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一切都要完了……」
「張先生,」記者打斷,「這句你說過了。」
赫瑋道:「當時,我從沒想過如果DSE不達標,我將何去何從。事實上,我不敢想像如果這真的發生了,我該怎麼辦。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當時真的認為自己已經沒有後路了。我可能是聖保祿書院創校以來第一個DSE不達標的學生,我打破了聖保祿書院100%達標率的紀錄。」
記者道:「但你今天能站在亞洲國際雜耍之王大賽的舞台,接受我們的訪問,這證明,你最終都是加入了台灣雜耍人協會。」
赫瑋沒有正面回應:「我為了DSE考試,我花了很多努力,對於某些科目,我好不容易才從U(零分)進步至剛好達標。最終只是因為一科不達標,我之前所作的準備,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幸好,」赫瑋補充,「我當時仍有一絲希望……」
赫瑋雙手持着DSE成績單,一邊走,一邊呆望手上的紙,一張影響一生的紙。如果我步上天台,一躍而下,一切煩惱也都結束了。
赫瑋回到住宅,經過大堂,進入升降機,按下最高的樓層,走出升降機,往上再走一層,到達天台。
赫瑋神情冷靜自若,他清楚自己在做甚麼。就在這時,電話響起了,來電顯示是成覺洞。
赫瑋倏地接起電話。「張赫瑋,台灣國立戲曲學院在等你呢!」成覺洞所言無疑火上加油。
赫瑋正想掛掉,成覺洞道:「台灣國立戲曲學院的民族技藝學系有彈性收生安排,他們在台灣舉辦了一個大型雜耍比賽,勝出者可獲大會推薦,戲曲學院亦會考慮取錄。」
赫瑋重拾笑容:「你的意思是,我遠赴台灣參加比賽,然後勝出,我就可以獲戲曲學院取錄?」
「沒錯,」成覺洞道:「前提是你要勝出,台灣雜耍界在國際上十分有名,你是否脫穎而出,就要看你造化了。」
赫瑋道:「多謝你的電話,你救了我一命。」
說畢,赫瑋掛掉電話。此時,一個保安推門而入,驚見赫瑋,「先生,你自殺嗎?」
「當然不是,」赫瑋笑着:「我觀星而已。」赫瑋指着天上最明亮的星,「看,多漂亮。」
「這是太陽。」保安道。
赫瑋恍惚重獲新生,回到家中。父母都在家中等候,等候赫瑋的成績單。赫瑋笑着:「爸,媽。我落榜了。」
母親上前,搶過成績單。赫瑋接着道:「雖然成績未如理想,但我決定了。我要去台灣發展雜耍事業。」
母親緩緩放下成績單:「赫瑋,你重考吧。」
赫瑋笑容漸退,「媽,我要到台灣追逐夢想。首先,我會到台灣國立戲曲學院進修雜耍知識,然後到台灣發展事業。」
父親上前,嚴厲道:「赫瑋,雜耍沒有前途。你玩了兩年了,還不夠嗎?這個夢該醒了。」
母親附和道:「赫瑋,現實一點。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我怎麼就不現實了?」赫瑋反問。
「現實就是,」母親轉過身,背向赫瑋,「台灣國立戲曲學院每年學費是十五萬港元,四年學制一共六十萬,我們家沒有這個能力供你去台灣讀書。」
赫瑋道:「不用你幫忙,這是我的夢想,我自己想辨法。」說畢,奪門而出。
「赫瑋。」赫瑋不理會母親的呼喊,一直往前走。離開家門,離開家。
赫瑋從未奢求得到父母的認同,他一心只為追逐夢想。
赫瑋和譚靜雯相約於附近快餐店。他們相互凝望,場面靜得可怕。譚靜雯首先打破尷尬沉默:「考砸了是嗎?」
赫瑋點頭,「這不是重點,我是向你商量一下,借點錢。」
譚靜雯合上眼睛,「你決心到台灣追尋雜耍夢?」
赫瑋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點點頭。譚靜雯強壓心中怒火:「張赫瑋,你成熟一點吧。我拜託你了,好嗎?」
譚靜雯拿起水杯,一飲而盡:「雜耍根本是窮人的職業……對不起,這並不算是職業,雜耍藝人就是無業遊民。」
「連你都不肯支持我?」赫瑋誠懇地。
