!今天刚好父皇登基了没什么人守着,待会儿咱们就趁机溜进去。”

剩下的孩子一听禁地,心脏都怦怦直跳,毕竟小孩子都喜欢这种禁地来场惊天动地的冒险,他们商量了会儿,决定趁换班的时候溜进去。

几个孩子由于身量小,又碰巧没什么人守着,挑着换班的时候,一溜烟儿,四个小鬼全窜进去了。

甫一进去,大殿内到处都零落地散着东西,落满了灰尘,阳光似乎都透不过那扇门,只有浅淡的几缕照射进来,显得殿内阴沉无比。

他们四散开来,随意地翻着大殿内的东西,朱宥暝翻到一把带着黄色剑穗、剑柄上镶着红色宝石的剑,不过剑穗和宝石都暗淡无比,显然是放了很久无人擦拭,朱宥暝抱着它吹了几口气,用衣袖擦了擦。突然那个领头的孩子在内殿叫了声:“你们快来看!”

几个孩子全往内殿奔了过去,只见内殿的正中央摆着一只青铜磐,明明没有阳光,却好似反射着光泽,而且整个大殿就它最新,好像有人天天给它擦拭一般。孩子们围着它看了几圈,朱宥暝将手放到青铜磐上轻轻抚摸,青铜磐的质地冰凉,摸上去能让他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下来。

忽然大殿内的烛火尽数亮了起来,瞬间让这间原本黑漆漆的大殿灯火通明起来。

领头的孩子:“你们谁点的灯?”

另外三个:“不是我们。”

像是为了应和他们这句话似的,大殿内的各种宝物居然都“站”了起来,向他们“走”了过来,甚至还口吐人言,嗯,对于四个小孩子来说那场面一定很惊悚。于是除了朱宥暝外,另外三个孩子“哇”的一声直接跑了出去,头都不带回的那种。

外面的守卫也被里面的声音惊动了,冲了进来,发现居然是三个皇子,冷汗就下来了,这间宫殿本来就是要严防死守的,他们让人溜进去不说,居然还让小皇子们受到了惊吓,一口气差点就没直上来,三个孩子还在大声惊叫:“里面!里面!那些东西都活过来了!那个大哥哥被抓走了!”

守卫一听居然还有人在里面,一口气又差点背过去,直接冲进去,就见里面的东西还是在地上散着,大殿内还是黑漆漆一片,他试探着叫了几声,没有任何回音,就又退了出去,正想把小皇子们送回去,然而那几个孩子早就被吓跑了。守卫胆战心惊地在原地守着,生怕明天被主子怪罪,连腰都不由自主挺直了几分。

大殿内灯火又重新亮了起来,不过这次只有内殿的是亮着的,朱宥暝正站在原来那个位置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青铜磐,刚刚那个守卫进来,自己就站在他面前,他居然看也不看自己,径直走过去了。地上那些宝物也没有再活过来,还是安安静静在那躺着。他又摸了摸青铜磐,刚刚的事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总觉得和青铜磐脱不了干系。

正当他出神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他身后轻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喂,小家伙,别摸了,我有那么好摸吗?”

朱宥暝一精神,猛的往后看去,就见那个人影蹲了下来,是个好看的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男人,他披散着一头墨发,一双丹凤眸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嘴唇是薄薄的嫩粉色。朱宥暝看得呆了,男人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小家伙,你怎么呆呆的?”

朱宥暝回过神来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上青铜磐,语无伦次:“你,你……”

男人举起自己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了指自己“我?”

朱宥暝:“刚刚是你?”

“当然。”

“你是谁?”

男人向他身后的青铜磐扬了扬下巴:“喏,它呗。”

朱宥暝往后看了一眼,眼珠子滚了一下,竟然不是那么害怕了,他往前走到男人身边,作了个揖:“我叫朱宥暝,你呢?”

