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州城是天城之下第二大城，同天城之间最近也要隔着两座城，多多少少算得上天高皇帝远的意味，总之，在良州城当个城主，可比天子座下的丞相还要舒坦不少。
这日，城主老爷难得的把他的步子迈得急了些，出院子的时候一向腆着的肚子差些同转进院来的丫鬟撞上，吓得那丫鬟立刻跪了下来，惶恐道：“奴婢该死。”
老爷没顾得上那丫鬟，只留下句“把人看好了”，匆匆往外走了。
丫鬟低低应是，起身进了院子。
院子里，各个角落皆留了四五个守卫，丫鬟进去时，不由被这阵势惊了一跳。
这一幕恰好被从屋里出来的杨嬷嬷见了，杨嬷嬷关上屋门，轻声骂道：“别一惊一乍的，服侍好小姐要紧。”
丫鬟忙点了头，上前几步在门上轻敲了敲，开口道：“小姐，奴婢给您带了晚膳。”
丫鬟说罢，屋里却是没动静。
半晌没得到回应，丫鬟又有些慌神了，向一旁的杨嬷嬷看过去，见后者首肯，她才将门推开，进了屋。
屋里没点灯，有些暗，床上隐约能见到一个人影，似乎正睡着，丫鬟没敢多看，站在门口再往里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正为难着，便听一道带些清脆的声音道：“放着出去吧……把门带上。”
丫鬟如蒙大赦，应下是，将食盒轻轻搁在桌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听到屋外没了动静，屋里的人影才动了动，靠着床坐了起来。
一道带着些回响的细弱声音突然在这有些空旷的屋子里传开：“你难道真打算当个秀女去？”
那人影——正是阿一，这时候身上还软着，试着闭目用神识探了探四周，未发现异样，才问道：“秀女是什么？”
“……方才那老嬷嬷说了那么多，你都未听不成？”
阿一细细回想了一下，反问道：“你看着我像是秀外慧中吗？”
雪童子当真在壶子里回忆了当日见过的阿一的模样，半晌才回道：“……不像。”
阿一轻轻一挥手：“那不就得了。”她根本不够条件。
雪童子不以为然：“像不像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可能人界的皇上他就好你这口。但凡有个万一，你进了宫当上娘娘便是前途无量……”
阿一打断他的戏谑，说出了她一直在心里藏着的疑问：“皇上算什么，比得过我灵沂宗的内门弟子吗？”
雪童子却是微惊了惊：“你是灵沂宗的人！那你方才对那满口猪油味的老头说你是个散修？”
“谁规定他问我什么我便要老实回答他？”
“可你的解药还在他手上。”
阿一轻哼一声：“我到底是个修士，凡世这些药对付得了我一时，难道还能一直绑着我不成？”
雪童子听了之后唏嘘一阵，感慨道：“受教受教，你这么有手段为何还被那小乞丐给骗了？”
阿一脸上的不屑蓦地一僵，却没出声。
雪童子则接着道：“其实早在他说要带你走的时候我便发现了不对，但是又不确定。这四十多年来我南来北往地游走，见多了始乱终弃的桥段，偏生那些女子痴心错付依旧不知悔改，还要日日望穿秋水，年年盼着故人归，我陪她们演戏的时候，多半便是她们以为自己的心上人终于回来了，拉着我不停哭诉，却又是一脸的满足。你不要太伤心，那小乞丐负了你，以后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阿一一直静静听着，等他说完了，才道：“我没伤心，你别说得我同那孩子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一样。”
雪童子心道这修士忒要强，开解道：“你伤心也不是什么大事，换谁遇上这种事都……”
“我没伤心。”
阿一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打断了雪童子的喋喋不休，她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我习惯了，我只是……”
她只是没想到。
她一直以为别人欺负她嘲弄她多半是因为她是个三寸丁或是因为她的暴脾气又或是她的大嗓门。
她没想到当她在别人眼里只是个无害的小姑娘的时候也会有人为了别的不着边际的利益找上她的麻烦。她更没想到，在她眼里一向是该被保护着的人世，其中来来往往各色各样的人原来也不都是像她认为的那么弱小。
像是强调一样，阿一又轻“呵”了一声，才道：“没什么，我习惯了。”
雪童子难得的有些词穷，半晌才找到话，忙问了出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逃跑？”
阿一一脸的莫名其妙：“为什么要逃？”
“……你不逃等着进宫当娘娘吗？”
“当什么娘娘，老头刚才不是说皇宫有很多妖精吗，他既然要送我进宫，我顺道过去收妖，再去一趟天城，听他那个说法，是顺路的。”
“啊？皇宫便在天城你不会不知道吧。”
阿一被雪童子问得一噎，她还当真是不知道，却又不愿意承认，只岔开话道：“收了妖再逃便是，也省了我一路的盘缠，要真遇上几个八十多年修为的妖族就好了。”
雪童子突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道：“你一直在打听有没有妖族作乱，不会就是为了收那些刚至成熟期的妖族吧？”
阿一觉得没什么不对，反问道：“是又怎么样？”
雪童子觉得自己会被这么个愚蠢的修士抓住当真是他的奇耻大辱，耐着性子道：“大多的城池都同一两个修仙门派有些来往，遇到妖族为非作歹便会主动同修仙门派联系，成熟期的妖族若是进城作乱，动静不好控制，很容易被发现的，尤其是那些刚至成熟期的妖族会更加小心谨慎，辛辛苦苦修了八十多年，一步错便是死路一条，是以到城中特别是大城中作乱的除了那些不谙世事尚胆大包天的化形期小妖之外，几乎全是有些本事的大妖，你既然只想收个八十多年修为的妖族，为何要在城里待这么久？”
