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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其言也善

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从身后的山间跃出来,照在这些狼狈的士兵身上。这一仗下来,阿麦这边又损失了二百多人,能赶到这里的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陆刚被人扶着坐在地上,看到杨墨背着阿麦过来很是欣慰。

杨墨把阿麦放到地上,不发一言地坐到了一边,阿麦拖着伤脚走到陆刚身边,叫了一声:“大人。”

陆刚的脸色已是灰白,他被崔衍当胸砍了一刀,看样子已是撑不了太久了。“阿麦,第七营就交给你了!”陆刚攒了半天的劲才说出一句话来。

阿麦没想到他会这样安排,想要推辞,可一看到陆刚期盼的眼神,那些推辞的话竟说不出口,只好重重地点头。陆刚笑了,不再和阿麦说什么,只是交代其他还幸存的军官,从今天开始阿麦代行营官一职,大家都沉默着,并没人站出来反对。陆刚交代完了军务便让其他的人都先下去,他还有话要和阿麦说。几个军官都是陆刚一手带出来的,跪下来冲着陆刚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便红着眼睛退到了一边。

阿麦上前扶住陆刚的身体,轻声说道:“大人,您歇一会儿吧,鞑子还追不上来。”

陆刚咧了咧嘴,有些困难地说道:“我不怕死,既然投了军就早晚有这一天。”

阿麦的眼圈有些酸涩,使劲吸了两下鼻子,说道:“大人放心吧,阿麦一定会把鞑子引到将军面前的。”

陆刚笑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脑子,阿麦,反正我也要死了,就说些你不爱听的话,这回也别怨将军,他不是针对你我,谁让我们西泽山在这个位置上呢!别再和将军赌气了,他心里有你,我看出来了。”

“大人!”阿麦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个时候他还会跟她说这些,可不知为何,心中涌上来的却是难言的酸涩,“阿麦骗了您,阿麦不是将军的男宠,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保命。”

陆刚愣了愣,语气中透露出迷惑,“可连军师……”

“大人!”阿麦打断陆刚的话,突然觉得他说起这些来比刚才交代军务的时候顺溜多了,一点也不像是要咽气的样子,于是便说,“您歇会儿吧,我去安排一下下面的事务。”

阿麦说完叫来刚才的亲兵照顾陆刚,自己则撑着根长枪去另一边看张二蛋。她只当陆刚暂时没事,却忘记了这世上有种现象叫回光返照,当胸的一刀,怎么可能没事?还没等到她走到张二蛋身前,陆刚身边的亲兵就哭喊着叫起了大人,阿麦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待到缓缓地转过身去,只见被众人围着的陆刚脸上一片死寂的灰白,双目紧紧地闭着,再也不能婆妈地操心她和商易之之间的事情……

“背上大人的遗体,我们得赶紧往深处撤。”阿麦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话语间不带一点生气。

王七找了过来,背上了张二蛋,看到阿麦的样子,想让伍里的人过来背她,阿麦用长枪撑着身体,冷漠地说:“不用。”

杨墨从旁边走过来,不发一言地把她手中的长枪丢在一边,攥了她的手腕把她背到背上,“往西走。”他说。

是的,往西走,他们必须往西走,把鞑子引到乌兰山脉的深处,引到江北军的包围之中。

崔衍是被人抬到常钰青面前的,他的脖颈处受了刀伤,被绷带厚厚地缠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常钰青脸色铁青,薄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几乎成线。一边的亲兵带着哭腔说:“崔将军突然骑着马冲到了最前面,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将军已经受了伤,坐骑也倒在一边,马腿被南蛮子砍了……”

崔衍直愣愣地盯着常钰青,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努力地抬起手来。常钰青攥住了他的手,放柔了脸上僵硬的线条,轻声道:“别急,大哥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崔衍却使劲把手从常钰青手里抽出来,在他手掌里写起字来,他的手上还沾着血,在常钰青的手心里留下淡淡的血迹,字写到一半,崔衍就再也支撑不下去,昏了过去。

常钰青低头看了看崔衍留在自己手心里的字迹,用力地攥上了拳。那是一个“女”字,旁边刚刚只画出半道横来,就断在了他的掌心里。

姜成翼见常钰青如此神情,猜想到他会派大军追击往西逃窜的江北军残部,他犹豫了一下,出声劝道:“将军,请冷静一下,我们不能中了南蛮子的圈套。”

常钰青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崔衍受伤生死难料,如果就这样看着江北军逃入深山,陈起会如何想,周志忍和崔家会如何想,身后的朝廷又会如何想?常钰青的嘴角绽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商易之,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圈套能做多大,看看到底是谁把谁吞入腹中!”

