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雪山,但它并不仅仅是一座雪山。
雪,天,山,连为了一体,谁也分不清其中有没有白云,一切都被掩盖在这纯白之下。
这里只有白色,最纯粹的白色,或者说,雪的颜色。
这里还有声音,但声音就远不如颜色这样纯粹。
风雪如刀,实际上,这刀光在这里并不亮眼,反而成了一种陪衬,一个背景。
纯白的世界里,有人发出绝望的怒吼,有人痛哭流涕,还有人疯疯癫癫,假若你仔细去听,会发现这些声音中有男人的、女人的,甚至小孩的。
只是,任这许多异象如何骇人,在这一片凄厉恐怖的纯白世界中,竟始终有一座山峰屹立在那里,清晰可见,不摇不动。
而那种种骇人的声音,溯其源头,竟都是出自这巍峨屹立的山峰。
它已不仅仅是座雪山,它还是这天,是这雪,是这三者的合一。
这本来只是北原境内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风雪。
只因这风雪与奇山不期而遇,奇山之阴森诡异为风雪平添三分狰狞,风雪之凌厉狂暴亦为奇山添了三分恐怖。
这三分加三分岂非正如世间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这才造成了眼前这稀世罕见的景象。
如此恐怖而危险的境地,料想就是当世武林中的绝顶高人也不敢随意逗留,而风雪笼罩的方圆百里之内确实毫无人影,奇山之上更是不见活物,是以眼下这奇景虽然变化万千、诡异莫测,这极动之中偏生又酝酿出了如此极静的情况。
只是这本该一片死寂的奇山之上,地上一个微微隆起的雪堆忽地微震,里面竟然传出一道呻吟,继那道呻吟之后,雪堆震动愈烈,片刻功夫后,只听一声闷响,白茫茫雪地之中竟然翻出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那少年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甫一爬出雪堆就冻的直哆嗦,很快便全身缩作一团,卧在雪地之上动也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许是上天怜悯,少年爬出雪堆后不久,漫天风雪竟然停了,四面八方虚空之中飘荡的诡异声音也消失了,奇山竟似乎也变成了一座极普通的山峰。
少年在一阵痉挛中惊醒,刚一睁眼就猛然坐起身子,伸出双手在自己眼前晃晃,又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喃喃自语:“没死?怎么会没死?”
这少年话中意思显然是极惊诧自己还活着,这话换作此间任何一个旁人听了,只怕都会以为他是惊诧于自己从刚刚那场稀世罕见的风雪中幸免,而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人能猜到少年话中真正的意思。
只因这少年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赤身少年神情恍惚地站了起来,这时一道冷风吹过,立即令他惊觉周围环境的糟糕还有自身情况的诡异。
“还不如......让我死。”少年几乎呻吟着嘟囔出这句话,他还有许多气急败坏之下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这些话都被疯狂打颤的双唇和牙齿阻止了。
人在生死关头,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就会催眠意识,令人免受许多痛苦的折磨,而人一旦暂时脱离危险,诸多痛苦便会随着意识的清醒到来,这看似是对身体的伤害,实则是人体长久以来形成的自救本能,只因唯有尖锐、现实的痛苦才能迫使意识在极短时间内去找到生存的方法,这正是生与死之间一个极大的矛盾,求生者不得不直面痛苦。
少年心中则全无这些念想,他心里想的尽是该怎么活下去,他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诡异而奇怪的活下来,既然活下来,又怎能浪费这可贵的生命?
他双臂环抱,双腿哆嗦几乎要立即瘫在雪地上,双眼却一刻不停的环视四周,一对眸子明亮深邃,里面绝无半点沮丧绝望之意。
少年随意扫过脚下雪地,身子忽然微震,目光随即再也离不开那片白茫茫的雪堆了,他突然发了疯似的扑向他刚刚爬出来的那个雪堆,顺着快要消失的痕迹往雪堆下面刨,即使手指冻的几乎没了知觉他也不管不顾的向下刨。
风雪过后,天地间越发平静却也越发寒冷,奇山上一株枯死的老树流转着莹莹的光泽,竟是悄然间被一层冰晶覆盖。
而此时少年终于在雪堆下面挖好了一个地洞,他做成这事竟是极快速,挖掘之时双臂间的力量相较平时几乎大了一倍,体内更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气流四处流窜,他已察觉自身的许多不同,只是值此生死关头哪里有功夫查看?直到他挖好地洞,一头钻了进去,这才哆哆嗦嗦的伸出双手,借着洞外微光细细打量。
这原本应该是一对修长、白净的手掌,此时因刚才的劳作而变的通红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这对手掌给了少年一种无法形容的亲切和熟悉,仿佛见了无数次,与生同在。
“没错。”少年心中微定,正要缩往角落的时候身子却忽然滞住,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数个念头和无数的画面,心神恍惚的同时忽然又头痛欲裂,一时忍不住抱头痛呼了起来。
人们总对熟悉的事物放心,总以为熟悉就是掌握,却不知只有事物脱离了掌握,再见时才会产生熟悉。
那修长、干净而又熟悉无比的双手明明生在少年身上,少年却确信那绝非他的手,然而此时的他已无法细想,无穷的记忆画面在他脑海中乍现,那些画面甫一出现,便纷纷一块碎作两块,两块又碎作四块,很快,无穷无尽破碎的画面和他脑海中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画面搅和在一起,按照一种未知的顺序,一股脑地埋入了他的大脑深处。
少年所经历的是言语无法描述万一的痛苦,纵使承受者有着钢铁般的意志,这意志也会被一寸寸摧毁、消灭,幸好少年仅感受了不足一秒的痛苦就昏迷了,不然他的精神一定先于肉体死去。
精神上的痛苦本就远在肉体的痛苦之上,就算站在肉体的角度去看,大脑也是最脆弱的一部分,更何况寄托其中的,那如同一缕轻烟的精神。
寒风森然吹过,顺着雪洞边缘的弧度飘了过去,带起一阵阵低沉的嗡声,奇山中隐约传来嗡声的回响,像是极远处猿猴的嚎啸,更像鬼嚎。
天色悄然暗了,不知何时竟又悄然亮了,然而奇山简直一成未变,甚至连地上的枯叶都还在昨天的地方。
而最令人惊奇的却是那少年,他在这雪洞中昏迷一日夜,不止未死,甚至身体还在好转,他体内隐隐有一股温热之气流转,经这一日夜缓和,身上冻伤几乎全好,脸上甚至有了红润之色。
少年眉头微皱,似乎就要醒了,这时雪洞外竟遥遥传来几声人语,这死寂、诡异而又危险至极的地方,此时竟似乎忽然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