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已逝,冬夜的竹林一反往常的萧索,锦衣裘服的公子们依然在举杯畅谈。叶畅暂时放下了心头所忧也融入了其中,与众人对诗和歌,尽显斯文。汤问渊和许铃儿有说有笑,惹人艳羡,一旁的郑己行时不时不知趣地插上几句话,缓和自己尴尬的处境。不知不觉间,酒水已尽,晚风渐寒,竹林中竟泛起了淡淡雾气。
许铃儿款款起身,走到圈子中央屈膝行礼道:“诸位公子今日皆畅抒雅意才情,得蒙一顾,小女子不胜荣幸,然则佳席有散,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聚,即启归程?”
众人也已然尽兴,听闻许铃儿提议,便都附和同意,只有郑己行已经烂醉如泥,在一旁嘟囔:“不回!我还能再喝!许姑娘,来!我们再共饮一杯!”周禾看到郑的这番丑态上前将他扶住,劝道:“绍吾(郑己行表字)!你喝多了!今天先回去吧!”说罢想要唤仆人扶他上马车,郑己行却死活不肯,原地跟众人拉扯起来,弄的周禾等人颇显狼狈。
汤问渊在不远处同许铃儿和叶畅站在一起,三人听到喧闹声便转过头看来,许铃儿被逗的轻轻一笑,伸出葱指戳了戳汤问渊说:“汤公子,快劝劝郑公子吧,不然我们都没法回去了。”
汤问渊闻言便收折扇在手,走到郑己行跟前戏谑道:“绍吾兄,晚风渐寒,兼起雾气,再不回去,得了风寒事小,伤了元气事大啊。”
周禾也说:“也真是见鬼,往年京畿之地虽是腊月也不曾这般湿冷,谁知今年竟这般反常,竹林竟起了如此寒雾,待久了着实让人脊骨发凉!”
一直在一旁沉默叶畅闻言兀的抬起头来,四周观察一番,发现竹林中渐浓的雾气的确往年不曾见过,抱着不愿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心态,叶畅先扯了个谎,从汤问渊身旁告退,然后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众人后面。
那边胡闹的郑己行好不容易被周禾塞到马车里,众人的速度便一下快了起来,而叶畅也被越落越远,这些公子此时皆是微醉,况且叶畅无官无职毫不起眼,竟没人发现同行的队伍中少了一人,汤问渊倒是注意到了叶畅的举动,但他了解这个少年,一旦决定搞明某事,便绝不会轻易被任何人阻止,自己也不好插手,于是汤问渊只是时不时向人群后望了望,直到叶畅的身影完全消失,这才轻叹口气与簇拥着许铃儿的众人一同打道回府。
而这边叶畅目视着前方的车马队伍逐渐淡出自己的视野,便开始在竹林中仔细寻找各种蛛丝马迹,从当夜事发地点,到每一条小径,然而将近半个时辰叶畅也一无所获,毕竟连金令铁面都没能在这片竹林查出什么,他叶畅一人又能有什么新发现呢?
疲惫,苦恼,百思不得其解,叶畅直接颓坐在一束粗竹下,难道说自己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黑衣人根本就没在竹林留下任何线索?那他们又为何冒着杀身之险无端在此出现呢?叶畅长吁了一口气,将后背靠在身后的竹子上,不一会便感到衣服有些湿凉,于是起身查看,发现自己靠坐的竹子根部缠绕着一种藤状植物,颜色翠绿,似乎是刚刚在这寒冬腊月中发芽不久,这绿藤枝叶饱满似乎蕴涵了很多水分,很多地方已经凝结了许多冰珠和薄霜,显然刚刚打湿自己衣服的就是这种植物。叶畅采下一截仔细查看,辨认出了这是一种叫雾冬的寄生类草本植物,因为其种子一年四季都能发芽,在较寒冷的冬天常常被人在树木旁发现,所以又俗称寒草,据说发芽时会吸收被缠绕植物的水分,若此时环境温度过低又会脱水假死,从而产生大量雾气。
叶畅将这截雾冬草揣进怀里,又接连查看了周围几株竹子的根部,无一例外都生长着这种雾冬,有些才刚刚抽芽,而有些已经结满薄霜呈半枯萎状态,而这整片竹林的雾气低处浓高处薄十分明显,显然都是这些藤蔓脱水造成的。叶畅暗自庆幸自己认真读过那么几页《广物志》,没想到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根据书中所说,这种植物多产于气候较暖的扬、楚两州,而京畿地区冬季落雪,雾冬草落地发芽的特性使得其发芽不久便会脱水假死,等到春季来临时已无法再重新生长,所以几乎见不到,而此时整片竹林应该都生长着这种植物,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最具嫌疑的就是几日前叶畅与妹妹在此遇到的黑衣人了。
