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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此去城外栖真院路途不近,辛弃疾朝南转出丰豫门,沿着垂柳荫荫的湖岸走出数里,再折向西北,便踏入了林木茂盛的五云山。山间溪转鸟鸣,路渐崎岖,经过一块半人高的黢黑怪石后,辛弃疾陡然停步,长剑出鞘,回头厉喝一声:“何人尾随,即刻现身!”

片刻后,坡下草丛里传出窸窣响动,怯怯站起一个人来,那人憨憨壮壮,皮粗肉实,辛弃疾定睛一看,竟是莫漆的伙伴那个黑胖子。这一路来,他早已察觉有人跟随,刻意等到此处僻静山路才行挑破,本以为是漕运社的眼线,不料站出来的却是这小娃娃,大出心中预料,当下沉脸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黑胖子一脸坏了事的尴尬,支支吾吾说道:“莫哥……让我跟着大爷你……”

辛弃疾长剑微抖,冷笑道:“怎地,打劫?”

黑胖子吓了一跳,忙摆手说道:“打不得……劫不得……莫哥让我跟着大爷,是为了……哎呀,他不让我说……”几句话说了半截,又咽进了肚里,愁眉苦脸地望着辛弃疾,“我答应了他不说,总之是番好意思……”

辛弃疾见黑胖子性格憨厚,不是作伪之人,又瞧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颇为滑稽,忍不住便笑了,于是长剑归鞘,好声说道:“既然是番好意思,何不堂堂正正的跟着。”

黑胖子摸摸头说道:“莫哥说要悄悄跟着……”

辛弃疾斜眼看他说道:“你倒是很听他的话。”

黑胖子一摊手说道:“他主意多,弟兄们都服他。”

“是么?”辛弃疾转身沿山而上,“我看这小子一肚子坏水,鬼主意确实不少。”

黑胖子碎步跟在后面,说道:“莫漆是个好人,说话算数讲义气,您看,沈驰杨喊还钱给大爷,也就嘴巴张张,莫哥嘴里虽然不提,却实实在在地……”辛弃疾扭过头问道:“他叫你跟着我,就是为了还钱?”黑胖子连忙捂口,慌忙说道:“这个……他不让我说!”辛弃疾心中好气好笑:你这憨娃嘴里不说,却跟说了有甚区别?

山路崎岖,不多时黑胖子已然气喘,辛弃疾放慢脚步,问道:“沈驰杨和沈红缦这两兄妹家境看似不错,怎的每日跟你们厮混在一起?”黑胖子答道:“他爹是跑水路的生意人,在扬州另有家室,他娘以前在……燕馆卖唱,后来跟了他爹,结果他爹的大老婆厉害得紧,他娘没得了进家门,一直住在临安城外,前几年病死了,也没敢告诉红缦……他娘死后,他爹就很少来了,只有个老仆一直照顾他们。”

辛弃疾说道:“那只怕管不住那瘦猴子。”

黑胖子语气无可奈何,说道:“谁能管住他呀,他也就听得进莫哥的话,还有三儿也是个没娘的孩子,爹是个烂赌鬼,输了钱就拿他出气,这些年家当早都输光了,就剩下两间祖上的老宅子,还给漕运社瞄上了。”辛弃疾叹了口气,心想这些孩子也不容易,他脚下不停,又问道:“你叫什么?你爹娘可好?”

黑胖子答道:“我比他们好多了,我和莫漆都没见过爹娘,至少不曾像驰杨、三儿那样伤心流泪过。我小时候就住在燕馆里,管驰杨的娘叫翠姨,驰杨他爹很小便见过我,我却不记得,小时候只对我师父有印象,他们也都识得我翠姨,后来翠姨跟了驰杨他爹,就托师父把我也带到了临安。莫漆就更孤单些,嘿嘿,是被他奶奶从山上捡回来的,他奶奶说他在山里晒黑的,所以至今还没白回来,哈哈,你信不信?对了,您吃饭那店的刘掌柜,听说年轻时跟莫漆奶奶相好过,所以才收留莫漆做伙计,只可惜刘掌柜的老婆还活着,要不然……”

“胡说!”辛弃疾知他要说什么,打断道:“这是什么屁话!”