阿麦的日子很不好过,不能怨她,换谁被人拿着刀追着屁股跑都好过不了。五百对两千,还不算常钰青已经拔营的大军,双方的力量没有任何可比性,阿麦现在除了担心自己队伍里士兵的腿,还担心商易之的嘴,不知道他胃口有没有那么大,能把常钰青的大军都一口吞下。

阿麦不禁都有些后悔杀了崔衍,如果崔衍不死,估计常钰青不会这么发疯。

李少朝过来问阿麦:“今天还要继续加灶吗?”

“加!”阿麦说道,“今天再增加一个营的。”

为了迷惑北漠军,在与身后的两千先锋营拉大距离后,阿麦就开始吩咐挖坑增灶,虚虚实实,引着这两千先锋营在乌兰山深处打转悠。刚开始的时候,别说增灶,李少朝一听她说要挖灶就提出了反对,说咱们跑得连锅都没了,用得着挖灶吗!阿麦也不解释,只是让他去挖灶,从最初的不足一营到现在都快三营,搞得原本就没脾气的李少朝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看李少朝垂着脑袋走了,杨墨走过来坐下了,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要把鞑子引到哪里?”

阿麦抬眼看了看神态疲惫的杨墨,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嘲弄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商将军和军师神机妙算,谁知道他们会藏在哪里。”

杨墨看着远处都疲惫不堪的士兵们,面色沉重,“大伙身体都快熬不住了,而且……干粮也快没了。”

“总归是不远了吧……”阿麦把视线放向远处的重重山峦,苦笑一下说道,“可别太高估咱们了,能引到了此处,咱们也算是尽了心了。”说完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起身去看张二蛋,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看着杨墨说道,“这几天多谢了,我欠你这个情。”

杨墨却道:“先记着吧,不过你好得倒快,两三天工夫就能成这个样子,实在稀奇。”

阿麦只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她的脚踝已近大好,虽然走路还稍有些不便,可已经不太碍事了。对于杨墨,她不得不感激,前几天一直是他背着她赶路,百十多斤的大活人,又是山路,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虽然杨墨嘴上从没说过什么,可每当队伍休息的时候,她都能发现他的腿在打战。阿麦清楚,这份情她是欠下了。

张二蛋还活着,这一点让阿麦很欣慰,更让她感动的是这些天来无论情形多么危急,伍里的兄弟都没人说要抛弃他。张二蛋的伤在背上,一直都是在趴着休息,看阿麦过来,他抻着脖子想抬起身来,却被阿麦一把给按下,“这样就好!”

张二蛋羞涩地笑了笑,小声叫:“大人。”

阿麦随口“嗯”了一声,伸手去摸他额头的温度,发现已经不是很烫了,忍不住打趣道:“你比我还像小强,我都服了。”

“小强?”张二蛋不解。

阿麦咧着嘴笑笑,没接话。

王七凑过来说道:“这小子命还真是够好,乔郎中那样的人,愣是没跑丢,你说这不是老天让他来专门救他的嘛!”他又转头问阿麦,“大人,咱们是不是已经把鞑子甩开了?”

阿麦点头,“甩开有一段距离了。”

她的话一出,四周的士兵都不禁露了些笑容,没日没夜地跑了这些天,听到这个消息的确让人忍不住松了口气。阿麦也是这样认为的,一直紧张的神经也忍不住稍稍松懈下来。

得知鞑子已经落下一段距离,再加上大伙实在都太过疲惫,接下来的行军速度不禁有些缓下来。阿麦开始也没放在心上,可等队伍走到九里沟的时候,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炸在了阿麦的头顶,爬到高处的士兵下来后一脸慌张地禀告阿麦,后面突然又发现了鞑子的旗帜。

阿麦心头一惊,发觉她还是有些低估常钰青了。

大家都没说什么,可让人窒息的恐慌还是在队伍间弥漫开来。

“再这样下去,我们拖不垮鞑子,反而会被鞑子追死了。”临时会议上,六队的队正说道。

阿麦沉吟不语,手指又下意识地敲打膝盖,说实话,她现在也有些慌了。虽然她年少时耳濡目染过一些行军打仗的知识,并且在军事上显露出一定的天分,可她毕竟只是个从军不及半年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常钰青那样从小就在军营和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战将相比?

“要不然咱们就在这里和鞑子拼了算了!”一个军官意气用事地说道。

“不行,”杨墨突然冷冷开口,“咱们这些人留在这,都是一个死。”

“那怎么办?”

阿麦突然抬眼扫了这几个军官一眼,沉声说道:“我带着一百人留下,在狮虎口拦击鞑子,其余的人由杨队正带着往前,再往西走二百里,如果还找不到大营,就把人都散开,隐入山林!”

