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眷心归】
承德三十六年,仲夏。
约莫卯正时分,金红色的朝阳爬上了坡头,没有正午的毒辣,此时的日光更多的是暖意。
昭护寺位于京城郊外的槃屺山山顶,清晨,总是不免有些凉嗖嗖的,但有了日光的温暖,气候倒变得格外宜人。
“咚——”
“咚——”
“咚——”
……
是昭护寺的钟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匆匆的脚步声,带着慌张……
“这位师父,看你行色匆匆,不知寺前出了何事?”黛青色衣裙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岁,她穿的是麻布粗衣,绾了个极其简单的发髻,簪了一只木簪,衣着朴素如她,面色看着还挺精神,少女的容貌算不得上佳,倒也有几分清秀。
她的面前,是一位十岁左右被她拦着的小沙弥。
“……”此时,小沙弥先是疑惑的看了一眼少女,而后不确定的开口,“你是?……后庵的桐鸢姐姐吗?”
昭护寺后庵的一处庵堂院子,住着一位官家小姐,听说自小体弱,被送到昭护寺将养来着。
有传言说那家人好像和昭护寺的住持虚元大师有些牵扯,安排照顾那官家小姐的一应事宜,都是虚元大师亲自操持的。
这传言就在寺里传播,众人虽不知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寺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照顾那官家小姐的丫鬟唤作桐鸢,他们有时也能看见桐鸢的身影,可是却从没有人见过那小姐的尊颜,更别提知道那小姐出自那户人家。
小沙弥是新来的,对于那官家小姐的事迹只是听说,也从未见过丫鬟桐鸢。他见面前的少女并非佛门打扮,此处算是昭护寺后庵极为偏僻之处了,如此早的时辰,昭护寺给留宿香客准备的厢房离这儿也有段距离,普通香客总不至于出现在这儿,又想到那官家小姐体弱从未见人,小沙弥便觉得眼前的少女应该是那官家小姐的丫鬟桐鸢了。
“正是,看你神色焦急,不知前寺出了何事?”见对方这么快猜出自己的身份,桐鸢浅浅一笑,问到。
“是住持……”说到前寺,小沙弥的神色暗了下来,“桐鸢姐姐,住持早起突然吐血了,把大家吓得不轻,大师兄已经去请大夫了,让我来请静宁师太移步前寺。”
“……”
虚元大师,现在吗?小姐她……
桐鸢闻言,有一瞬的失神,但她很快调整了表情,“那你快去吧,耽搁不得。”低头敛了心绪,桐鸢道。
那小沙弥不疑有他,匆匆离开了。
看着小沙弥远去的身影,桐鸢也很快抬脚,往后庵一处偏僻的庵堂院子小跑而去。
……
“唔……”床榻上,一娇小的女孩蜷缩着身子,不住地颤抖着,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秀眉紧紧的皱在一起,洁白的牙齿无意识地咬着薄唇,神情痛苦。
“小姐!”门突然被打开,是桐鸢。
看见床榻上女孩痛苦的模样,桐鸢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她面露怜悯和担忧:一会儿,只要虚元大师……就好了,就一会儿了……
半个时辰后,昭护寺传出了丧讯,其住持虚元大师圆寂了。
“大师……”桐鸢听闻虚元大师的死讯,伤感不已,可是她没有忘记虚元大师交给她的事。
小姐她,要醒了……
“唔——”
痛!
夕婧觉得她的身体在被烈火焚烧着,一寸一寸的,眼前是一片火红,朦朦胧胧的,她就像置身在一片火的海洋。
“啊——”
最后,一个激灵,夕婧在床榻上直直坐了起来
“小姐,小姐,你,醒了?”耳畔似乎有声儿,但夕婧听的不大真切,她的眼睛微微一颤,最后睁开时,眼前竟是一片昏暗,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哗哗……”一阵水声,不多时,夕婧就觉着眼部多了一丝凉意,被敷上了湿帕。
“小姐,你且忍忍,眼睛敷一下就好了。”钟灵的声音传入耳中,夕婧非但没觉得安心,反而变得更加警惕和慌张,她一把扯下了眼前的湿帕,抬手挥开了桐鸢,失声道——“你是谁?”
“小姐!”桐鸢被夕婧的反应一惊,她没有想到醒过来的小姐反应这么大,桐鸢一时慌了神,虚元大师也没告诉她会这样啊……
“你是谁?是谁!”夕婧的神经高度紧张,情绪有些崩溃。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怎么会还活着?
那么长的口子,那么多血!
她还能有命在?