黑胖子在他身后吐吐舌头,说道:“谁叫他老婆蛮狠得紧,这刘掌柜也是个怕老婆的。”

辛弃疾微带笑意,心道:你个憨娃到底是燕馆长大的,一张碎嘴该说的不肯说,闲话倒是扯得没边没际。嘴里却说道:“你们这群小娃娃同病相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黑胖子点头说道:“那可不是嘛!”

说话间,两人走上林间小道,辛弃疾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我看你有几分武功根基,是你师父教的么?”黑胖子答道:“我的名字是我瞎编的……燕馆里都喊我小池子,说是洗衣池里捡的我,以后要替姨娘们洗衣服,我师傅姓华名岳,我就跟人说我叫华池。”

辛弃疾闻言停下脚,扭头问道:“华岳?可是那自号翠微的武学生华岳。”黑胖子点头说是,又问道:“大爷认得我师父?”辛弃疾略微颌首,朝前行去,说道:“我与你师父互闻其名罢了,你师父文武双全,确有一身本领,只可惜也是个不得志的人,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可不要对人说是华岳教的,免得丢了他的脸面,你也有十四五岁了吧,你练武成不了大器,倒不如学学你师父的文章。”

黑胖子摸摸脑袋,笑道:“其实我师父也就教了我几个月,姨娘们说我学文费墨,习武费药。”辛弃疾问道:“此话怎讲?”黑胖子便说道:“就是提笔错字浪费墨汁,喂招挨揍浪费膏药。”辛弃疾闻言抚须大笑。

谈笑间,两人脚步不停,没几时便登上山腰。西湖群山环绕,却都不甚险峻,秀美中透着苍郁,似如渐暮宫娥。此时,山风徐来,两人顿觉神清气爽,只见前方一尾石径通向密林深处,山间云雾缭绕,远方青劲竹林里,似有白墙黑檐隐约显露。

辛弃疾停住脚,回身对黑胖子说道:“行了,就到这儿了。我去栖真院中寻访一位故人,梵门净地少些打扰,你跟莫漆这孩子说,那些银钱不用还了,区区几百贯,老夫消受得起。”

黑胖子有些不舍,说道:“莫漆也没说一定能还钱,倘若能拿到钱,他是一定要还的,否则他不会安心。”辛弃疾问道:“那要是拿不到钱呢?”黑胖子想了想,很是认真地答道:“那他肯定比谁都安心!”辛弃疾哑然失笑,说道:“他倒是个痛快人!”

黑胖子追问辛弃疾打算在栖真院里逗留多久,辛弃疾照实答道:“明日便回。”黑胖子这才放他继续前行,人却一直守在小坡上,似要亲眼看着辛弃疾走进禅院,方才完成使命。

辛弃疾在竹林小径走出老远,回身一看,见黑胖子依然遥遥望着,不免心想:这孩子说憨不憨,生性宽厚,若是长大几岁,能到行伍之中,倒是能尽职尽责的做个士官。当下不再回头,沿着石径阔步而行。

密林深处,几株老竹横过小路,转过小弯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幽深竹荫中半掩着一座肃净庄严的古刹,垂悬着一块斑驳牌匾,辛弃疾抬头一看,果然栖真院已在身前。

这座古朴禅院修建于吴越归宋之前,距今已有两百余年,初名云栖寺,相传五云山中五色云彩常聚于此,久栖不散,因而得名,后在英宗治平年间改了寺名,待到真宗天禧二年,又另辟出云栖、天池两院,才有了如今三刹禅院的规模。

