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居位于紫阕城的东面,那里是红楼酒肆,赌场茶楼的汇聚之地,可谓十里烟花场,风月世无双。
隆冬腊月,街上行人寥寥,连卖早点的小贩都偷了懒,晚了好些时候才出门。
只是这时节,吆喝叫卖声已经很淡了,连天气也是说变就变。
明明早上起来还是清明的天,不一会儿就被大雾掩埋,迷蒙了双眼,五步之遥便人畜不分。
这一个月的花宴摆在明月居旁的明月湖上,说起来明月居之所以叫明月居,就是因为建在了明月湖的边上。
湖水早就冰冻三尺,寒气逼人,红姨大胆地把筵席设在了结冰的湖面上,很早就筹备起了这天的筵席,可惜天不遂人愿,将将备好了开头,却偏生起了大雾,这种天气怕是来赴宴的人也不会多。
这般担心不无道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另外几家青楼的鸨母就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大雾天气不适合出门,也早早地散了消息出去,让恩客们不必多跑一趟,白忙一场的倒成了红姨,红姨心里其实有几分明白,其他几家是看她如此盛的风头不爽,刻意打压了,这不,就连老天也帮了忙。
于是乎,红姨只好命人收拾“残局”。
明月湖上雾气缥缈的,还真像极了人间仙境。
沈秋就那么施施然地坐在了湖中央的软垫上,虽然隔着一张席子,可还是能感受到寒气的入侵,这身体未免太孱弱,披着狐裘大氅也抵御不了凛冽冬风,她拉低了风帽,只露出小半张脸,前日楼里的先生刚写了首曲子,原本正好用在今天这个场合。
不过红姨刚遣了人叫她回去。
可惜了。
沈秋轻轻拨动琴弦,发出一声短暂而悠扬的声音,正准备起身,来自前生特工的敏锐感知却让她立时顿住,对于危险的预感早已深入骨髓,哪怕换了一个如此孱弱不堪的身躯也有与生俱来的对于死亡的敏感,不过,为时已晚。
一把匕首不知何时贴上了美人的脖子,风帽尚好端端地扣在脑袋上,冷兵器的寒凉已经让人不由得瑟缩。
那人的脸在雾气里模糊不清,“别动。”他压低声音,把咳声逼了回去,匕首再进一寸,刺破了细嫩的皮肤,有殷红的血顺着刀尖流下,转瞬滴落,在冰上绽开一朵好看的花,可惜此时自然是无人欣赏了。
“蝶一介风尘女子,何以劳动公子?”沈秋此刻心思百转,想起那些荒诞的梦,想起这个躯体不明不白的身份,这莫不是来寻仇的?她确实摸不着头脑,面上却只得装作一派淡然的模样,见招拆招,看这人没有一出手就了结她的样子,显然是留着她有用,于是她试探地问道。
“带我离开。”那人欺身而上,好像是意识到眼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收敛了匕首,只用了一只手便制住了沈秋的人身自由。
这女人被他拿着匕首威胁也面不改色,怕是个有胆识的,他原本想立马结果了她,现下却改了主意。
被限制住的某个女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看来她是想错了,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大概是被人追杀吧,她就是恰好倒霉撞上了,真是不吉利,大早上的就遇见这种事情。
“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沈秋现在倒是淡定了,声音婉转,却流于艳俗,是风尘女子特有的气质。
还会讨价还价,男人似乎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太过轻微,乃至于沈秋并未有所察觉,他低声,“姑娘救我,在下必当重谢。”语气是诚恳至极的,若不是沈秋被限制住了行动能力,还真以为这是个正人君子求人帮忙的态度。
“这也不是不可以。”沈秋故意拖长尾音。
这人来路不明,看这样子还是被人伤的不轻,她怎么能随意救了,这不是惹祸上身吗,只要现在拖延时间,她就有办法全身而退。
“不要耍花招。”那人的耐心突然被磨尽,刚刚还是好好的,骤然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抬手便硬喂着沈秋吃了颗药,“我若死了,这世间就没有解药了。”
沈秋也是被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一愣,她已经多久没这样受制于人了?慷慨赴死早就成了人生中的信条,可今生,这条命却是自己的,刚刚重生没几天,沈秋可舍不得就这么死了。
然而沈秋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显然是明月居的人来带她回去,远远地便传来小梨的声音,“姑娘,你在哪?”