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了,怔怔地看着阿麦,半晌说不出话来。留在狮虎口阻击鞑子,那分明就是去送死,就算狮虎口的地势再险峻,可一百个人又能拦得了鞑子多久?

阿麦不等大家回应,干脆利落地从地上站起来,“我去召集自愿留下来的兄弟,你们赶紧组织大伙往前走。”

“这事不能靠自愿!”杨墨突然在她身后冷声说道。

阿麦慢慢地转身看杨墨,杨墨毫不躲避地和她对视。

“那杨队正有什么高见?”阿麦淡淡说道。

杨墨嗤笑一声,甩了手里的树枝,说道:“你现在是营官,没道理让你留下来阻拦鞑子。我留下来,不用一百人,只要我的第二队,我要让鞑子看看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阿麦静静地看了杨墨片刻,说:“好。”

杨墨突然笑了,走到阿麦面前说道:“我还有事想和大人商量一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说完不等阿麦答应,便率先转身往队伍对面一块巨石后走去。阿麦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杨墨一直在前面走着,直到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才停了下来,转回身等着阿麦。

阿麦跟过去,问道:“杨队正有什么事就说吧。”

谁承想杨墨一言不发,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把她推到了石壁上,伸手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阿麦心里一惊,刚想要挣扎,胳膊却被他全都摁住了,他用身体把她抵在石壁上,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攥住了拉到了头顶,低头用力堵上了她的嘴。

阿麦头皮一炸,想不到他叫自己到背人处竟是做此卑鄙行径,不能呼救,只好抬了腿用力地去撞他的胯间,谁知他却早有准备,早把腿挤进她的两腿间,她一抬腿反而让两人的身体压得更紧。而且他这简直不是亲吻,只管使劲地吸吮她的唇,用舌强行抵开她的齿关。同时,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衣角探进去,往上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柔软……

阿麦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这样的侮辱,恨得只想把面前的人千刀万剐,所以当他的舌探入她的口内时,她便暂时放弃了抵抗,只想趁其不备一下子咬断他的舌。谁知她刚张开了嘴,还来不及咬下去的时候,杨墨却突然从她身上抽身离开,一下子把她被禁锢的手脚都撒开了,退后了两步喘着粗气看她。

阿麦刷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恼怒地抵在了杨墨的脖颈上,却没想到杨墨哑着嗓子说道:“现在死了也值了!”

阿麦一怔,气息不稳地瞪着杨墨。

杨墨突然低低地笑了,压低声音说道:“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你以后就是老杨家的媳妇了。要是你还有机会生孩子,别忘了让一个姓杨,给我们老杨家传个香火!”

杨墨说完用手直接推开了阿麦的刀,转身便往外走去。阿麦站了片刻,腿上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然后就听见杨墨粗着嗓子在那边喊:“第二队的兄弟给我集合!咱们在狮虎口让鞑子瞧瞧什么是南夏的男人!”

阿麦把衣服抻平,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后也大步向队伍处走去,马上集合了队伍接着往前赶路。杨墨及他的第二队则留在了原处,准备掉头回去后面的狮虎口拦击鞑子。阿麦用力地抿着唇,告诉自己不要回头,走了几十步后,却突然听见杨墨大声地在后面唤她的名字。她怔了下,缓缓地回头,看到他在后面的一块山石上笑得灿烂,冲着她招手,然后大笑着喊:“阿麦!别忘了,照看好我媳妇!”

他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绚烂,阿麦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应了一声:“好!”然后转回身大步地往前走去。

是日,狮虎口一战,江北军第七营第二队阻敌半日杀敌三百,队中六十七壮士皆壮烈牺牲,队正杨墨身中七创,断一臂,倚壁而亡,至死刀未离手。

——节选自《盛元记事》

不知是谁先开始唱起了战歌,慢慢地大家都跟着和了起来,阿麦也张了嘴,却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得唱不出调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杨墨最后留在阿麦记忆里的就是他的那张笑脸,眼睛笑眯眯地弯着,嘴咧得极开,方正的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楂……阿麦知道她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泄露她的身份了,也不用算计着怎么杀他灭口了。可是……为什么心底的某个地方会丝丝作痛?