然而此处山深林密,临安附近又有禅刹、律寺、教院、功德庙等大小寺庙近百座,因此栖真院中香火并不旺盛,辛弃疾的故人正是看中了此处的幽深静远,方才避世隐居于此,安然清居了数十载。多年以来,两人虽有数次会面,却都不在此寺中,辛弃疾初来乍到,若非天命之事,只怕也不会有今日之访。

踏过青苔横石,辛弃疾拾阶走上山门,轻扣铜环许久,方有知客僧探头而出。待轻声报上名讳来由,那僧便直接引他穿殿过堂,来到方丈院旁的禅房中,送上一杯清茶,让他落座等候,辛弃疾品着茶中苦味,望着屋外院墙萧肃,见有一位老僧执帚徐徐清扫着满院残叶,只是清风过处,落叶又生,却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辛弃疾正觉寂寥,谁知清茶才落肚三口,屋外便传来一阵喧快的脚步声,接着檐下一暗,进来一个枯槁颀瘦的老僧,辛弃疾望着来人微笑起身,拱手说道:“十年未见,枯木大师越发像块烂木头了。”那老僧满脸皱纹,细细端详辛弃疾一番,摇头说道:“十年未见,稼轩先生越发不像庄稼汉了,不染半点泥土味,莫非又做官了?”

辛弃疾笑道:“老和尚说话针锋相对,不见释然之心,想必平素是不诵经的。”

老僧双手合十,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你心中不释然,故见我不释然,我心中释不释然,他娘的,我根本不以为然。”两手握手大笑。

枯木和尚让了辛弃疾主位,两人隔案饮茶,枯木和尚眯眼问道:“二十年前,你不得志,邀你前来寺中听经,你寄诗曰:秋宵梦觉,眼前江山,心既未定,何处听经?拒我于千里之外,为何今日眼巴巴又来了,我看你心中有事,有大事。”

辛弃疾笑道:“老和尚眼睛忒毒,瞒你不过。”当即将茶摊遇见曲三之事详细说了一遍,枯木细细听他讲述,不露丝毫诧异的神色,看来早已知晓岳飞尚在人间。

两人之所以能谈及这些天地隐秘之事,其实大有缘由。原来岳飞隐居之地,便在临安城外栖霞岭的紫云洞中,数十年来,皆是靠着枯木和尚暗中接济,才能安然度日,辛弃疾与枯木也正是因为岳飞而结下缘分,此事说来话长,暂且后提。

辛弃疾问道:“曲三在西湖一带算卦的名声甚为响亮,我到临安不久便曾听闻,老和尚想必也知道他吧?”

枯木摇头道:“不曾听说,测挂算命这种事,佛寺道观、江湖民间皆有人为,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的多得去了,即便有人提过也不记得,我不信此人能仅凭卦象,获悉天命。”

辛弃疾说道:“我看此人知晓天命,又能推演卦象,倒有几分隗顺前辈的影子。”

枯木说道:“稼轩兄的意思……这曲三是隗顺老先生的后人?”

辛弃疾说道:“论年纪应该是孙辈了。”

枯木说道:“莫非是他养子的后人?他的养子深居桃花岛已久,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是人之常情。”

辛弃疾说道:“隗老先生的养子姓黄,曲三若是他后嗣,何苦改名换姓,更何必说跟桃花岛并无渊源,他既然有心点拨于我,若想让我信服,自报家门岂不更好?”

枯木心念一动,问道:“此人可会武功?”

辛弃疾说道:“那倒看不出来,他双腿已废,容貌早衰,不像是深藏不露之人。”

枯木说道:“若是桃花岛后人,焉能不会武功?稼轩兄久居庙堂,不问江湖,你可知东海桃花岛主是个什么人物?”

