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江东区的沿海公路上,傍晚的太阳依然如这座城市的人一样卖力工作着,给来往的车流镀上了一层橘色,道路一侧的港湾如同杂乱的乐高玩具,砌满了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另一边就是东京湾的大海,远洋邮轮看上去过于缓慢,让这片海域显得粘稠。
轰鸣声传来,一辆黑色摩托机车贴着车流疾风穿行,和那些规规矩矩的汽车比起来,它灵动的像一只离经叛道的乌鸦,前方即是京东大桥,一座长达三公里的钢铁巨兽。黑色机车陡然提速蹿上桥身,暂且车辆不多,瞄准了一条笔直的路线直冲出去,轰隆隆的响声让四周的空气都在抖动,速度越来越快,机车在桥梁巨大的钢架中飞梭的感觉好似一颗正在穿越枪膛的子弹。
60秒后,机车已经跨越了半座大桥,不远处两辆轿车并排行驶挡住去路,这是段1.5秒的距离,懒得减速的话,机车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来调整线路。足够了,机车像狙击手一样做出了一个微妙的摆幅,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从两辆车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这是危险的一幕,或许也是稀松平常的一幕。
在烈焰中穿行,速度就是安全。
骑摩托车是一种什么感觉?对于我们的主人公来说,是一种会上瘾的感觉,是一种任何事情都无可比拟的真实,当四冲程发动机带动着曲轴高速旋转,时速超过200公里之时,世俗的一切从身体上一一剥离,那个时刻,只有速度作伴,内心会变的非常平静。
车轮钢圈的旋转缓缓停止,黑色机车在一处幽静的高地停了下来,驾驭它的人摘掉了头盔,不修边幅的轮廓下是一副年轻的脸庞,恰到好处的胡渣让他看上去像个有故事的人,他有一个听起来点火就着的名字,桥草。
入夜的气息在四周晕散成冷冷的色调,天空出现了几团乌云,桥草把车立住,站在一旁眺望远方灯火灿烂的团地。他点了根烟,吞吐几下皱起眉头,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呆滞了片刻,斗胆似的拨下了一个号码,又犹豫了一口烟的功夫才放到耳边。
几声日文提示的转接音后,电话通了,双方都没有说话,桥草显得有些忐忑,香烟烧到了他的指尖,他急忙丢掉。
“我还活着……”一声沙哑的,没有温度的国语从听筒里传来。
听到这个久违的声音,桥草有些愣神,他保持着冷静说道:“我要回国了,住院费我很快会交上。”
电话的另一边,是位于中国某城的小医院,一位面无血色的老人倚靠在病床上,用颤抖的手拿的电话,连接在他身上的检测仪器显示出他的患病程度之深,他咳嗽了两声,肩膀猛烈的耸动着,他便是桥草的父亲,听到桥草的话,他没有理会住院费的事情,只是冷冷的说着。
“回国?看来哪里都容不下你呀。”
另一边,桥草听到父亲的话不知道如何作答,天空的乌云愈发浓密了。
病房里的桥父又忍不住的咳嗽了两声反讥道:“哼哼,别指望我会感激你,我欠别人的债,死了就清了,你欠我的债,你好好背着吧。”
桥父越讲越激动,检测仪也随之发出急促的声响,像是死亡的计时器又加快了一样。
桥草的电话出现忙音,父亲挂断了,桥草无奈的呼了一口气,天空降下小雨,他戴上头盔发动了机车,车灯在湿滑的地面上反射着铅冷的光泽,机车驰骋而去,刚从羽田机场起飞的飞机划过夜空,隆隆的呼啸声淹没了摩托车的喘息声。
没过多久,桥草就回国了,似曾相识的生活也一同归来了,又遇到了过往的,想见的,不想见的,不可避免的重新交织起来,谁让他离不开机车,就像牛仔离不开马。
回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找了间临时的屋棚住着,收了一台老古董机车,悉心擦洗一番,加满油,发动,上路,刚跑起来一点都不low,可没跑多远就有点漏,突突的几声闷响,排气管冒出了黑烟,丫抛锚了。
这天下午,桥草气喘吁吁的推着机车走进屋棚,排气管被熏的像腊肠,一路都在流油。
桥草放下车,摇摇头,从桌上拿了瓶啤酒用手拧开,一屁股坐上铺在地面的床垫,喝了两口,呸呸呸,忘了自己满手的机油。烦躁的桥草把酒瓶朝墙壁丢去,炸裂声响起。他的视线因此注视到了墙上一件赛车服上,破旧,但并不堪,磨损的表面好似某种天然风化的纹理,淡淡的蒙尘散布着率真的味道。
他起身走到那间赛车服前,看着它反而让桥草的内心得到平复,他用手拍了拍它,好似在说“辛苦了。”不料粉尘四起,鼻子瘙痒,阿嚏!