“我知道你叫朱宥暝,我还知道你以后会坐在这个皇宫里最尊贵的地方。我睡了这么久,也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更不会有人叫我,所以我没名字,但你要是真想知道,我现场取一个,就叫玉笙寒吧。”

朱宥暝听到他的话不禁失笑,就算他体内流着的是世上最尊贵的血脉又如何,还不是要在宫中艰难求生,他虽然小,但不傻,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他怎么可能呢?他只当那是玉笙寒的一句玩笑之语,玉笙寒也不多做解释,看见他抱在怀里的那把剑,挑了挑漂亮的丹凤眸,问道:“你喜欢?”

朱宥暝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把剑,思索了片刻将它放到玉笙寒手中,玉笙寒有一瞬的错愕,这宝库里的宝贝天下有谁不想要,他居然直接送回来了。玉笙寒又将它放到了他手上。

“拿着吧,反正它放这也好多年了,自从那个人死后就再也没人配过它了。”

“?”

玉笙寒解释道:“这可能是你爷爷的爷爷,不知道你第几个爷爷的爷爷的剑。”

朱宥暝:“……”

玉笙寒瞧着朱宥暝有些发黑的面色,忍着笑,继续说:“我睡了好久的,好不容易有个未来的皇帝,那我得好好培养啊,不然可对不起你那不知道第几个爷爷的爷爷。”

朱宥暝脸色更黑了,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扶了扶额,然后轻叹了口气,玉笙寒偏着头,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上下打量着朱宥暝,过了会儿,他蹲累了直接原地飘了起来,在空气中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然后想了想,掏出了一本书,上面是一些入门的教学,简单来说,就是认字用的,他直接扔给了朱宥暝:“喏,回去好好看看,明天我去你那教你。”

朱宥暝九岁了,因为身份的原因还没有开始读书习字,这回换他愕然了,怎么这人还真要教自己?但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哪儿,而且他怎么出去?

玉笙寒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撇了撇嘴说:“都说了你是未来的帝王,我又不瞎,又不是看不出来你的气息。刚刚我能让那个侍卫看不见你,我还能让人发现不成?”

朱宥暝端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本《资治通鉴》,面无表情地研读着,身旁的某人躺在软榻上,左手撑着脑袋,吹着口哨,盯了会儿梢,毫无心理负担地又往桌上加了本厚厚的《史记》。

朱宥暝:“……”

某人还特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补了句:“三天内读完,我要考你的。”

朱宥暝:“……”

十二岁的朱宥暝正是抽条拔节的时候,穿着一身皇宫专用的校服,端正地坐在桌子前,眉眼间虽然还稍显稚嫩,但那股凌厉之气还是不可避免的显露出来,颇有帝王之资。

朱宥暝每天都还是会认真研读玉笙寒给的各种书籍,即使对那个位置没抱太大希望,但是万一呢,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野心,他朱宥暝照样有,尤其是当有人将他完全地当做未来的下一任帝王来培养,他便更加刻苦。

上元节来临,皇宫热闹非凡,宫人们都张灯结彩,皇帝也会组织一次大型的祭祀活动,喜庆的氛围传遍皇宫任何一个角落,就连向来冷落的这方辛者库都挂上了几盏灯笼,辛者库里的人也可以在今天去皇宫外的护城河点上一盏灯,祭祀自己的祖先。

朱宥暝本来还想自己一个人窝在家里好好研读玉笙寒新给的《二十四史》,但无奈某人玩心似箭,朱宥暝觉得这人的岁数说三岁都说多了。

他极不情愿地被拉了出去,在汹涌的人流中深刻的体会了一次“踩踏事件”,好在玉笙寒能够在他扭头就走前找到一块放灯的小空地,但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买盏灯了,但是再挤进去买的话,他瞥了眼旁边的朱宥暝,在不让朱宥暝转头就走和欢乐放灯之间,他思索了两秒后,果断选择了后者,转而笑眯眯地看向朱宥暝,然后下一秒朱宥暝直接再次被扯到人海中。