辛弃疾放下茶盏,说道:“这倒不曾听闻,你且说说。”

枯木为两人茶盏添上新水,说道:“多年前,我那焦木师弟曾经说起过一桩江湖旧事,时日已难考证,但我想距今应有四十余年。当时江湖中出现了一本旷世奇书,引得无数豪士争相抢夺,掀起了阵阵腥风血雨。为免多生杀孽,便有五位高手相约华山论剑,武功最高者得获此书。那五人在绝顶苦战七天七夜,最终全真教主王重阳夺得魁首,将那本奇书收入了囊中,成就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虽然他在返乡途中伤重而亡,却令全真教从此闻名江湖。其余四人武功不相伯仲,则以东南西北为位,分为南帝、北丐、东邪、西毒,并称天下四绝,其中东邪年纪最轻,时年不过二十出头,据说此人性情狂傲不羁,华山论剑之后,便行迹罕现,江湖只闻其名,不见其踪,便是那东海桃花岛主。”

辛弃疾赞许道:“如此年轻便能跻身四绝,可见了得,当成枭雄。”

枯木却说道:“此人自称黄药师,据我所料,便是那隗老先生的黄姓养子。”

辛弃疾惊诧道:“此话当真?你说此人竟有如此武功,能与天下第一论剑争长短!”

枯木说道:“这尚是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你想时至今日又该是何等田地?”

辛弃疾问道:“你这猜测有何依据?”

枯木淡然一笑道:“你可记得曾经问我:何以得知岳将军的藏身之地?”

辛弃疾说道:“你只说与岳将军有故交罢了。”

枯木说道:“此言不假,然而话却只说了一半,这另一半的缘故,也并非我当年存心隐瞒,只是有些难堪旧事……不愿提及罢了。”辛弃疾见他有话,便不接言,只听枯木淡淡说道:“如今老僧年事已高,回想往事,已有隔世之感,倘若稼轩兄仍愿知晓,我可坦然告之。”

辛弃疾稍加沉默,便说道:“大师心中的释然,确非我这凡夫所能窥见,愿意听讲。”

枯木饮茶,叹道:“回忆往事,唯见苦短,便如这茶,未尝几口,却又凉了。”

辛弃疾端盏,说道:“清茶当酒,往事相佐,有老友为伴,大师倒越发寂寞了。”

此时,山风入屋,凉意渐浓。两人捧盏对饮,枯木说道:“我已多年未曾饮酒,梦里却常回杯盏喧嚣的旧时,我半路出家,俗生过往却是岳将军麾下背嵬军中的旧部。”

辛弃疾惊讶道:“原来如此!”

枯木说道:“想当年我年少力强,怀一腔报国之志,随将军鏖战边疆,战功屡屡,正是意气风华之时,却不料风云骤变,岳将军锒铛入狱,军中受到株连者甚众,许多弟兄一夜间,便从英雄变成了阶下囚,岳家军内人心惶惶,危在旦夕,当年我虽尚未婚娶,但是江浙家中,却是上有父母,下有幼弟,我着实害怕收到牵连,便趁乱逃离了军中,实为平生之耻。”

辛弃疾说道:“何言耻辱,尽忠无路,骨肉毛发受之父母,全身而退,便是尽孝,难道真将一腔热血,留给奸臣煲汤喝了么?”

枯木长叹道:“话虽如此,但是少年抉择,始终如鲠在喉,不堪回首。离开军营后,我无路可退,孤身来到了这五云山中,我师从浙闽交界处的少林旁支仙霞派,与当年栖真院的住持深有渊源,容他收留,便在此处遁入了空门。当时念及此番有两般好处,一是寺中香火清淡,能避耳目,二来离家不远,可解牵挂,姑且当作权宜之计,却没料到这空门一入,便是六十二载,如今老僧已是年近八十,回忆往事,当真恍若隔世。”