雪童子没发现他这一番话把他自己也连带着嘲讽了一通，但这一席话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阿一难得受教似的道了句“原来如此”。
雪童子却一下不好了，他说完了才突然觉得自己这便同妖族里的奸细一样，没事跟个修士分析什么妖族心理……
但仔细一想，他说的这些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半妖族和修士都心知肚明，他不过是对眼前这修士的蠢钝看不过眼才提了两句，应该，也不算是出卖同胞才对吧……
“方才那下人来找老头的时候，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阿一却是突然开口问道。
雪童子还在尝试自我麻痹，这时候听她问了一句，心不在焉道：“不就是说有人要见那猪油老头了，然后老头就匆匆走了。”
“是啊，”阿一看着外面昏暗的光投在窗纸上，喃喃道，“到底是什么人要见老头呢？”
“啊？”雪童子回过神来，问道，“谁找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一没回答，抻着身子盘坐起来，修炼去了。
这边城主老爷匆匆进了大堂，第一眼先向着客座上看去，没见着人，刚想回身问下人，便听堂前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朱大人，在下在此。”
朱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好半晌才冷静下来，挥退身边的下人，尽量慢着步子往堂前走，这才见堂檐下站了一名灰衣男子。
灰衣男子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来人这么“怠慢”，朱罗却不敢给他甩脸色，忙上前道：“先生亲自来了一趟，可是宗主他老人家有何吩咐？先前先生让我抓的小姑娘我已经抓来了，想问先生下一步该如何，只是送进宫当秀女吗？”
“那姑娘是如何说的？可是愿意？”
“愿意愿意，”朱罗直点头，“方才她自己也招了，是名散修，家中上下皆为妖族所害，徒留她一人四方游历，听我说了皇宫有很多妖族的时候她便答应了。”
灰衣男子半晌没有说话，直到朱罗弯着的腰都有些撑不住了，才听他道：“当今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出了一步棋，宗主要你们将她放到皇宫那个大染缸里，日后许能派上用场。朱大人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说实话，除去少年时被夫子提问他答不上来过，两年前朱罗凭着家世承了这良州城城主之位，谁还敢这么问他，一时间他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来。
男子顿了顿，没等到朱罗的回答，自己接道：“相比这沉浮世间之人，修士的心思往往更为单纯，便同白纸一般，自小便开始修炼且修炼少于五十年的修士尤甚，大多不曾下山游历过，如初生婴儿一般是最容易沾染的时期，但修仙界也只有那看着半大的孩子是可信的了，若换了其他人，大多是驻颜之后才维持的容貌，反倒已然经历过不少人世，白纸上也已有了些许颜色。”
……五十岁还半大啊？
朱罗低头听男子说着话，面上没什么动静，心上却是腹诽不停。
白衣男子只瞥了朱罗一眼，似乎对他的无动于衷不以为意，只接着道：“我观察了她数日，可以确定她并未用易容之术，实际年龄同看去应该差不了多少，若她当真是轻易被你们骗了来，想来心机也不重。身怀法力会让她在宫中如鱼得水，但同样也会让你们不易操控，朱大人，你可知你该做些什么？”
“这……”朱罗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抬袖擦了擦汗，“还请先生示下。”
……难怪他来时宗主让他不必同这“猪头”多说，看来，当初他能坐上这位置真的只是因为宗门要扶的人里只剩下他一个最容易掌控了，方才同他解释了那么多，倒真是他多此一举了。
白衣男子微不可查地摇了头，直接道：“日后那孩子在宫中是如何地位，也直接关系到大人的前途，大人该趁着这剩余不多的时间，让那孩子对你死心塌地。至于在下方才的意思，是想提醒大人小心行事，若发现那孩子有异动，或是发现那孩子的来历有疑，大人也该当机立断才是。”
听到这里，朱罗才明白了些许，想了想道：“我的人找到那孩子时她的佩剑只是把普通的铁剑，身上也没有发现什么门派标志，以她那个年纪，许是不会说假。”
白衣男子心中轻“呵”一声，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在下会派人再去将那孩子的来历细查一番，大人这段日子若是闲暇，便记得同那孩子处好关系。”
朱罗忙点头应是。
白衣男子抬步往堂外走去，走出数步又回头道：“那孩子长相是还不错，但若是同那些千里挑一的秀女相比，还是会落了下风，若想从中脱颖而出，到时还要大人哄着她用法力做些易容，蒙蔽凡人是绰绰有余的。”说罢，这才飘然而去。
朱罗巴不得这位赶紧走，上前几步道：“全听先生吩咐，先生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