朱宥暝:“……”你好样的。

然而玉笙寒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卖灯的小摊上,只抓着朱宥暝的手不让俩人走散,他掌心温热,温度一丝不落的传给了朱宥暝,那轻盈的衣袖一摆一摆的,撩的朱宥暝手痒痒的,就像蝴蝶一样轻轻在自己手上扇着翅膀不一会儿又自己飞了。

玉笙寒忽然扯着朱宥暝往前疾走了一段,在拥挤的人海中穿梭实在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但玉笙寒还是不正常的加快脚步巴不得整个人飞过去。他停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僵在了那里,朱宥暝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身着朴素的道人,他眉眼清俊,眉心间纹一朵如血一样颜色的花,那朵花有些奇特,又纹得非常精致,总之他没见过这种花。他面如冠玉,手上执一柄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

那名道人向朱宥暝微微颔首,他一副笑颜,微微眯起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然后他看向玉笙寒:“你醒了。”

玉笙寒点头:“您,怎么在这?”

“没什么。我来看看你怎么样,顺带给你个东西。”说着在自己的袖摆里掏出了一枚玉牌,“你知道后面会如何,所以……”他复又看向了朱宥暝,“好好活着。”

玉笙寒看着那枚玉牌发了会呆,随即他接下了玉牌,思索片刻他又问道:“您的那位徒弟呢?”

这回又换成那个道人发呆了,朱宥暝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笑意淡了许多,他说:“有些事不想牵扯他,久了自然也就淡了。”他想,他们之间也有许多年未见了,他还是习惯那个当初时时跟在他身后的小徒弟。

那名道人转眼便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玉笙寒还站在原地盯着手中那枚玉牌,不知道在想什么,朱宥暝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收起那枚玉牌,但显然没什么心思放灯了,朱宥暝这回拉着他,辗转到一个小摊前,认真挑了会儿,那小贩很是热情,挑了只小马灯,对朱宥暝说:“公子您看,这只灯啊一放下去,保管您今后马到成功,万事顺利,有情人终成眷属!”

朱宥暝看了看这只灯,又看了眼旁边的玉笙寒,道:“这只灯不是太合我心意,换那盏莲花灯吧。”

小贩赶忙把那盏花灯拿了下来,还附赠了两张木牌子说这是许愿用的,朱宥暝点点头结了账之后问小贩要了支笔,见玉笙寒还是兴致恹恹,他说:“那个道人是谁?”

“哦,我的一个朋友。”

“他给你那个东西还说那句奇奇怪怪的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想了会儿,说道:“我们认识挺久了,他其实人挺好,就是有些事太麻烦了,绊住他了。”

朱宥暝也不再追问,只不过拿起笔问道:“不是要放灯?有什么愿望?”

玉笙寒噗嗤一下笑了:“没想到你这个小迂腐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

朱宥暝:“……”

这人怎么又给他起外号?

玉笙寒说完后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认真看着那两块木牌说道:“我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

朱宥暝头一回感受到这人有些伤感的情绪,他的字是玉笙寒手把手教出来的,笔锋走势,起承转合和玉笙寒几乎一模一样,漂亮极了。

他们一同来到河边,然后将那盏莲花灯缓缓托入水中。这时水边也有成千上万的河灯如在黑夜里的萤火一般密密麻麻的盈满了这条河,仿佛一条丝绸,每一针每一线都细致无比,明艳非凡。

玉笙寒就如同画里的君子一般静静伫立在岸边引来无数爱慕的目光,目送着那只灯慢慢地飘向远方,他的眼神有些许的空洞,如世外隐居的人一般让人不敢随意靠近,朱宥暝在他身边比他矮了一些,但也默默地跟着玉笙寒的视线,只是静静地,他想,他的愿望是一起活下去,那他就努力些,坐在那个位置上,保护着他,这样他是不是就能安心了?