一名服務生在譚靜雯的空水杯內添水,「算了,你的事再與我無關。」譚靜雯道。
「你甚麼意思?」赫瑋激動道。
「我的意思是,我要和你分手。」譚靜雯毫不猶疑,「反正你讀不上大學,父親都不會讓我和你在一起。」
譚靜雯站起,「錢方面,我盡量幫助你,畢竟我們曾經相處過。」說畢,譚靜雯揚長而去,倏忽不見。
赫瑋沒有追上。因為他知道從譚靜雯對雜耍反感的一天開始,她終有一天都會離開自己,只是沒想過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赫瑋竟無半點悲痛。可能他們真的不適合在一起,也許他們根本不喜歡大家。
電話忽然響起,赫瑋被嚇了一跳。吳大同的來電,赫瑋立時接起電話。
「赫瑋,來一趟練習空地。」
赫瑋如約赴至。吳大同、趙牧和霍文希等候着赫瑋,眼見各人神色凝重,赫瑋一語不發。
四人相視。
赫瑋打破沉默:「各位,我知道最近台灣政府為了傳承民族技藝,舉辦了一個雜耍大賽,勝出者可獲台灣國立戲曲學院取綠,繼續進修雜耍技藝。我知道你們對雜耍充滿熱誠,不應該錯過這個機會。」
赫瑋停了停:「以你們三人的成績,入讀戲曲學院絕對不是問題。你們和我一起到台灣發展雜耍事業吧。」
吳大同走前一步,語重心長:「赫瑋,聽我說。我們該長大了,雜耍只是我們的兒時興趣,我並無打算向雜耍方向發展。我要到英國升學,這次是要向各位道別。我們玩了三年了,玩夠了。是時候認真看待我的人生了。」
赫瑋心如刀絞,瑟瑟發抖,汗流浹背。霍文希道:「我是鋼鐵雜藝團之中技術最差的一個,最初我很想和你們一起進步,我喜歡雜耍。但現實於我太殘酷,寒窗苦讀,只為成為社會上流人士。我想進修博士,我想和你們說,我以後都不會再和你們一起玩雜耍。」
赫瑋長嘆一聲。赫瑋都知道霍文希一定會離開,他對雜耍的熱誠不大,他甚至給人一種被迫練習的感覺。
反而,赫瑋把希望寄託在趙牧身上,趙牧很喜歡雜耍,他幾乎會花上大量時間練習,他非常熱衷於練成新招式,他相信趙牧絕對不會離開。
「牧,你會和我一起去台灣吧?」赫瑋最後掙扎。
趙牧上前:「赫瑋,我……」趙牧停了停,他似乎不忍心拒絕赫瑋,「我覺得這夢該醒了,我玩夠了。對不起赫瑋。」
「沒事。」赫瑋仍然強顏歡笑,他把借錢的請求吞下肚。赫瑋的經濟能力不足以到台灣生活,更不要說讀書。即使半工讀,赫瑋都負擔不起學費和各項生活開支。
連最懂赫瑋三人都不給予支持,追夢路上,赫瑋聽過很多打擊的說話,有同學的、有老師的、有父母的……
赫瑋可以把這些說話置若罔聞,至少還有三個朋友支持赫瑋。如今追夢路上只剩下赫瑋一人,他陷入空前絕望。
2013年7月10日,這天是赫瑋最黑暗的日子。考試落榜、失戀、失去朋友……失去一切。
「我還可以沒有甚麼?」赫瑋問自己,「夢想,今天,我失去夢想。」赫瑋答曰。
他漫無目的地遊走街頭,經濟困擾是目前最大的跘腳石。過完今天,我正式放棄雜耍夢想。
赫瑋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左邊。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所見使他呆在原地,他看見的是繼續夢想的資本。
「說到這裡我有一個請求,」赫瑋道,「請各位記者不要追究班主任和訓導主任的真實身份,畢竟事情過去了。」
記者們沒有答應,亦沒有回話。赫瑋只好繼續:「學校是社會縮影,他們只是讓我盡早認知社會的險惡而已。」
記者問道:「到底你看到甚麼?甚麼是『繼續夢想的資本』?」
「先別焦急,」赫瑋道,「我總會把故事說完……」
赫瑋呆站着,眼觀前方,直視着那個改變赫瑋一生的東西。
一張售樓廣告,張貼在地產公司門外。看着地產公司大門,赫瑋箭步而入,「麻煩一下,門外張貼的珠海村屋售樓廣告……」
店內職員打斷,「那個樓盤剛剛售出了。」
赫瑋奪門而出,跑回家中。「赫瑋,你回來了嗎?」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出。母親的身影冉冉而出,慈祥的目光直視赫瑋。
