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盏茶的工夫，莫习眼睫轻颤了几下，悠悠醒转。
莫习昏睡了数个时辰，这时并未完全清醒，一睁眼看到床边坐着阿一还以为自己日思夜梦，下意识便伸手抓住了那道“幻影”。
阿一没躲，任莫习抓着，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宫里好像闯进妖物了，从昨夜到今晨昏迷前你可有察觉什么异样？”
“异样？”莫习低声重复了一遍，思绪渐渐归拢，终于意识到面前的阿一不是虚影，手上蓦地一松，顿了顿后自己抻着床榻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怎么醒？
阿一没这么问出口，而是微低了头道：“你不让人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还在气我先前拿事瞒着你？”
莫习下意识要否认，却觉得自己这时候所有能说出口的解释都很无力。
“我应该不曾同你说过我当初是怎么入的灵沂宗吧。”阿一却像是从一开始便没想过听到任何回答，自顾自道，“八岁那年我被爹打断了腿，觉得自己恨透爹了，偶然的一次遇到沉洛，我想也没想便赖上了他。”
沉洛……八岁……
阿一说过她修炼了至少十五年，怎会那么早便认识沉洛？除非……
莫习听出阿一这话里的不对，带着些微的惊讶看向阿一，正迎上阿一抬起的目光，见她也是略微的意外，随即她便像是不在乎般笑道：“我还想着是不是应该先同你解释一下沉洛的事，现在看来，一直以来都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罢了……难怪，先前你只对我不告而别……”
不，他只是隐约猜到……
“阿一，我同水兄其实……”
“没事啊……”阿一突然打断道，“如今想来的确有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只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注意过……”
阿一默了默，像是在回忆什么，随后道：“是蜂怜半夜里找到客栈那次对不对？”那之后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便有些不同了。
见莫习点头，阿一突然话锋一转道：“你看，你们当初都有瞒着我的事，我不想再提之前的经历是不是也就说的过去了，这世上有多少人是把自己完完整整剖开给别人看的？”
“但雪童子又说因为是家人，所以再小的事都可以摊开了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没必要，你让我这时候再回忆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也形容不出，我仔细想了，如今说的出的，就是我收了那山上的竹妖，没有与她同归于尽，还渡过了第一道天劫，但这又好像同你期许的倾诉差别太大……”
阿一说着，慢慢把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对这样的自己有些懊恼，半晌才接着道：“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我一开始想说的，我想说的是，自我初入宗门，外门的先生便一直告诫我们，既然成了修士，便应该要斩断尘缘，同凡世人划清界限……”
莫习心上莫名一紧，却见阿一对他一笑道：“放心，我没那么想过，如今想来，我修仙的目的从来都不伟大，我……”阿一像是轻笑了一声，又像是没有，“我更相信自己。”
“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爹，我从不曾觉得自己错了，但如今我却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的离开，我后悔的是当初对爹不告而别，然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担心他，担心他独自一个人会不会过得不好，可当我终于知道了回家的路，爹却已经不见了。有点像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对不对？”
“有时候我想着是不是因为我们父女的缘分尽了，若是那样，我会不甘心，但前不久，我突然又想通了，哪怕是我自欺欺人也好，爹心里应该还是希望我能过得好的，同爹一起住过的那间小屋在我离开之前见证了太多痛苦的经历，爹既然能离开，便是选择了开始新的生活，哪怕我们不能再见面，只要各自安好，其实也是一别两宽……”
莫习搁在床沿的手轻轻一动，像是想要去抓住什么，最后却只是撅紧了，低声问：“为何，突然同我说这些？”
突然吗？阿一轻摇了摇头，其实是迟了……
“这半个月……我只顾着修炼，都不曾同你说过我这一行的目的，我为了一道赌约独自出山，如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莫习闭了闭眼：“你要走。”
“嗯。”阿一应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又点了点头，才接着道，“这一次回山之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出来……”可能数年，可能数十年……
莫习没出声，只微低了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阿一的手撅了撅，再次开口道：“他们说我们是在冷战，我却觉得不是，有些时候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才会下意识的拖延……”但是现在不能再拖下去了，莫习身上的龙气若是再衰弱下去……
阿一轻提了一口气，有些突兀地转口道：“方才我探视过了，没在皇宫里发现妖气，看来那妖物很聪明，占了点便宜见好就收，多半已经离开了，你若是能想到什么异常之处便同我说，我会试着去查。”