他鬼使神差的牵起了玉笙寒的手,感受着这人的温度,头一回有这么强烈的感情,仿佛要从心脏口溢出来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看向了玉笙寒那精致的眉眼,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哪怕只是为了护着这个人,他也要,坐上那个位置。

如果不是皇宫这个危机四伏,充满猜疑,背叛和算计的地方,朱宥暝想,他和娘亲也许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每天种种菜,抓抓鱼,等娘亲老了,他就给他娘养老送终,然后再娶个好姑娘一家人和和美美,可以一直这么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惜从他降临在这个幽深如地狱般不见底的皇宫开始,他的命运就注定了,他们一家不可能幸福,他对于那个父亲向来是不抱希望的,只想和娘亲好好活下去,直到遇到了玉笙寒,是他告诉自己是未来能够坐上那个最尊贵的位置的人,是他一步一步教导自己,如果运用帝王之术。

但是如果他能告诉自己代价的话,或许他会放弃的,他的父亲在濒临死亡之际想起了他这个儿子,然后为了掩盖他的庶母,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秘密处死了娘亲,将自己过继给了另一个妃子。

他至今还能记得他到现场时,母亲那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样子,母亲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只是换来了一杯毒酒,她在喝下那杯毒酒时,该是有多绝望?

朱宥暝眼神空洞,瞳仁里漫出密密麻麻的血丝,他已经忘了他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他浑噩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不知今夕何夕,只是一味地摔砸着东西,砸到最后累的坐在地上抱着娘亲唯一的钗子呆坐了许久许久,这段时间只有玉笙寒寸步不离的陪在他身旁,他的父亲,那个多年来未曾看过他一眼直到濒死了才想起他的父亲,那个为了死后能够不背负骂名的父亲,那个杀害了他母亲的父亲,在那段时间竟也开始关心起他来了,做出一副慈父的姿态,朱宥暝却还要在忍住恶心的同时配合着他,朝中权贵的礼品源源不断地送来,堆积如山。

朱宥暝坐立在东宫的鎏金桌旁,眼神里满是灰败的色彩,他问:“师父,我坐在这个位置,究竟能干什么?”

玉笙寒沉默了会儿,道:“只有你当上帝王,你才有足够的保护他人的能力。”

“可是我是踏着我娘的尸骨坐上这个位置的啊,我连生我养我的人都护不住,却要去护害死我娘的人的江山。”说到最后,字字泣血,那每一个字都能扎在朱宥暝心上,扎得鲜血淋漓,他却能浑然不知依旧面无表情地说了出来。

玉笙寒沏了壶茶,在朱宥暝桌上放了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眉眼低垂,道:“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任何人要坐上那个位置都要付出代价,你,也一样。”他顿了会儿,又说:“你娘,肯定也不想看着你千辛万苦坐上这个位置又下来,那样你娘就白死了。”

朱宥暝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仿佛有什么情绪都被他藏进了心内最深处,再睁开眼时,那黑眸幽深如一汪潭水般深不见底,今年他十六岁,很多事都变了,但那个位置他势在必得,他不会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情绪了,他会彻底蜕变。

这一切该怪谁?不,没人可怪,要怪就怪那个位置是一切肮脏的源头……

十六岁生辰那天,是他的成人礼,也是父皇的葬礼,举国悲恸,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穿着一身白服,手中举着先皇遗旨,凌厉的双眸扫遍每一个角落,这些跪拜在下的人仿佛都是他脚下的蝼蚁一般轻易拿捏,这个位置他等了许久,今天他终于坐上了。

大臣们在下面齐声喊道:“恭迎新皇登基!”