又往深山处走了两天,军中食物已经吃尽,到后面大家都是在用野菜充饥,幸好现在已是早春,不少耐寒的植被已经泛绿。长距离的奔波逃亡,耗到现在,几乎所有人的体力都已经被榨干,往往在赶路中就有些人突然倒下,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活着的人就沉默地挖个坑,把战友下葬。坑很浅,只刚刚能把人埋住,大家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力气来好好地挖了。

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还得继续往前走。

阿麦把身上仅剩的一小块面饼拿出来,用手掰碎了想塞到张二蛋的嘴里,张二蛋死死地闭着嘴,说什么也不肯张嘴。

“听话,二蛋。”阿麦哑声说道。

张二蛋却拼命地摇着头,到最后咧开嘴号啕大哭道:“大人,你们把我放下吧,我就是个累赘,你们丢下我吧!我求你们了。”他趴在地上,跪不起身来,只能用胳膊撑起一点来,便用额头大力地撞着地面,“大人,我求你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们了……”

阿麦伸出手去垫在了他的额头下,“傻小子,现在再丢,前面的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王七从前面拎了只兔子过来,眉开眼笑地对阿麦说道:“阿麦,你看看,要说比箭法,你绝对不如我。”他转头看到张二蛋还伏在地上呜呜哭着,忍不住骂道,“又他娘的犯老毛病,哭,哭,哭!好歹也是条汉子了,怎么老跟个娘们儿似的。”

王七把手里的兔子脖子割开,顺手递到阿麦面前,阿麦也不推辞,就着他的手,把嘴贴到豁口处闭上眼大力地吸了几口,腥热的兔血入口,化成温热的线落入腹中。腹中明明是空的,可是还是压不住的恶心泛上来,她闭着眼屏了好半天的呼吸才强自将腥气忍了下去。然后抬眼问王七:“逮到几只?”

“有个七八只吧,不过这会儿兔子正瘦,没多少肉。”王七回道,他又咧着嘴笑了笑,说道,“他娘的也怪了,这山里的畜生们好像也都知道咱们兄弟要饿疯了,大点儿的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兄弟们想逮个虎啊狼啊的,他妈的,连个毛都没见着。”

“把捉到的这些猎物给大伙分下去吧,先垫点。”阿麦吩咐道,沉默了片刻又说,“等过了前面的山谷到平家坳,如果还没大军的踪迹,咱们就不再往西了。”

平家坳,乌兰山脉深处崇山峻岭间的一处狭小平原,如果要进行大规模的伏击战,这里是方圆几百里的不二之选,阿麦知道,商易之清楚,估计常钰青心里也有数。

刚领着部队进入谷口,那盼到望眼欲穿的江北军斥候终于从前面纵马飞来,阿麦站在队伍面前都忍不住下意识地去揉眼睛,生怕这再是自己的幻觉。阿麦记得母亲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每个女子心中都有着一个英雄,在万人瞩目中身披金甲脚踩五彩祥云过来救她脱离困境……而此刻,她觉得这个英雄不用身披金甲,不用脚踩祥云,他只需要穿一身江北军的军装,再骑匹马就足够了。

“来人可是江北军的第七营?”那斥候勒住了马,高声问道。

阿麦走出一步,答道:“是。”

那斥候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投到众人身上,高声问:“校尉营官陆刚何在?”

阿麦抬头看他,没有说话,只招下手,身后背着陆刚遗体的亲兵从队伍中走出,来到阿麦身旁立定。那斥候一愣,片刻后即跃下马来,沉默地冲陆刚的遗体行了个军礼,然后转向阿麦说道:“将军有令,所有人等速入谷,于平家坳处待命!”

“卑职得令!”阿麦一字一顿地答道。

斥候没再多说,翻身上马后继续往后驰去。

南夏盛元三年三月,江北军第七营引北漠常钰青大军至平家坳谷外,至此,七营一千四百二十七人,犹存三百九十二人。初八日,匆忙调来的江北军步兵第五营从后袭击北漠先锋营,五营兵败,残部退入平家坳。

阿麦再次在江北军的中军大帐中见到商易之和徐静时,只觉恍如隔世。

商易之一身轻便的锦袍,俊逸依旧。而徐静,貌似只下颏上的山羊胡子长了一点点。

商易之从座椅上站起身来,默默打量阿麦,好久没有说话。倒是徐静打破了沉默,微笑着说:“阿麦辛苦了。”

阿麦垂下了视线,恭声说道:“不辛苦,是卑职的本分。”

商易之眼神一黯,转身走到帐中挂的地形图前,问道:“第七营走的什么路线?”

阿麦走到商易之身边,看了地图片刻,然后伸出手指沿着这些日子以来走过的路线粗略地画了一遍。

商易之的眼神突然有些恍惚,焦距无法投到地图上,只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手指。她的手原本就细长,现在更是几乎只剩下了瘦骨嶙峋,指上犹带着结痂的血口,全没了往日的白皙修长。

“将军?”阿麦试探地轻唤。

商易之猛地惊醒过来,转眼间已经恢复自若,他转头看着阿麦的脸庞,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阿麦目光清亮,冲着商易之行了个军礼,然后从大帐中出来。刚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徐静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转头,见徐静竟从大帐中追了出来。

徐静捻着胡子嗟叹,“唉,阿麦,你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呢?”