经过这番推理,叶畅已经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欣喜,只要自己将这个发现告诉卫染,再委托他调查近日圣津城的货物往来,如此大量的草种,一定会被记录在案,然后再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真凶就指日可待了。叶畅正想着接下来的计划,以及如何为妹妹报受辱之仇,甚至想到了自己没多久后的冠礼和出仕,这番作为必能让父亲和那些长辈刮目相看,一阵香风突然袭来,淡若无味却让人浑身酥软,叶畅毫无防备,只感觉目眩神迷,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紧接着,一个倩影不知从哪里转出身型,翩翩蝶步走到了叶畅跟前。
叶畅此时神志清晰却连以手拄地直起身来都难做到,女孩看着叶畅艰难挣扎的样子哧哧轻笑起来,仿佛猫儿戏耍自己的猎物,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勾起叶畅的下巴,帮少年抬起头来,如歌婉语响起:“叶公子,此番调查可有些许收获?”那声音轻柔似烟,让闻者忘忧,但就叶畅听来却是毛骨悚然,因为这女孩虽面带薄纱却能依稀分辨面容,而在配上这独一无二的声音,此女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诗会上与自己对诗和歌的许铃儿!
大意了...从一开始,敌人就已经在身边监视自己了,一切行动都被一览无遗,而自己此时又身中迷药,恐怕已是鱼肉之于刀俎——凶多吉少了...叶畅想到这里,咬紧了牙关,似是恐惧又似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哧哧,叶公子这就准备放弃了吗?人家有些失望呢……”女孩又轻笑起来,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在叶畅怀前的衣服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了那截雾冬草,接着随手扔到了一边,笑着说,“真没想到呢,叶公子,如此隐蔽甚至看似毫不相干的细微线索也能被你抓住,你很聪明也很危险哦~”叶畅一边任凭许铃儿嘲弄自己,一边暗暗运气,渐渐感觉力量在不断恢复,不一会儿已觉得可以行动自如,叶畅看着许铃儿兀自在那边说边踱步,便继续保持着双目微闭的颓唐姿势。
只见许铃儿说着说着,竟变成了背对着叶畅,“机会!”叶畅见状猛一睁眼,似豺狼出击般从地上弹起,一拳挥出直取许铃儿后心,对方看起来毫无防备,叶畅有很大把握自己能一击偷袭成功。一呼一吸,眼看拳头就要击中许铃儿,叶畅甚至感觉到手指已经碰到了许铃儿身上披的轻纱,对方的身影却在一瞬从自己的眼前消失,随后叶畅感觉一只纤细的手从身后轻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如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叶公子很淘气呢,果然设个圈套就立即上当呢,咯咯...”许铃儿松开掐住叶畅脖子的手,将脸贴近叶畅的耳边温柔的吹了口气,少年便立刻又瘫倒下去。
叶畅此时已经满头冷汗,明白对方刚刚只是在玩弄猎物一般卖破绽给自己,目的是告诉他,她许铃儿想要杀死叶畅简直易如反掌,随时可以。恐惧,难以言喻的恐惧,即使眼前的女子宛如碧玉惹人怜爱,即使叶畅已经经历过与黑衣人搏命的生死关头,自己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绝望,既来自于无法反抗的无力感,又来自于女孩迷人笑靥下的杀机。
叶畅正失神间,两只藕臂突然从身后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宛如雅歌的声音再次响起:“叶公子,铃儿是不是吓到你啦,万分抱歉,人家只想让叶公子陪人家玩玩嘛…”边说着边用手指在叶畅的脖颈上划出一道很浅的伤口,鲜血从中慢慢渗出。叶畅紧张到早已麻木,接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冷静地问道:“许姑娘想必也是那什么七星阁的人吧,既然我已经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你们不管是什么阴谋的真相,你不杀我灭口还等什么?不要再在这里兜圈子了……”
许铃儿感受着怀抱的少年在微微颤抖,似乎很是满意,又将嘴唇贴在叶畅的耳边,缓缓呼气道:“叶公子如此年轻才俊,小女不忍看到你卷进这种无端祸事之中呢,就把它当作噩梦初醒,忘了它,别再费心探查,叶公子意下如何?”