玉笙寒站在一根柱子后凝望着被万人敬仰的朱宥暝,丹凤眸是难掩的失落,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家伙了。

朱宥暝在椒房殿处理着一大堆奏折,旁边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偌大的大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个属于他的位置,他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批阅着一本又一本的奏折,常常写到天亮,只是会在偶尔不经意的瞬间抬眸瞥向东南方的某处,玉笙寒,他的师父已经回到了当初他们初见的那个大殿,只有朱宥暝去那的时候才会出来见他,不过今晚他没有看几眼就收回视线,反而长身而起,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孤身一人,去到了玉笙寒的那座大殿,守卫见是皇上亲自驾临,哪敢怠慢,朱宥暝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并让他天亮前不准让人靠近这里,便推开厚重的殿门,走了进去。

他已经有许久没见过玉笙寒了,大殿内还是一如既往地昏暗,只燃着几盏灯,玉笙寒忽然出现在青铜磐前,那双丹凤眸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只不过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自从朱宥暝当上皇帝后,他们有许久不曾像以前那样好好交谈了。每次朱宥暝来找他也只是告诉他一些国事和天灾人祸之类以及他的处理方法。

这回大半夜的估计也是一样,不过玉笙寒还是打算认真听听,像以往一样,毕竟这些事,朱宥暝是不会主动告诉任何人的,算是念着以前的教导之情把他当做自己人。

不过这回朱宥暝倒是沉默了许久,玉笙寒也没有催促,就那么静静地等着朱宥暝,许久后,朱宥暝开口了,他说:“师父,魏忠贤,我到底该不该杀他?不杀,他会拖垮江山;杀了,他牵扯了太多势力,到时候朝中一半以上的官员会空出来,朝中职位空虚,无人处理要务。”

玉笙寒敛眉思索了片刻,正想给出答案,朱宥暝又接了下一句:“师父,你教我是为了什么?你每次给我的答案都是因何而判断?”

《吕氏春秋》记载:“尧命夔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舞百兽。”

这是他的由来。

《荀子》有言:为名者否,为利者否,为忿者否,则国安于磐石,寿于旗翼。

这是他的使命,他从诞生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注定了,他流落到各种地方,最后是那个道人收留了他,并点化了他一点灵智,又将他送给了汉帝,国家的命运与他是系在一起的,他得护国,义不容辞的守护;他要寻找国君,将他培养成下一任帝王。然后呢,他从来没想过那之后要干什么。他只是回来继续待在这间幽暗的大殿里,至于要干什么,一无所知。

直到朱宥暝推开这间殿门,他才像活过来一般,会毫无遗漏的回答他的问题,会想帮他解决一点难事,但却不会像从前那般和他逗趣,随意的给他起外号,欣赏他黑脸的表情,不知不觉,朱宥暝已经登基三年了啊。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龙袍,眉眼凌厉暗沉的男人,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了,他也只能仰视着他了。

他苦笑了一声:“你心中其实早有自己的答案了吧。你来问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我的答案,还有其他的吧?”

朱宥暝静默着,玉笙寒自顾自说道:“我只是个诞生了灵智的器物,给你的答案从来都是依据客观条件所给。

从我们初见开始,我教导你,让你做帝王,我就觉得那都是命,注定的。但是现在,我后悔了,宥暝,我想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命,什么注定的,一切不过都是我的选择罢了,若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或许你不会变成这样。看着你一步步成长蜕变,你变得冷漠,变得能独当一面,能运用手中的权利治国,本来你到这个地步,我的责任也就完成了。”但是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疼,我真的很想回到从前,就算培养你是我的职责,但是我从头到尾对你都是真心的。

朱宥暝闭上那双狐狸一样媚的眸子,原本的冷厉褪去,再睁开时,带上了些许迷茫和某些不知名的情绪,他说:“如果当初我没走进这间殿门,又或者遇到你的人不是我,你是不是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他?”