辛弃疾闻言唏嘘,听枯木继而说道:“岳将军昭雪平反之时,我已在栖真院中熬了二十个年头,虽然练功不掇,但每日山中清茶淡饭,听经诵文,心中豪气实已大减,虽然往事了断,郁结得解,却已无欢欣雀跃之情。那一日,我正收拾行囊,欲回临安乡下探望父母,山门前却来了一位十余岁的少年人,最多不过总角之年,负手而立,拦住我的去路,我见他尚未及我肩高,正想问他所为何事?哪知那少年手持一枚束发金簪,举手便向我刺来,身手极其诡异,我措不及防,未及三招,便被他手中金簪刺入颈后穴道,当即不能动弹,整个人呆若木鸡,我心中骇然恼怒交加,却口不能言,只听那少年冷冷说道:知你不服,午后再会。说完飘然而去,我却足足在山门前僵直了一炷香的工夫,直到那金簪滑落,才跌倒在地。我挣扎爬起,捡起金簪一看,顿时泪流满面,原来那金簪乃是我娘亲的,当中有一道刻痕,是我年幼时顽皮持刀所斩,那日瞧见旧物,心中担忧爹娘安危,数十年分隔之情涌入心间,顿时分寸大乱。”

枯木呼出一口气,仿佛当年的紧张又到心头,说道:“我回到寺中,僧众见我去而又返都是诧异,我去柴房翻出一把柴刀,忍着浑身酸痛,将刀磨快,抱在怀里,整个上午都躲在柴房,心中动荡不宁,眼里草木皆兵。到了午后时分,身上酸痛果然渐渐消散,我记起少年的话语,持刀推开山门,却见那青衫少年早已等在竹林中。我本以拳脚功夫擅长,然而多年征战,已使惯一柄长刀,我知来人是我平生未遇之劲敌,此刻抱刀,已存命搏之念。那少年见我持刀而来,便随手摘下了一截竹枝,我心中顿时又惊又怒,惊的是这山中青竹韧性极好,他手指一拗,那竹枝便如断如脆藕,令人眼见难信,怒的是当年我用刀斩坏娘亲金簪,便是挨了我爹的一顿竹抽,这少年分明是在重现我幼年时的遭遇,我见他以我父自居,又猜想他定是用了手段,才从我父母口中撬得往事,顿时怒不可遏,当下话不再言,抡起柴刀,使出全身劲力朝他扑去,哪知那少年却视若不见,只是徐徐将手中竹枝修如长箫,待我刀锋及额,方才轻轻滑肩避过,扬起竹枝将我沉刀带偏,当时他衣袂翻飞,舞若惊鸿,我手中柴刀竟被竹枝牢牢吸住,身不由己连人带刀随他而动,我全力挣扎亦不能脱困,如若松手,定被自刀所伤,只得苦苦支撑,待到舞停,我已浑身脱力,跪倒在地,那少年抛落竹枝,踏过柴刀而去,我羞怒交加,却已知他并无伤我之意,对父母担忧之心也放下许多,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辛弃疾忙道:“何事?”

枯木说道:“我心神稍宁,便即想到:时才这少年并非逼我起舞,而是引我长刀凭空连写了二十个飞字!我自幼练过书法,虽无天赋,却临摹过不少名家,那少年带出的二十个飞字,字字不同,有隶有楷,见草见行,有的飘逸,有的凝重,却无一不是上乘佳作,想到此处,我突然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原来我更遗漏了另一处细节。”

辛弃疾倾过身子,问道:“怎讲?”

枯木说道:“我少年投军,热血沸腾,曾在身上刺过文青,一是有仿效岳将军尽忠报国之心,二是为了战死沙场,能够寻得尸身,因而我背脊上的图案中,便刺有岳家军三个大字,那少年的金簪便是刺在了这岳字之上。”

辛弃疾脱口而出道:“岳飞?”

枯木说道:“正是!金簪刺岳,长刀舞飞,这少年乃是借我父母往事,给我留了这两个大字,那二十个连笔,莫非寓意我遁避山中的二十年?我心中疑惑更深,对他是友是敌,越发猜不透了,当下我连忙爬起,追了出去,然而山林深密,哪里还有他的踪迹?”