阿麦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问:“军师此话怎讲?”

“十一日行军一千二百余里,实在出乎老夫的意料,你能引常钰青主力来此实在是甚合老夫心意,可就是……”

徐静捻须不语,见阿麦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肯接话,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下,说道:“可就是你来得有些快了点,老夫的局险些没有设好。”

“是阿麦让军师失望了。”阿麦平静地说道。

徐静知道阿麦心中有气,也不和她计较,只是了然地笑了笑,安抚道:“不是失望,是太惊讶了,老夫本还派出了四个营的兵力去吸引鞑子,谁知他们都没用上,只你一个第七营就把常钰青的几万大军都招来了。这连老夫都没算到,感觉你小子简直就是在牵着北漠鞑子的鼻子,你上哪儿他们追到哪儿。”

阿麦说道:“是阿麦走运吧。”

徐静缓缓地摇头,问:“你怎么招惹常钰青了?”

阿麦苦笑一下,回道:“我把崔衍给杀了。”

徐静小眼睛猛地睁大,惊愕地看着阿麦,“北漠辅国公崔家的那个崔衍?”

阿麦沉默地看着徐静,徐静点头,自言自语:“难怪,难怪……”他突然目光如炬地看向阿麦,“老夫还有一事不明,你怎么知道要把鞑子引到平家坳?”

阿麦嘴角抬了抬,露出一丝略带讥讽的笑意,回答道:“阿麦哪里能猜到将军和军师会在此处设伏,阿麦只是把适合设伏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凑巧在这里撞见大营罢了。从阿麦带人逃命的路线,难道军师都没有看出来吗?”

徐静一时噎住,微张着嘴看了阿麦半晌,终于淡淡笑了下,不以为意地说道:“先下去休息吧,让军需处安排你们的驻处,等将军回头再分配你们的任务。”

阿麦笑笑,转身离开。阿麦料想徐静话虽这样说,估计也不好意思再给她的第七营分配什么任务,整个第七营已经被打残打废,半死不活的三百多人,还能做什么?可没想到过了二日,徐静却又找到了阿麦,神色颇为歉意地让阿麦再领个军令。

“军师敬请吩咐就好。”阿麦说道,她告诉自己不能带出情绪来,可嘴角却忍不住地想冷笑。

徐静神色凝重,说道:“我也知道这样对不住你,可常钰青守住谷口不肯深入,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必须把他引进来了。”

“那就让我们第七营再去送死?是不是第七营的一千四百二十七人不死绝了,军师就不甘心?”阿麦冷笑道。

徐静沉默了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可是这是大局所需!”

“大局?”阿麦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尖刻,“大局就需要可着我们第七营死吗?我们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就活该做靶子?将军就非要灭了我们第七营?”

“阿麦!”徐静突然厉声喝道,“不要说浑话!你们在做靶子,将军呢?他还不是在用自己做靶子!你也在这儿待了两天了,这里驻了多少兵力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主力根本就没在这里,可将军在这里,这说明什么?他自己也在做诱饵,我们在赌,赌常钰青会冒险进来吃掉江北军的中军大营!赌他就算知道这里有诈,也不肯放弃除掉将军的念头!”

阿麦说不出话来,僵了片刻后哽着嗓子说道:“可我们第七营已经没法打了,现在还能活下来的人也是半死不活了,这些日子的煎熬,都不成人形了。”

徐静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下来,“不用你的第七营,我从其他营里拿出五百人来给你用,打出你的旗就行,只是……”

“我明白,”阿麦接口道,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去谷口叫阵。”

徐静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这是我的主意,将军原本不同意的。”

原本,阿麦苦笑,只是原本而已,结果还是同意了。

徐静转身离开,临走时又看了阿麦一眼,“你多保重!回来了,我力保你升为校尉!”

阿麦笑笑说道:“多谢军师好意。”

常钰青一路紧追着阿麦到此,在把江北军第五营逼入平家坳后反而不着急起来,只驻兵守住了谷口,毫不理会江北军的挑衅。

这日一早,军中副将便过来告知又有敌将叫阵,常钰青头也没抬,冷声说道:“不理。”

等了片刻不见副将答话,常钰青这才抬眼看过去,见那副将面露迟疑地说道:“将军,是江北军的第七营。”

常钰青眼中一寒,冷笑道:“商易之倒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还敢用第七营来叫阵。本将倒要去看看这个第七营还拿什么来叫阵!”