「赫瑋,」她緩步走到赫瑋跟前,「我知道你決定了追夢,你已經成年,應該對自己所作的決定負責任,作為父母的我無權干涉。」
赫瑋鼻頭一酸,悲從中來。父親道:「赫瑋,你太幸運了。我們剛中了彩票,獎金一百萬。我和你媽兩口子,的確用不著那麼多錢,所以我決定資助你到台灣追逐夢想。」
「爸,媽,你們說實話好嗎?」赫瑋強忍淚水。
「說甚麼實話,我們聽不明白。」母親矢口否認。
赫瑋道:「你們把珠海的祖屋賣了,這一百萬就是賣房子的錢。是不是?」
母親面露難色,「你別管那麼多了……」
「媽,」赫瑋打斷,「那間房子是給你們退休後入住的,你們把它給賣了,那你們以後怎麼辦?」
母親拿出一張信用卡,「裡面有一百萬,是我給你到台灣的生活費。」母親遞到赫瑋面前。
「我不要。」赫瑋假裝絕情地推開母親的手。與此同時,晶瑩的淚珠從赫瑋眼角處悄悄滑下,赫瑋立時轉過身,背向父母,掩飾自己的情緒。
淚水一顆一顆落下,赫瑋呼吸開始抽搐。母親見狀,拉動赫瑋的右臂,赫瑋掙脫母親的手,再拉,再掙脫。赫瑋一手悟臉,哭聲連連。
母親越過赫瑋的身軀,走到赫瑋面前,把赫瑋拉入懷抱。赫瑋張開雙手,抱住母親,「媽……」。坐在一旁的父親轉過身去,悄悄抹去眼淚。「媽,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母親也控制不住情緒,她不捨得赫瑋到台灣,「赫瑋,你是我的親生骨肉。對你好,是作為母親的責任。」
瞬間,空間瀰漫着眼淚的味道。母親把信用卡塞到赫瑋手上,「赫瑋,我們支持你繼續追夢。」
「媽,不要,不要這樣對我。媽……我……對不起媽……以前經常惹你生氣。」赫瑋緊抱母親。「不要緊赫瑋,快拿着錢去繼續夢想吧。」
赫瑋接過信用卡,擦過眼淚。「爸,媽,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2013年7月10日,這天是赫瑋最光明的日子。赫瑋得到他人生最重要的東西:親情。即使全世界人都不支持自己,家人亦會無條件愛自己。人生最大的資本,一是健康,二是親情。沒有人比家人更愛自己。
赫瑋透過網上報名參加了台灣雜耍大賽。
馬上就是比賽的日子,赫瑋買了屬於自己的扯鈴,雜耍拋球等道具。每天艱苦獨自練習。
初賽當天。赫瑋提着行李箱,進入機場離境大堂。「赫瑋,我們就送到這兒了,往後的路,媽不陪你走了。」母親強顏歡笑。她知道這時候一定要笑,縱使離別的傷痛如猛獸般襲來,母親都忍着。
「太好了,」赫瑋笑了笑,「終於逃離媽的魔掌了。」赫瑋一如往常地幽默,但這次,他沒有把人逗笑,反而把場景帶入陣陣悲痛中。
母親回道:「走了就別回來了,從此少個負擔。」母親突然把赫瑋一把抱住:「赫瑋,千萬別把鑰匙弄掉,千萬要記往回家的路。媽捨不得你。」
「別這樣了。」赫瑋把母親無情推開,轉身就跑。他不想讓母親發現自己正在悄悄擦去眼淚,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有半點不捨。他生怕再逗留在這個空間片刻,他會更難斷捨離,更難狠心留下獨自傷心的母親。
到了台灣,赫瑋大步邁進比賽場地,空間大得驚人,音響和燈光設備都十分先進,坐位有如戲院般。
赫瑋坐在參賽者準備區。眼見其他參賽者服裝光鮮,臉上沫上濃厚的妝容,身懷絕技。
台灣雜耍出名的原因是台灣政府真的重視多元發展,願意肯投入資源訓練雜耍藝人才。
第一位參賽者進場。聚光燈打到參賽者身上,讓他成為全場矚目。手上的扯鈴一把拋高,目測拋至五米,參賽者把兩技小碳棒像拿着筷子一樣形成一個交叉,繩子固定在小碳棒前端。
當扯鈴落至左腳的膝蓋高度時,他舉起左腳,右手向大腿內側一鞭,繩子慣性力而穿過胯下,扯鈴被繩子束縛住,右手往右一拉,扯鈴穿過右腳胯下,在繩子上旋轉着。他拋高兩技小碳棒,碳棒和扯鈴在空中轉着。他用雙手把兩枝小碳棒接穩,扯鈴在繩子上穩定旋轉。整套動作不過三秒,但相當精彩。