女孩吐字间轻柔的气息撩的叶畅耳根发痒,恍惚间觉得想要与身后的伊人共赴云雨,什么都可答应,刚要张口回答之际,眼前突然闪过几幅从未见过的画面:一座孤城硝烟四起,倒坍的城墙外围满了潮水般的敌人,一个额角有道伤疤的青年将军颓然望着城下,怀中搂着的短发少女已身中数箭气息奄奄,青年将军喟然长叹,拔出佩刀结果了女孩然后自刎身死;接着画面一转,叶府堂前,一众仆人垂手而立,自己的妹妹叶曦身着白衣跪在两尊棺木前低声啜泣,一位老奴为棺木立上灵牌,其中一张灵牌上赫然写着“长兄天水校尉叶畅灵位”几字...叶畅惊愕万分,急忙咬破舌尖,眼前景象又要变幻之时画面突然散去,舌尖的疼痛使得叶畅回归了清醒,发觉自己仍身处竹林,身后的女孩还是许铃儿。
许铃儿也发现了叶畅的异样:刚刚还因中了迷魂散意乱神迷,接着少年经脉一阵错乱竟突然又回归平静元气畅通,许铃儿不禁有些惊讶,心想叶畅如此年轻,武艺也没见有多高明,却能够自行化解迷魂散的药劲,这能力的确让人佩服。
叶畅虽然已经摆脱了魂香的控制,但仍然安分地坐在原地,因为从刚才的一番交手,叶畅已经明白自己凭武力不可能击败许铃儿,于是便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许姑娘,今日我叶畅栽在了你手里,既然无法逃脱,那就杀伐请便。至于你说此事与我无干让我不再调查,恕在下不能苟同,前几日我与妹妹在这竹林中遇到你们的人,对方不由分说就欲下杀手,还羞辱了我的妹妹,单就这件事,我叶畅就算有性命之虞也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许姑娘若是想通过施舍,让在下选择苟活,那真是想多了...诚然,我也不想死,但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到底,让你们中的幕后凶手显露原形!许姑娘若是觉得无聊或是不自信,大可直接取了在下性命。”
叶畅一番慷慨陈词,随后闭上眼睛等待许铃儿决定自己的生死,叶畅这番回答看似冲动其实经过了深思熟虑: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如猫掌中的老鼠,许铃儿也说想跟自己玩个游戏,证明对方有十足的把握杀了自己,只是抱着玩味的心态想观察猎物的反应,也就是说自己一味示弱,反而会让对方丧失兴趣,导致猫玩够了猎物直接杀死了事,与其这样窝窝囊囊,不如赌上一把,把这个游戏的期限扩大,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行动空间,待时机成熟再反戈一击,从猎物变成猎手。
“咯咯...”女孩的轻笑声再次响起,叶畅听得出来,笑声中夹杂着愉悦和期待,吊悬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叶公子很懂得讨女孩子欢心呢,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一下哦,杀了我四五个手下的人是你,叶公子才是一个杀人凶手,可不要随便污人家清白呀。”许铃儿顿了顿,绕到叶畅身前,与少年两额相抵,一双明眸注视着少年,看的叶畅内心发毛,又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许铃儿这才满意的继续说,“叶公子既然愿屈尊陪小女玩,铃儿又怎能不识抬举呢?不过这盘棋非同小可,对弈的可不止你我二人,不知叶公子能下多久呢?铃儿劝公子可不要太激进了,否则还没等到我们相遇,你就被其他人困死吃掉了~”少女呼气如兰,将臻首贴近叶畅的颈间,轻舔了一下伤口处已经干涸的血液,仿佛一只猫在品尝自己的猎物,紧接着衣袖一飘,轻纱飞舞,身影便消失在了竹林浓浓的雾气中,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
叶畅又在雪地里坐了良久,劫后余生的乏力感让他勉强才站直身型,七尺之躯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渺小,而那双平时一冲动就泛红的双眼却不同寻常的明亮,不是愤怒,不是屈辱,而是像鹰一样注视着许铃儿离开的方向,目光中没有感情的流露,只有苍鹰扑兔时那种一往直前的坚毅。
少顷,叶畅屏气凝神,目光再次淡若秋水,独自一人向圣津城走去,口中轻轻道:
“生,不负七尺之形;
死,无非一棺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