常钰青披挂整齐出了大帐,阵前早已有几千北漠军将士在严阵以待,对面不远处就是前来叫阵的江北军,人数不多,左右不过几百人的样子。常钰青冷笑一声,转身正欲离去,却又被身旁的副将叫住:“将军您看!”

常钰青转过身眯眼看去,见江北军中突然竖起了一面大旗,上书一个“麦”字,迎着风猎猎作响。常钰青心中一动,隐约有些明白了那半个字是什么意思。当日崔衍在昏迷前曾在他手中写了个“女”字,另外半边没有写完,他当时只道是军中出了奸细,现在却突然间明白过来崔衍要写的是个“她”字!

“备马!”常钰青寒声说道。

旁边的副将有些发愣,刚才将军还说不要理会江北军的挑衅,可这会儿工夫为何却又要亲自上阵了呢?有侍卫把常钰青的坐骑照夜白牵了过来,常钰青翻身上马,手拎长枪来到阵前,远远望去见对面大旗下果然站了个披挂整齐的江北军将领,外披明光铠甲内衬黑色征袍,一条猩红披风更是衬得她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果真是她!

常钰青万万想不到豫州城内的女细作会在江北军中出现,且摇身一变成了江北军第七营的营官。他原来还诧异崔衍那样身手的人怎么会被人伤到了喉咙,现在见了阿麦,一下子全明白过来,料想定是和自己死去的那两个亲卫一样,是在毫无防备间才被阿麦伤了要害。常钰青嘴角轻抿,面上只是冷笑,心中却已是怒极。

阿麦看清了北漠阵中出来的将领竟然是常钰青时,心底的惧意一下子涌了上来,可这个时候万没有再退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拍马上前两步,高声叫道:“叫崔衍出来受死!”

此话一出,常钰青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直跳,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立马横枪地看了阿麦片刻,突然仰面大笑。

这就成了,阿麦心道,这哪里还用着她身后的这五百勇士,只需要她一个阿麦就足够了,估摸着常钰青现在生吃了她都不觉得解恨。

常钰青跃马出阵,按照常理,这边叫阵的战将就应该屁颠颠地拍马迎上去才是,想常钰青可是一军主将,名震四国的名将,他能出阵那是看得起你,大大地看得起你,这落在一干军人眼里,先不论死活,就是一种荣耀!

不过于阿麦而言,她倒是一点也不想要这种所谓的荣耀,更没有活腻歪了的想法,所以,见常钰青挺枪出阵,她便做了个于她那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的形象十分有损的动作,右手一挥,让身后的人一拥而上……

北漠那边的将士见敌方的将领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都不由得有些发呆,被副将吼了一嗓子才知道跟着冲了出来,双方人马瞬时便搅在了一起。

常钰青长啸一声,长枪挥舞间寒光点点银光闪闪,扎、刺、拦、点、拨……几乎每一枪下去均要带走一条人命,竟是直奔阿麦而来!

阿麦看得心惊胆战,竟连反应都没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张生用刀背狠拍了一下她坐骑的马颈,大声喊道:“快走!”阿麦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拨转了马头就往后疾驰而去。张生却纵马跃出,冲着常钰青就迎了上去。

常钰青冷笑一声,长枪一探如潜龙出水,直冲张生的面门而来。张生大惊,急忙侧头去躲,同时长刀疾削,将将擦到了枪尖。常钰青不肯和他纠缠,枪尖一挑顺势把张生挑翻落马,继续向阿麦追去。

可就这么片刻的耽误,阿麦纵马已经驰远,眼看着就要冲到了后面的江北军大军前。军中打起了旗语,让阿麦领兵转向侧翼,不许冲击己方的兵阵。阿麦暗骂一声,拨转马头驰向一侧。阵中的弓箭手从盾牌后站起,拉弓对准了远处追过来的北漠兵。

常钰青本冲在最前方,见状猛地勒马,照夜白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常钰青顺势把长枪往地上一扎,反手摘弓,指间扣一枚流星白羽箭,拉弓便向阿麦射去……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阿麦在马上下意识地回首,只见身后不远处常钰青飞马扬弓,疾射而来。瞬间,阿麦脑中闪现无数回忆:想当日在那汉堡城头,常钰青谈笑间射向自己,险些将她钉在城墙之上;豫州城里,他随意甩出的箭便险些射穿自己的肩膀。而今他全力而发,威力自然非同寻常,不过弹指之间,那箭已挟风雷之声来到面前。阿麦双眸骤紧,只觉得脑中似有根弦猛地一紧,牵扯着全身的筋络都跟着抽搐起来,想要躲避,可身体却似已不听使唤。