辛弃疾问道:“难道此人便不再来了?”

枯木摇头道:“我在寺中等了两日,始终未见他出现,心中着实牵挂父母,赶紧匆匆拿起行囊下山而去,我家住西湖北面一百三十里外,当时心急如焚,便从五云山斜径东北越岭而行,走到栖霞岭时,忽闻箫声越林,见那少年扶箫骑坐青驴之上,也不知是尾随而来,还是算定了我的行程,他既现身,自是冲我而来。我行近几步,问他提及岳飞是何用意?那少年却不理睬,手指玩捏着两枚弹珠,反问我多久未尝见过家中兄弟?我一眼便看出他手中琉璃小珠,一蓝一红,乃是我家中小弟眷爱之物,自幼逢我归家,他都缠着着我做弹珠游戏,每每假意输给他,都是欢欣雀跃……一见此物,我心里便慌了,满脸爬满泪水。”

辛弃疾见枯木眼眶泛红,只是默默听讲,枯木道:“我父母兄弟都落于他手,只能忍气作答:两年未见。我说的实话,因为出家三年之后,我见局势稍稳,曾经偷偷潜回家中通报平安,天未亮即又离去,不敢撞见邻里。自那以后,父母兄弟逢两年便来寺中进香,一家人擦肩而见,却不能相认,每到离别,我父母都是强忍伤心,幼弟却总哭泣而去,后来长大成人,始终盼我能还俗归家,不肯先于兄长婚娶,可见待我感情之深。那少年见我流泪,冷冷问道:我若杀你,你能逃否?我拭泪不语,少年又问:我若杀你兄弟,你能救否?我依旧不答。那少年冷笑一声,手指流星般射弹出一枚弹珠,劲道奇猛,正击中侧旁古树上,直打得碎屑激溅,竟将树干撞出一个洞来,我一看那弹珠已嵌在树里。”

辛弃疾心中骇然,听枯木续道:“那少年捏住剩下一枚弹珠,望着我说道:我将用此珠射你胸口檀中穴,躲不躲闪你自行决定。若打中你,我放你兄弟活,若打不中,我必让你兄弟死。我闻言心中大颤,如此力道,还不将我打个对穿?我知道这少年说得出做得到,他目光冷酷,我却仍心存侥幸,苦苦问道:实不知缘何得罪阁下,能否留一条生路,容我折补过失?这话实已近乎哀求,哪知那少年毫不为动,却问道:你可知罪在何处?我悲然不知,那少年便说:岳飞拥兵自重,你当年只听将军令,不闻圣上旨,是为不忠!我默认无语。少年又说:你少小离家,老大不回,是为不孝!我闭目不言。那少年再说:你私下叛逃,背弃军中弟兄,是为不义!我仰天长叹一声,当真句句戳中我心。那少年问道:你这不忠不孝不义之人,能杀否?我实无话可说,只垂首躬身为父母兄弟求情。那少年冷道:你若苟且偷生,他们有何脸面再见世人,倒不如死了干净,况且他们的死活在于你,不必求我。”

辛弃疾心中已经隐隐猜及这少年身份,但仍听枯木说道:“那少年不再多说,指尖一动,那枚弹珠便朝我激射而来,他手法极其怪异,弹珠在空中一快三滞,仿佛有道大力在后牵制,他离我三丈之远,那弹珠每暴射几尺,便陡然变缓,再又变快,随又变缓,仿佛有人拿刀慢慢向我心口刺来,那般滋味,恐怖难言。”辛弃疾见枯木眼神空滞,两颗眸子宛如当年的夺命弹珠,不由心中一阵寒意。