玉笙寒漂亮的丹凤眸闪烁了一下,半晌他回道:“我不知道。”

朱宥暝的狐狸眼里的神采黯淡了下去,他沉沉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尽量少的来打扰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暗金色的鞋履在地上轻轻踩出沙沙的声响,衬得他的背影愈发孤独。夜愈发的深了,天上只有零星几点光芒还在倔强的闪烁着,他好想再和玉笙寒再去放一次灯啊。

玉笙寒在他离开之后静静抚摸着那冰凉的青铜磐,忽然他双眸发红,衣摆下的手紧握成拳,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脑海中闪现出那个道人说的话:“你知道结果如何。”

是,他是知道结果如何,那个人也给了他保命之法,就是那枚玉牌,但是又让他怎么忍心告诉他,他会是这大明朝的最后一任君王?

朱宥暝登基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他此时正坐在椒房殿的主座上,一手扶额,微眯着双眸,听下面的大臣陈奏。

“陛下!陕北一带旱灾水灾不断!饥民越来越多,有些已经开始造反了!”

“陛下,再不赈灾,恐怕民众会愈加不满,造反的人只会更多!再这样下去,我大明江山不保啊!”

“陛下!当务之急应该是镇压那些刁民啊!不然等他们攻到了皇城下就晚了啊!”

“……”

朱宥暝抬眸看了眼东南方向,师父,现在这个江山看来不是我能救得了了,你知道么?

“朕知道了,都退下。”

还有大臣不甘,喊道:“陛下!”

朱宥暝冷凌的狐狸眸看来,威慑力十足:“朕说了,退下!”

朱宥暝时常会站在玉笙寒那间大殿的不远处,就那么静静站在那儿看上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的拐弯回了椒房殿,他后来真的很少再去找玉笙寒了,只是会在上元节的时候亲手做一盏花灯送去给他,然后便匆匆离开,似乎不愿在那多待。

又过了两年,战火烧到了皇城下,大明的气数终于是要尽了,他会是大明的亡国之君,奇怪的是他在这一刻竟丝毫不觉得恐惧,只是脑海里浮现玉笙寒第一次和他放灯时的情景,那时他脸上的神色有些伤感,他说:“我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他想他大概是玉笙寒教过的最失败的学生吧。

他孤身一人,孑然一身地站在城墙上,俯视着城墙下厮杀的士兵,然后众人便见到一缕像流星一般的人影从上往下坠,就如同这大明朝由盛转衰的气数一样,归于零。

亡国之君他活不久的,不如痛快的死去。然后一阵白光大闪,他被一个人抱住,是玉笙寒,朱宥暝现在只能看见玉笙寒纯洁的笑颜,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看到玉笙寒拿出那枚玉牌然后放在他身上,玉笙寒的嘴唇开开合合,他却听不到一个字,之后那双丹凤眸涌上些许伤感,面前的光景倏地破碎,连带着一身白衣的玉笙寒。

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再次醒来时,手上那枚玉牌提醒着他最后的那些不是梦,不过他没死。那玉笙寒呢?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迎面走来一个气质淡雅,长发披肩,一身玄衣的男人,他宛如脱俗一般,温润如玉,他蹲了下来,看了眼朱宥暝手上的玉牌,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选择了你。”

朱宥暝怔愣了片刻,急切地问道:“你知道这枚玉牌?那他呢?他在哪?什么选择?”

男子摇了摇头,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利刃一般刺穿了朱宥暝的心,他道:“明朝已灭,他本应随着一起灭亡,但这玉牌本来可以保他不死的,但是他为了救你,他放弃了,他选择了玉碎。”

朱宥暝顿时瞪大了双眸,嘴唇微微颤抖着,呼吸似乎是因为这巨大的信息量而显得愈加不畅,“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几乎人都要疯了,他拼命压制着内心汹涌的即将喷薄而出的疼痛,再问了一遍,男子却只是道:“再说多少遍,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已经死了。”

朱宥暝发了狠一般紧紧握着那枚玉牌,血肉之中就像有无数把利刃在其中翻搅,让他痛苦地不能自已,玉笙寒明明可以活着的,他明明可以很好的继续活下去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他痛苦地大声哭嚎,就像当年娘亲死在自己面前一样痛不欲生。