完了!阿麦心道,自己的小命看来就要丢在这人手上了。

可就在这瞬间,突然只听另一侧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阿麦来不及反应,一支羽箭便紧贴着她的鬓边擦过,啪的一声,空中似乎有惊雷响起,转眼间那箭已与常钰青所射来的羽箭在空中相撞,瞬时间火花四溅,两支羽箭顿时爆裂粉碎。

事发突然,常钰青也不由得一怔,可随即嘴角却浮现一丝冷笑,回手从箭筒中连抽几支箭,并不刻意瞄准,只飞速搭弓一一射去。他动作奇快无比,片刻工夫便已射出十几支,箭箭不离阿麦左右。

此时的阿麦已经无暇去看常钰青向自己连射疾发的追命箭,从刚刚两支箭在她面前爆裂之后,她便转回身紧贴在马背之上,不再理会身后的常钰青,只是策马狂奔,她很清楚,只要早一步驰回江北军阵中,便能早得一分安全。

可就在她飞马回营之时,突听得阵前兵士们发出一阵惊呼,只见队列之中,商易之策马而出,回手间已取出十余支箭,手中一捻,将其扇形排开,抬弓搭箭,弓如满月,放手之间,那羽箭便如流星般直向阿麦射来。

低头,再低头。阿麦已经没有选择,只有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到了马背之上。只听得头顶破空之声骤起,一个连着一个的爆裂声响起,紧接着,便有碎木屑飞溅而来,打在头上脸上,隐隐刺痛。

军中爆出震天的喝彩声,阿麦的马已冲到阵前来到商易之马前,商易之信手微拨马头,避开直冲过来的阿麦。

一直冲到弓箭阵前,阿麦才收住前进之势,可那马却停不下来,情急中她只得猛勒缰绳,胯下坐骑双蹄高高扬起,几乎把她掀翻下去。半晌,阿麦才控制住马势,在阵前停了下来。由于惊吓连连,此时她已面无血色,鬓角脸颊处更有一道道红痕,越发显得惊魂未定。虽然刚从鬼门关冲出来,可阿麦却不敢怠慢,掉转马头立在了商易之不远处,向对面阵前的常钰青看去。

见此情形,常钰青冷笑,弃弓取枪,枪尖遥遥直指商易之。只听得战鼓声骤然响起,兵士以矛戈顿地,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响声。

这边商易之却面不改色,只挥手让后面的弓箭手往前压上,发令官一声令响,只见万支羽箭如流矢般飞射向敌军阵前,遮天蔽日。

只一轮箭雨下去,北漠军中就倒下了士兵无数,常钰青把一支长枪舞动得泼水不进,不但不退反而纵马向江北军阵前冲了过来。一见主将如此英勇,北漠军士气大涨,呼喊着冲着江北军阵扑过来。

江北军中的弓箭手速射过几轮之后往后退去,换上了步兵向前,由军中的几员猛将带领着冲着江北军对冲了过去。

有亲卫上前欲护着商易之退向阵后,却不想商易之抬手止住了他们。他再次抽箭搭弓,把弓拉到大满,可手指却迟迟没有松开。

远处在人群中厮杀的常钰青突然向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如炬,在看到商易之后顿了下,嘴角轻轻弯起,挂上了一丝讥讽的笑。

商易之笑了下,缓缓垂下了弓。

“放出信号,让唐绍义从后面冲击北漠的大营吧。”商易之吩咐旁边的传令官。

与此同时,北漠军中一名军官纵马奔到常钰青的身边,报告说大营后发现江北军骑兵聚集。常钰青冷笑一声,说道:“来得正好,我就怕他们不来呢。”

长谷外,唐绍义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远处山峦,在看到一处峰顶燃起了狼烟之后,终于慢慢地举起了佩剑。

而在更远处的山林中,姜成翼还带着五千北漠铁骑在静静地守候着……

史载这是一场极其混乱的战争,先是时为队正的麦帅领五百残兵引北漠常钰青大军辗转一千余里至平家坳,然后是当时还是江北军主帅的夏成祖以身犯险,激得常钰青不顾一切地领军深入,然后是唐绍义以骑兵两千从后奇袭北漠大营……一般战役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可惜指挥这场战役的双方统帅都是不怎么厚道的人。

常钰青不厚道,明知前面是坑还往里面跳是因为他还留了后手,让姜成翼带着五千精锐骑兵潜伏在后,为的就是要吃掉江北军的伏兵。商易之和徐静更不厚道,愣是把唐绍义的骑兵也作为了饵,真正的一千骑兵精锐却是奔了北漠大军的粮草而去,一把大火,趁着风势,把几万人的粮草烧了个干净……然后,商易之便带着江北军迅速地消失在了乌兰山脉的崇山峻岭中。