這位參賽者做出不少高難度的花式動作,技巧遠超赫瑋之上。單是開頭不足三秒的動作,相信他花了三個月或更長時間練習。
馬上到赫瑋進行表演,縱觀以前的參賽者,台灣雜耍的實力不容小覤。赫瑋走到空曠的舞台,把道具放好。
音樂響起,赫瑋以「直立鈴」開始,做了三次「甩勾」,他單膝跪地,演示「直昇機」,最後抓穩兩枝碳棒。
一連串高度技巧花式動作在台灣人的角度只是基本功,在赫瑋演示的三分鐘,全場鴉雀無聲,沒有歡呼聲,甚至連掌聲都沒有。
所有參賽者都表演完畢,赫瑋低下頭。他覺得自己表演毫無亮點,更無高潮。他可以結束夢想,回香港了。
「各位,初賽結果出來了。入圍決賽名單已張貼於場內。」比賽司儀手持麥克風。赫瑋看了看名單。
他連呼幾口氣,望向自己雙手,再望向自己的雜耍道具。「謝謝你們。」赫瑋小聲道。
「張赫瑋」三字出現在名單上。然而,赫瑋的分數是入圍決賽參賽者中成績最差,毫無疑問赫瑋險勝初賽。以赫瑋的實力,恐怕在決賽中就要被淘汱了。
決賽中入圍十強的參賽者才可獲得戲曲學院的取錄,赫瑋實在沒有信心擠身十強。
赫瑋眼角餘光忽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轉過身,向那熟悉身影走去,「成先生,您好。」
成覺洞感到一陣錯愕:「張赫瑋,剛才表現不錯。」
赫瑋不敢相信:「你真的覺得我的演出不錯?」
成覺洞走近:「作為最年輕的參賽者,我覺得你簡直超額完成。不過,如果你再苦練一下技術,幾年後,你一定可以晉身十強。」
「幾年?」赫瑋皺起眉頭,「不行,我不可以再等幾年。」赫瑋誠懇地,「成先生,請收我為徒。」
成覺洞退後一步,猛地搖頭:「不行,不行。我不會收徒的。」
「拜託,我一定要勝出比賽。」
成覺洞轉身就走,希望擺脫這個煩人的赫瑋。赫瑋一路尾隨,「成先生,你是台灣雜耍冠軍,你一定可以幫我勝出比賽的。」
「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一個業餘雜耍愛好者,何德何能收徒?」
「成先生,我父母把家鄉祖屋給賣了……」赫瑋哽咽起來,「如果我空手而回,怎麼對得起他們?」
成覺洞倏然停下,赫瑋沒有反應得及,一下撞到成覺洞身上。「對不起成先生。」赫瑋趕忙道歉。
成覺洞望向赫瑋,眼神中充滿憐憫。「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成覺洞合上眼睛,轉過身,「可是我是不會收你為徒的。」
赫瑋一路尾隨成覺洞至他家樓下,「張赫瑋,請你離開,否則你就是擅闖民居。」
「我不會離開,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只要我不進去我就不算擅闖民居。」
成覺洞沒有理會赫瑋,消失在住宅大堂中。
成覺洞上樓,梳洗了一番。電話響起,成覺洞接起電話:「成先生,關於雜藝之王大賽,這事牽涉到外交,不易解決。但如果動用你的權力……」
成覺洞打斷:「不行,我這人公私分明。況且,國際刑警是獨立組織,如果要我用國際刑警的權力向國家施壓,我會觸犯國際法。」
成覺洞停了停,「再溝通一下吧。」
赫瑋站在成覺洞家樓下,往成覺洞所住的單位望去,希望奇蹟會降臨在他身上。赫瑋租了一間民宿,在台灣人早上起來前,赫瑋先起來,站在成覺洞家樓下。在台灣人全都睡著後,赫瑋才回到民宿休息。就是這樣一直等,日復一日。
這天,烏雲蓋過陽光,天色昏暗。赫瑋感受到雨水開始無情地打到他臉上,他撐着雨傘,頑皮的雨水仍然從他腳底滲入,一會兒後,赫瑋的袜子全濕了。赫瑋腳下的鞋子已經穿了三年,鞋底破洞,然而赫瑋沒有另買一雙新鞋。
雨口傾盆而下,赫瑋下身已經濕透。成覺洞依然冷面無情地安坐家中,似乎絲毫沒有憐憫之意。
十分鐘後,赫瑋感到一陣暈眩,頃刻間,他失去了知覺。
(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