傍晚十分,桥草来到街角的一家老牌机车店,这是他以前工作地方,建筑有些老旧,店面依然光鲜,敞亮的玻璃窗里几辆新型机车惹人眼球,四冲程四缸的铃木GSX-R600最新款,车身海蓝,真空轮胎;宝马HP4,排量999,最大功率可达……桥草像欣赏马匹一样打量着这些机车好一阵后,压低棒球帽悄无声息的走进店里。
店老板正在弯腰擦拭一辆黑色雅马哈新车,他是个中年人,叫老抽,据说年轻时候外号叫生抽,以此类推他小时候的乳名应该叫大豆。他注意到了桥草,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直起了身子,啤酒肚把衬衣的纽扣崩开了。
“臭小子,你怎么才回来?你还知道回来?你回来多久了?”
面对老抽这三个问题桥草拿不准要回答哪个,只好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妈的。”老抽骂了一声朝着后门走去:“过来吧,我闺女等着这一天呢,三年了,她每天都帮你擦那辆破车……”
听到这话,桥草一怔。
“我看着就生气,就好像上辈子欠你似的。”老抽说着已经推开后门,转身对桥草说,“进去吧。”
桥草穿过后门来到机车店的后院,在堆满了各种机车维修器械的场地中,他欣喜的看到了一个上身穿着机车店服装,下身却只穿着迷你短裙的女孩正在打理自己曾经的那台机车,被誉为赛场魔兽的黑色川崎ZX-6R。桥草看到女孩弯腰时不经意乍现的春光,不自在的干咳了一声,女孩忙转头,她并不是老抽的女儿,桥草松了一口气。
女孩见到了桥草喜出望外,立即扑到桥草身边,手起掌落拍到他的胸口上,有点疼,桥草露出一点拧眉的神色。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叫阿布,是桥草的“哥们”,典型的乐天派,永远一副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的姿态,也正是阿布设法联系到了隐匿在日本的桥草并促成了他这次的归国。
阿布说:“你总算回来了!让我看看胖了瘦了?怎么留起胡子了?”
面对着阿布的七嘴八舌,桥草笑了笑,接着阿布向后一跳,像魔术师展示绝技似的错开身体,双手挥向那台机车。
阿布说:“看看我们给你保养的,刚打过蜡,我敷面膜都没这么认真,靓吧。”
桥草走到这台老伙计面前,历久弥新,触摸之下,光滑的漆面,金属的清冷,熟悉的感觉透入指尖,桥草的内心泛起了许久不曾体会的温暖,他一改往日惯性的俊酷,笑的像个孩子,这是他归国后最好的重逢。
“谢谢……”
“别光谢啊,你得请我们吃饭呀。”
“别说吃饭,吃面都行。”桥草的心思完全在机车上,胡乱的应了一句。
阿布嘟着嘴,瞪着桥草,桥草注意到阿布的一脸怨气忙问:“啊,我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其实我也就临时帮个忙,平时都是楠在打理你这台车,她才是你要感谢的人。”
提到楠,桥草的心情又变的复杂起来,他这会才注意到在机车旁边的架子上的头盔前放着自己和楠昔日的合影,桥草的第一反应是照片与头盔的搭配和遗照似的。
阿布说:“说实话,有那么一阵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只有楠坚信你会回来。”
桥草盯着照片,身穿着护具的桥草和楠依坐在一起,手里捧着各自的头盔,两人的笑容毫不含糊,是默契的搭档?是亲昵的兄妹?桥草脑海里搜寻着拍这照片时的情形,可时间就像一根放的过长的风筝线,他已经揣摩不到当初那份牵引了。
桥草思绪的功夫,阿布脱掉外套,紧致的白色背心勾勒出她魅惑的轮廓,她干练的掀开一台笔记本,将连接线插上机车。阿布点开软件,屏幕上出现了检测机车性能的波线图,桥草凑上去盯着监测的数据。
桥草认真的注视着屏幕敲击的键盘说:“还不是被你找到了,世界真小。”
“世界很大,但我爸的能耐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