原来,商易之和徐静的真正目的不是想吃掉常钰青的大军,而是要……饿死他们。

混乱,乱成一团麻的战役,可更乱的还在后面。原本被徐静派出去当做诱饵的江北军四个营,虽然在开始没能起到引诱北漠大军的作用,可在后来却起到了意料之外的作用。要说还是中级将领们老实,当然,老实这个词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替换,那就是“死心眼子”。将军和军师吩咐了要打一下就跑,他们便打一下就跑,可发现北漠人根本不追,挨打了也不追,这江北军也奇怪了,只好回头再打一下……这就有点像几个小孩子拿石块丢个大人,虽打不死,却能打疼打流血,也着实让挨打的人心烦。

不是常钰青不想追,是他实在没工夫追,军中的士兵也没体力再和江北军在山中绕圈子玩。自从粮草被烧,常钰青便急命军队后撤,想找个地方补充粮草,可找了几个原本标注为村镇的地方,却发现早都已人去屋空。人不在了,家畜和粮食自然也不会留下,原来商易之还给他来了一手“坚壁清野”。

平家坳一战,北漠军损失了不足一万人,而从平家坳到走出乌兰山,北漠军却损失了将近两万,四千骑兵下马变步兵,战马均被杀死充了军粮。

走出乌兰山后,从豫州运过来的救急粮草也送到了。困顿不堪的北漠军战士们精神均是一振。常钰青吩咐军需官去安排粮草事项,然后自己也出了大帐,独自牵了照夜白出来,一人一马在野地里漫无目的地转悠。转到了一处对着乌兰山的缓坡处,他撒开照夜白,放任它随意地啃着地上钻出来的嫩草,自己却在缓坡上寻了处地方躺了下来,随手扯了根野草茎放进嘴里叼着,头枕着胳膊看着远处高低起伏的乌兰山脉发呆。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失败,而且败得彻底。几千骑兵变成步兵,五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了两万出头……唯独能给他点安慰的是崔衍总算活了下来,崔衍受伤后就被送回了豫州,今天信使捎来了他的平安信。

其余……他败得一塌糊涂。

想不到他常钰青也会有惨败的时候,想不到商易之和徐静竟能做出如此计谋,想不到那个叫阿麦的女子竟然会是江北军中的军官!一抹嘲弄的笑爬上常钰青的唇角,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子里激流暗涌。

这一次,有太多的想不到了。

不远处的照夜白半天不见主人动弹,跑过来探下头颇有灵性地蹭了蹭他的头脸。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夜白,目光仍注视远处的乌兰山脉,轻声说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打回去的……”

同一片天空下,是乌兰山中的江北军大营。其实不能叫做大营,因为从平家坳之役后,江北军就被商易之分成了几路逃窜。其实也不能叫做逃窜,按照徐静的说法那叫战略转移。

张二蛋的伤势已好了大半,那样的一刀,虽然崔衍到最后收了力道,可还是几乎把张二蛋的后背砍成两段,没能要了他的命简直就是奇迹。阿麦看着军医给他换好了药,让他一个人在帐中趴着,然后送军医出了军帐,先随意地问了几句张二蛋的伤情,随后就把话引到了将军身边的侍卫官张生的伤势上。

“张侍卫官的伤势也无大碍了,那一枪只是挑穿了他腰侧的皮肉,并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军医低低地叹息一声,“混战之中,张侍卫官的一条腿被马踩折了,接骨又晚了些,怕是以后行走会碍些事。”

军医摇着头离开,阿麦失神了片刻,还是转身往中军处走了去,等走到了张生的帐篷外,她又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阿麦有些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张生。

张二蛋也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可她能够坦然地面对他,因为他护了她,而她也没有舍弃了他,不管多难,她都一直没有抛弃过他。可对于张生,阿麦心中却存了一份愧疚,在常钰青红着眼向她冲杀过来的时候,是张生挡在了她的身前,而她却掉转了马头往后逃去。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毫不犹豫就把张生丢在了身后。

也许潜意识里她一直把张生当做商易之的人,而不是像张二蛋那样是她的兄弟。商易之可以随意地抛出她去做诱饵,于是她也便把张生随意地抛弃了。

正在犹豫间,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麦大人?”

阿麦回头,见是商易之侍卫队里的一名亲卫。那侍卫看了看阿麦,又看了看帐门,有些奇怪地问:“麦大人,果真是你,是来看张大哥的吗?为何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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