枯木缓缓说道:“那一刻,是我人生最慢之时,也是我念头最乱之际。年少时的亲情、豪志、哀怨……统统涌入脑中,蝼蚁善且偷生,那弹珠的每一缓,我心中都有一股大力推我逃遁躲闪,然而我终究是没有动弹,也不知是吓瘫软了,还是被少年说得心灰了,那枚弹珠重重撞进我的胸口,那骨骼碎裂的闷响,至今还响在我耳边。四十年来,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回想当时的心念,我都告诉自己:我是慨然赴死,为的是换我兄弟活下来,替我照顾父母天年,我且随岳将军而去,留下忠骨之名在人间。”

辛弃疾一阵寒栗,问道:“那弹珠……”只见枯木缓缓拉开胸口僧衣,露出瘦胸正中的一处凹洞,鸽蛋大小,疤痕骇然,辛弃疾惊道:“这便是那弹珠留下的伤痕?”

枯木点头道:“当时我只觉胸口剧痛,顿时跪倒在地,眼见胸口鲜血渐渐浸透衣衫,那少年走到我身边,抛下一块红布在我面前,那红布里包裹着着两颗药丸。少年说道:你胸口弹珠染有毒物,十个时辰后神仙难救,你有三个选择,一是即刻回家见你父母弟妹最后一面,然后死在家中。我听他说起父母兄妹,心想自己何曾有过姊妹,低头一看便即领悟,原来眼前红布乃是一块新娘子的红盖头,想他所指应是我兄弟未过门的媳妇,心中一酸,随即转成阵阵麻痒,我知他所言不假,胸口已中剧毒。”

辛弃疾问道:“你我兄弟今日既能相见,可见你定然做了别的选择,那另两个选择又是什么?”

枯木说道:“第二个选择乃是让我从地上红盖头里任选一颗药丸吞下,那两颗药丸一枚是解药,一枚是毒药,若错选毒丸,双管齐下,即刻毒发而亡。”

辛弃疾问道:“枯木兄,想必好运气,选中了解药……”枯木苦笑摇头,说道:“我陡见生机,便如辛兄所猜,只能惶惶赌命,正欲挑选一颗药丸,却听那少年笑道:你不想听我第三个选择么?我抬头望着他,当时已如行尸走肉一般,心中体会不到愤怒或者恐惧,他若是刀俎,我已成肉糜,只听少年说道:这第三个选择,就看你是否聪慧,若能猜出我的用意所在,且承诺我一件事情,我便替你挑出解毒药丸,让你活下去。”

辛弃疾疑惑道:“用意所在?这是何意?”

枯木说道:“当时我如梦点醒,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愿,令我思维奇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之间便想通了。原来这少年两日前,金簪刺岳,长刀舞飞,送的是岳飞二字。今日射中胸口檀中穴,弹珠卡在胸骨胃壁之前,此刻又拿出两枚药丸供我挑选,这胃壁药丸……胃丸……未亡……未亡二字暴映脑中……我突然大叫:岳飞未亡?那少年闻言大笑道:果然不是蠢才,你岳将军确实活在人间!”

辛弃疾恍然大悟,只听枯木说道:“他这一言真是如雷轰顶,直打得我满脑嗡嗡作响,听到岳将军没死的消息,我竟然忘了命在旦夕,又一次呆若木鸡。那少年嘿嘿一笑,伸脚踩碎了一颗药丸,让我拾起另一颗,对我说:取下胸口弹珠,封入此药,七日之后,自当无碍。我茫然地闻言照做,那胸口弹珠嵌在骨中,撬下时痛得我几欲昏死,然而塞入药丸之后,伤口痛痒顿时大减,心知自己已经拣回一条命来。”

辛弃疾明知枯木定然无碍,仍感惊心动魄,枯木也不看他的神色,自顾说道:“那少年对我说:先前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方替你挑选解药,现在既然你已用上解药,便如同已经承诺于我,如有食言,须知你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我手中。这明显是耍诈逼迫,但说实话,当时我死里逃生,根本无所谓他提什么要求。我奄奄一息地靠在石头上,随他去说,心想只要不违道义,照做便是。哪知他接下来安排的事情,却就此耗费了我的后半生。”