还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
夕婧挣扎着往前,跌跌撞撞的,桐鸢一时没拦住,让夕婧扑了个空,直直摔下了床榻。
“咚——”的一声,夕婧摔在了地上后就没了响动。
“小姐——”桐鸢见状大惊,尖叫道,伸手赶忙扶起夕婧,却发现对方已经昏了过去。
……
早晨,谢老夫人的慈安堂里气氛显得凝重,因为就在不久前,虚元大师的丧讯传到了谢府。
得知噩耗的谢老夫人身子一动,从坐榻上站起身来,却险些跌倒。
“老夫人,当心啊。”谢老夫人的几个随侍丫鬟赶忙上前扶住。
“婆母!”几声担忧的声音齐齐传来。
今日,谢家的五位夫人,除了谢二爷谢长昆的媳妇钱氏跟着在邺郡任郡守的丈夫,不再京城外,其余四位都聚在了慈安堂。
谢二爷谢长昆、谢四爷谢长昱和谢五爷谢长昺因为是庶出,故在弱冠以后便自立了门户,只是这分家却也无甚区别,谢二爷在外任官暂且不提,但在京城的谢四爷和谢五爷所住的谢宅不过距谢府一刻钟的路程,就隔着两街一坊,平日里,谢四爷的媳妇曹氏和谢五爷的媳妇姜氏也常来谢府走动,小辈们行的行第也是一起行的,这分家的区别似乎就只是住在了不同的宅院里而已。
再说谢五爷的嫡长女,姐儿中排第七的谢夕嫀,谢老夫人更是将她接到了谢府来住,其嫀苑就挨着谢老夫人的慈安堂。
其实,谢夕嫀并非姜氏所出,当年谢夕嫀的母亲钟氏生下谢夕嫀和她的同胞哥哥——哥儿中行七的谢千榛后就因为血崩而亡,几年后谢五爷再娶,新夫人又诞下一子,谢老夫人怕两个孩子受委屈,便想要接到身边来养着,但谢千榛却因谢五爷坚持要把儿子养在身边而被留下了,只有谢夕嫀被接到了谢府。
一年前,谢二爷的嫡女谢夕妍,谢家小辈中最年长的姐儿也住到了谢府。
谢夕妍去年及笄,今年年初定的亲事,对方是白家嫡出的二公子,白老爷是个正五品京官,谢二爷任现在的郡守是个六品官,这亲事也算门当户对,待入秋,谢夕妍便要出嫁了。
谢老夫人把谢夕妍接回谢府也是想着抬抬她的身份,让白家不要忘记谢夕妍身后还有一位在朝中担任三品尚书的大伯父,不要叫人家看轻了去。
到底是谢家第一个孙女,她有了脸面,底下的妹妹们也就不愁了。
但这朝廷的三品大臣,听着威风,却也是一件让谢家人担忧的事。
八年前,承德二十八年春,修筑瞿河引水工程在施工中出现了失误,导致工程没有修成反而浪费了一大笔银子,圣上大怒,而主管这件事的谢长昊难辞其咎,被降官外放,连带着在宫里的妹妹柔婕妤的日子也不好过。
同年深秋,郚国北方的邻国北沧国突然发难,兵压两国边境,而郚国那时因连年天灾,兵乏民困,两军相对连连战败,不得已,圣上将柔婕妤的儿子,其九子阜尚送去北沧国当质子以换取一时和平,而皇九子至今未归。
八年过去了,谢长昊再拜工部尚书位,依着圣上的意思,让他官复原职是希望他将功补过。
其实,那时候,以谢长昊未至而立之年的年纪,工部尚书这个官职他是“吃”不下去的,偏偏圣上因为谢允尧的缘故想要照拂谢长昊,便强行塞给他,到最后朝廷各方势力搅和捣乱,害得谢长昊第一件差事就办砸了不说,还惹得一身骚。
圣上将谢长昊外放,因着是迫于朝廷势力,自己内心也是颇为不快,八年后让谢长昊官复原职,未免没有想一报当年朝臣相逼之仇的意思,故而现在谢长昊坐在工部尚书这位置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那真是不能再出差错了。
上个月,瞿河的水利工程再次被人提起,而这次主动请缨的是圣上的第七子,单名一个“庆”字,由谢长昊领着工部协助。
对于这件事,皇七子阜庆和谢长昊是非常上心,阜庆是因为想要在朝廷立威望,不允许自己把这件差事办砸,而谢长昊则是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故不久前二人更是亲去了一趟瞿河下游,就为观察夏季瞿河的水势,以便制定出最佳的引水治理方案。一位龙子,一位朝廷三品大臣亲自离京勘办此事,可见其重视程度。
在之前,谢家还依着圣上因为谢允尧的缘故对谢家多方照顾,行事张扬,可现在谢家可不这么想了。
那淮州王,圣上的嫡亲弟弟,原来那么关照的弟弟,圣上都狠心将人打发去了封地,还把其嫡长子留在京城用以牵制,让父子骨肉分离,区区谢家在圣上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最是帝王无情啊......