“你说的对。”莫习突然道。
“嗯？”
莫习看向阿一，微低了声问：“……阿一，你心里放着沉洛，对不对？”
阿一闻言怔了片刻，眼睛却慢慢睁大了，最后猛地站了起来：“你……你！”
为什么要说出来！
她放在心里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说出来！
莫习同她对视片刻，却是蓦地笑了：“我原本计划过段日子会出宫到各处去转转，如今计划有了些变动……但若是我到了你们灵沂宗山外，你会偷偷跑出来见我一面吗？”
莫习几句话四两拨千斤，阿一刚要暴起的脾气便这么被他用笑压了下去。
“会吗？”莫习靠坐在床沿抬头看着阿一，眼里微微亮起来……
长乐殿外，雪童子瞥了殿内一眼，不满道：“不是说不严重吗？过了这么久都没出来，有小半个时辰了吧……”雪童子说罢，想了想，抬了步子便想进去。
小管子在一旁仔细回想着阿一交代的异常，这时正在出神，没顾得上理会雪童子，蜂怜刚要拦他，却被自方才起一直不说话的文季辰抢了先。
文季辰拦在雪童子面前道：“我瞧着阿一姑娘本便有话对皇上说，公子这时还是莫要进去打扰。”
雪童子一皱眉，让过文季辰接着往里走，边道：“我可没有这样的禁忌，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文季辰没再拦，只是道：“公子这般行事，又如何能怪他人另眼看你？”
雪童子的脚步猛地一顿，回过头来。
文季辰这时对上他，没有丝毫的退让，面上还是先前那般的和煦，开口却是：“先前那段日子季辰受公子照顾。”
这真的是雪童子第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做心虚，像是自己卖了假货被人抓包当场质问……不对，他虽然是演戏，但一向是本着一分钱一分戏拿真情实感去尽本分，什么时候做过假了？
雪童子轻咳一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文季辰的猜想最终被雪童子一锤定音，顾不上回答雪童子的问题，随即便反问道：“那夜的姑娘当真是阿一？”
雪童子微愣，似是不愿多说，却还是道：“是又如何？”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想秋后算账，我自然奉陪的，随便找个修士，看他能不能抓到我，但此事同阿一无关，你不必去别的修士面前搬弄是非。”
这话便是实实在在地在替阿一开脱了，文季辰闻言不免有些讶异，心中对雪童子的评价有了轻微的变动，却摇了头道：“季辰并没有责怪公子的意思。”
雪童子奇怪：“那你是什么意思？”
阿一刚走近便听雪童子在门口嚷嚷，微皱了眉头道：“什么什么意思？”
那边小管子一见阿一出来，忙凑了上来，着急问道：“姑娘，皇上如何？”
阿一回头看了殿内一眼，道：“已经恢复了，我守着他睡下才出来的。”
“那便好那便好……”刚才他还在想自己这么盲目地相信阿一到底妥不妥当，这时候却是不由松了口气，立刻便要进殿去看皇上。
阿一拦了他一下：“公公莫急，方才我让公公想的事可是有何眉目？”
小管子一噎，微皱着眉头想了想，才略有些犹豫道：“奴才也不知算不算眉目，不过今日早朝前皇上曾小憩了一会儿，那会儿奴才隐约间见窗外似是掠过一道白光，也不知是晨光还是什么，如今想来那时窗外见得了晨光的地方应是在屋檐之外，倒的确有些蹊跷……除此之外，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了。”
小管子顿了顿，又问：“姑娘，那妖物可还在这附近？皇上之后会不会总同今日一般突然，呃，突然……”他不敢说下去了，怕自己乌鸦嘴。
阿一摇头道：“不会，公公日后注意让莫习好生休息，像是先前大半月里不曾正经休息这种事，以后还是莫要再发生了，我同莫习也说过了，他应该会好好配合。”
小管子忙不迭点头：“是是是，还是姑娘的话管用。”
阿一嘴角一扯，不知是笑是苦，却没反驳，让开了路道：“他刚睡下，公公莫要有大动静。”
小管子又谢过阿一，轻着步子进了殿，结果刚绕进后殿便被坐在龙榻前的皇上吓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却见皇上冲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殿外雪童子自从阿一出来，便瞬间老实了，闭了嘴一声都没吭。
文季辰站在一旁，却是不见方才的气势，倒略显得局促起来。
阿一看了他一眼，问雪童子道：“你又把人怎么了？”
雪童子眼睛一翻，低头看着阿一道：“我敢吗？”
阿一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道：“你这模样不适合翻白眼。”
雪童子：“！”
妖身攻击？！
阿一却没理会他了，走到文季辰面前道：“我对皇宫里的事一知半解，但能看出莫习很信任公子，日后还望公子能多帮衬着他一些。”
文季辰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劲，问道：“姑娘是，要出门？”
阿一“嗤”的笑了一声，哪是出门……
“是回家。”
文季辰一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方憋出一句：“明日走还是……”
“这便离开了。”阿一回道，又补了一句，“本也无甚好收拾的。”
“皇上他……”
“他知道，我同他说好了才出来的。”
“那……”还会再来吗？
阿一等了片刻，没等到文季辰的后话，他们本也并不熟，以为是他无话可说了，为了避免尴尬，阿一同文季辰礼貌一笑，转身往殿外走，雪童子同蜂怜自然而然跟上。
“阿一！”
阿一的脚步不由一顿，文季辰站在原地，见她回头，躬身作了一揖道：“你那时同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忘的。”
微怔过后，阿一笑开道：“公子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