辛弃疾说道:“想必便是让你去紫云洞照应岳将军了。”

枯木淡然一笑,点头道:“辛兄定然也已猜到这少年身份了。”

辛弃疾叹道:“隗老先生的养子,年少之时,功力已经精绝如此,怪不得你一心认定:他便是那东海桃花岛主。”

枯木说道:“这桃花岛主也姓黄,试想这沧海小岛之上,焉能找得出第二个既姓黄,武功又如此高强之人?况且以此人的心性,何能寄居他人篱下,一山向来容不下二虎。”

辛弃疾问道:“枯木兄所言有理,不过此人既然要你办事,为何又如此待你?”

枯木说道:“此人确有邪气,想他知晓我的过往,却并不了解我的心性,他数次试探于我,倒是另有深意,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于他。”

辛弃疾困惑道:“此话怎讲?”

枯木说道:“这少年第一次见我,是为试探我的武功,见我挡不住他金簪三刺,深感失望。按他所言:我仙霞派的武功愚不可及,非但不能御敌,反而伤身。他问我:是否每到天气转凉,便会偶感腿脚、心脉有恙?我心中惊诧:那些年来,确实每到入秋时节,便会感到腿脚虚软,心脉异动,忙问他如何知晓?这少年便说我仙霞派内功源出少林,取了武学的刚猛生烈,却舍了佛门心性修养,本末倒置,愚不可及,长此以往轻则阴阳失衡,重则阴气逼入脏腑,凝成寒毒。他说我多年习武,手少阴心经与足少阴肾经已然受损,故借三次交手的机会,为我实施了医解之道。”

辛弃疾大感心奇,忙追问:“他是如何解救?”

枯木说道:“第一次动手,他金簪刺岳,乃是用银针刺穴之法,封闭我颈后大椎之穴,阻断气血流动,滞纳阴气,第二次动手,引我长刀舞飞,为的是催动周身血脉运转,将脏腑阴气推聚于檀中之穴,第三次动手,他用炎毒弹珠破我檀中穴,行的是放血泄气、以毒攻毒之法,最后让我服用他独门灵药九花玉露丸,调养机体,收敛残毒,便完成了这医解的最后一道工序。然而,依他所言:此法同时也伤了我的经脉大穴,我这辈子于武学之道,只怕也难臻胜境了,但却能换得康健长寿,多活个几十年,老僧如今年近八十,想来此话是应验了。”

辛弃疾听罢,啧啧称奇,连连摇头道:“隗顺老先生是三国神医隗禧的后人,行事神乎其神,他养子的手段也是如此令人匪夷所思,非常人所能预料。”

枯木说道:“除此之外,他这几番试探,也知晓了我的秉性为人,他认为天命之事非同小可,托付之人须有力有义,智勇双全。在第一番试探中,我三招落败,武学自是不足挂齿,于有力一说,便谈不上了,然而第二战中,见我明知不敌,依然敢于提刀命搏,可以谓之有勇,第三战中我能舍身保弟,最为难能可贵,可以谓之有义,在第四番考验中,我则在重伤之余,猜出了他的用意所在,是以谓之有智。因此,虽然我武功低微,他依然选我担负此重托。毕竟他是少年心性,心存显摆之意,否则此中玄机,我也难以知晓。”

辛弃疾听枯木说罢来龙去脉,叹道:“我自道江湖浩瀚,卧虎藏龙,但他盈盈少年,武功谋略,卓然至此,着实我叹为观止。”

枯木点头道:“故你说曲三身如废人,我实难相信他会是桃花岛主的后人。”

辛弃疾寻思道:“也或许这世间知晓甲子天命的人,其实大有人在,你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这曲三究竟是何人并不重要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终究还是要落在岳将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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