再说慈安堂里——
“哎!无事无事。”谢老夫人缓缓坐回到榻上,年逾五十的她脸上多了皱纹,看起来多了几分慈善,只是此刻她的脸上带着复杂,让人捉摸不透。
“长昱媳妇、长昺媳妇,今天看来是不能留你们用膳了,大师圆寂,我得去佛堂烧几柱香去,给咱家祈祈福,让大师保佑我们都平平顺顺的。”
“婆母一心礼佛,佛主定能看到婆母的诚意,给家里添福气的。”说着讨喜话的是姜氏。
姜氏知道,她是继室,而且她的父亲只是一个县令,她的出身在五个妯娌中也就比慕氏好点,但慕家的生意做的大,哪儿是一个八品县令能比的?
她平日在一众妯娌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谢老夫人对她想来也不甚放心,不然就不会想着把原配生的两个孩子养在谢府了。
作为一名媳妇,姜氏想,讨好婆婆总是没差的。
闻言,曹氏瞥头看了姜氏一眼,没有说什么。
“要我说,还是长昺媳妇的嘴甜。”谢老夫人浅笑着道,只是这笑有几分真几分假,唯有她自己知道了,毕竟虚元大师才去,对谢老夫人来说,现在真的不是一个能令人开心的时候,哪怕有姜氏在一旁说讨喜话。
“那儿媳就不打扰婆母礼佛了,这就告退。”姜氏行礼告退,一旁的曹氏也紧接着告辞,礼数不落分毫。
待二人走后,一旁的慕氏上前一步扶起正要起身的谢老夫人,葛氏紧随其后。
“婆母,不若今日儿媳陪您一起礼佛吧!”慕氏说到,她知道谢老夫人重佛,她陪着老夫人礼佛,可比姜氏那几句讨喜话强多了,而且她知道谢老夫人和那虚元大师的交情应该不浅,否则婧姐儿也不会……想来虚元大师圆寂,谢老夫人应该很在乎才是。
“不了,不了。”谢老夫人摇头,又看向一直出神的葛氏,“长昊媳妇啊。”
“婆母?有何吩咐?”葛氏回神,问到。
也是这一下,慕氏才发现自刚才听闻虚元大师的丧讯,葛氏的神情就不对劲。
或许是担心在昭护寺的女儿吧,慕氏想到。
婧姐儿被送到了昭护寺,这件事老夫人和老夫人的几个心腹知道,大房里该知道的人也知道,除此外,便只有她了,连她夫君谢长旻都被瞒她在鼓里。府里的其他人和外人都以为婧姐儿是去庄子上静养了,其实不然……
“今日,昭护寺想来是去不成的,明儿一早,你和长旻媳妇代我去一趟,给虚元大师上柱香。”谢老夫人道。
“那,婆母……”闻言,葛氏不自觉的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心急。
“长旻媳妇,你先回去,长昊媳妇,你随我来。”谢老夫人深深看了葛氏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满。
慕氏依言离开,葛氏则跟着谢老夫人进了内室。
一进内室,谢老夫人步子一晃。
“老夫人!”站在谢老夫人一侧的是慈安堂的掌事卢妈妈,她动作快,一把扶住了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摆摆手,在卢妈妈的搀扶下坐在了坐榻上,却没叫葛氏落座。
“葛氏!你可知错!”谢老夫人看着葛氏的眼睛,语气平平却锐气毕现,喊的是“葛氏”而非“长昊媳妇”,可见是真的动了怒。
“……儿媳知错了。”葛氏低垂着头,她明白,今日自从听到虚元大师的丧讯,她便心不在焉,频频走神,失了谢家主母应有的体面,婆母是个重规矩的,定是不喜。
而且,婆母这回是真的失了夫君,而知晓内情的她只顾担忧婧儿的处境,未体谅到婆母的苦楚,往严重了说,便是不孝……
“看来你也是个明白的。”看着这样的长媳,谢老夫人觉得无奈又担忧,因为和婧姐儿自幼和葛氏母女分离,葛氏内心对婧姐儿牵挂尤甚。
只盼婧姐儿回来后葛氏不要爱护的失了分寸才好……
“长昊媳妇,我知道你忧心婧姐儿,可这事是急不来的。”
“……是……媳妇受教。”葛氏应到,她知道,桐鸢还没有传消息回谢府,现在她再心急,也还是只有等着,见不到婧儿。
“大师已去,再让婧姐儿留在昭护寺确是不妥……罢了罢了,还是等桐鸢的消息,你回去吧!切莫再失了分寸。”
待葛氏离开后,谢老夫人才允许自己流露出悲伤的情绪,真的死了……她的丈夫,这一次真正的离开她了……
“老夫人……”站在一旁的卢妈妈很是担心谢老夫人,谢老夫人年纪见长,情绪不宜波动太大。
“无妨。”谢老夫人语气低低地回了两个字,又缓了缓情绪,很快又成了端庄得体的谢家老夫人。
她看着对面的梳妆镜,她已经老了,有了不少白发……
罢了,逝者已逝,生者唯有节哀而已……阿尧,愿你在他方,一切平安顺遂,再无忧愁……孩子们,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