重要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离自己远去,活着的人又该如何忍受接二连三的折磨。都是那个肮脏的位置,夺走了所有,他要是从头到尾都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位置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但是都回不去了……

男子大概也有些替玉笙寒伤心,只告诉了朱宥暝玉笙寒的本体青铜磐已经碎了,但如果重新拼凑,或许能救活他,不过他的魂灵破碎需要朱宥暝去一片一片寻找回来,才能有希望。

朱宥暝后来知道男子是一家叫做忘忧间的古董店老板,那间店里的古董都有些不同寻常,玉笙寒的本体青铜磐原本也是他店里的一员。

公园2020年

老板在忘忧间内间已经拼凑出了青铜磐,虽然因为年代久远,那些被烧毁,破碎的痕迹还是很明显,不过整体还是精美无比,其上的花纹栩栩如生,鸟兽虫鱼就像活了一般。

磐,乃古代王宫贵族祭祀开宴时的礼器,也代表着权利,后来又是定国的神器,他睡了这许久,醒来见到的朱宥暝又恰是最后一任君王,所以当明朝覆灭时,他的寿命也代表着走到了尽头。

内间的门忽然被敲响,推门而入的是一身黑衣,冷厉的气息缭绕周身,他那双媚惑的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尊青铜磐,想起了久远的历史,他已经找全了他的魂灵,他看着青铜磐微微勾起唇角,玉笙寒,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百年光阴,他早已清楚自己当年那些不知名的感情,期待,欣喜,失望,痛苦,悸动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他对玉笙寒无法动摇的执念。

玉笙寒像是做了一场长的不能再长的梦,他再次醒来时,就见一名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他意识有些迟钝,老板开口道:“青铜磐,又见面了。”然后微微一笑,气质温润。

玉笙寒才反应过来,“你是他的那个徒弟?”

老板微微颔首,他伸手给玉笙寒看了他手上的玉牌,道:“多亏有它,你才能回来。这玉牌是师父给你的吧。”

玉笙寒点了点头,他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色,很是虚弱,他自嘲一笑:“他想救我,我却……”

老板眼神黯淡了一些:“明明和我做的事是一样的,怎么就是不来见我呢?”

玉笙寒也默然片刻道:“虽然我给不了你他的行踪,但是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一句话,他会回来的,并且那个时间不远了。”

老板微微勾起唇角,并不作答,轻轻将玉牌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走到门边道:“他找了你很久了,也付出了许多代价,他就在外面,我先走了。”

很快,一袭黑色的身影很快冲了进来,在玉笙寒还没反应过来时抱住了他,朱宥暝双目赤红,闷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回来。玉笙寒,下次不许擅自做主了。”

他像是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低喃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玉笙寒现在全身软绵绵的,任朱宥暝抱了会儿,便让他松手,问:“你怎么现在是这副打扮?”

朱宥暝道:“你都睡了几百年了,现在早就没有古代那些东西了,都是我这个打扮。下次我也带你去剪头发?”

玉笙寒点点头,然后调侃着朱宥暝:“小色胚,刚刚抱着我的手感可还好啊?”

朱宥暝扭头不语,默默走出内间门,玉笙寒低眉一笑,丹凤眸弯起来好看极了,朱宥暝端回了一碗刚煎好的药,玉笙寒没喝过,一喝进去顿时呛得不行,他瞪着朱宥暝道:“难道你就是这么对你的师父的?”

朱宥暝无奈的摊开了手,里面躺着一刻糖,玉笙寒含到嘴里,又怒目而视,“你不早拿出来!”

朱宥暝摊手:“你喝的太快了我以为你不怕苦。”

玉笙寒:“……”想不到他也有被堵到无话可说的一天。

老板在外面的柜台上,刚沏好了一壶茶,他轻吹了口气,品了一口,味道正好,他想,忘忧间里的古物又有一件等来了替他解忧的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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