明显感受到身边的人紧张了一瞬,身体一僵,沈秋笑了笑,她在这古代过得太无聊,不如找点乐子,“小梨,我在这。”言罢,叹了口气,很是虚弱地说,“可惜我的双脚冻得有些麻了,使不上力气,你能回去找个轿子抬我吗?”
“是,姑娘,奴婢这就去。”小梨不疑有他,也不知道在大雾中是如何辨路的,只听得那脚步声又远去,这明月湖看着不大,在大雾中走起来却有不小的距离。
那人见状,也并未言语,他们静静地等待着,轿子很快就来了,原先沈秋还在想两个人怎么上轿,不成想那人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于是乎,轿子上便坐了两个人,小梨在前方引路,抬轿的人是习惯了劳作的,一时也没察觉重量有什么不对,毕竟每顶轿子本身的重量也都是不一样的。
而在那大雾深处的湖上,是一地尚未干涸的血迹,沈秋那朵绽开的花倒是显得不值一提了……
到了此时,沈秋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人,这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斯斯文文,眉眼俊秀,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长身玉立的样子让人想起一句诗: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衫,前襟上被利器穿透,大抵是奔走间散乱了,敞开里面的內衫,明明是隆冬时节,他却只穿着单薄的宽袍广袖,像极了前世里有一个朝代所说的魏晋风流。
只是这样的俊秀公子却好似伤的不轻,胸前的刀伤深可见骨,此刻还有血液往外冒,形容狼狈,面色憔悴,唇色发白,有气无力地倚靠在轿子的一边,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真是和大雾中威胁她的男子很不一样呢,沈秋好奇地盯着这个男人。
在她打量他的同时,男人也在打量着沈秋。
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额前坠着一弯翡翠雕琢的月亮,脸覆轻纱,身上有着一股流落风尘数年的气息,看起来竟像是从小在烟花之地长大的一般,可他知道她不是。
“我给你喂了颗糖。”先开口的反而是一旁闭目养神的男人,姜策抬了抬眼皮,忽而笑道。
他说的是那颗强行喂给沈秋的药,传说中他死了沈秋就要去给他陪葬的那颗毒药。
正好奇的少女眸中果然略过几分诧异,然后定定地看着男人,“你就不怕我把你从这扔出去?”语气甚是嚣张,不过刻意压低了很多。
刚刚还威胁她,如今上了这轿子就觉得自己安全了?还是他在骗她?完全没这个必要吧。
“你不会,”姜策目光淡淡地望着她,他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魔力,可沈秋没有,少女只是回望着他,然后说,“我确实不会。”
明月居并不远,很快就抬回了后院,雾气倒是越来越浓了,这倒是给姜策和沈秋提供了不少方便,轻而易举地就带了个人回自己的“闺房”。
外头又开始下雪了,雾里看不清,却能感受到,雪好像是越下越大了,于是雾气也渐渐地散去了,那样大的雪,好像犯了什么罪孽都能洗净一般。
夜蝶的居所可以说是整个明月居除了鸨母外最好的了,内外两间,外间平日里接待那些“恩客”,里间倒是从未有人踏足,此时这两人正在席上对立而坐,然后沈秋让人去准备热水,说是自己要驱寒,既不让人进来也不让人伺候,屏退了众人。
倏而靠近,沈秋拉开了姜策的衣衫,这举动倒把一贯淡淡然的男子弄得一愣,不过他也没抗拒,由着沈秋“上下其手”,哪怕如今身受重伤,这个女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倒是要看看这女子到底要干什么。
结果她只瞧了瞧伤处,那胸前是一道贯穿的伤势,先前不查,此时仔细一瞧,竟有着一只羽箭断在了里面,是被人用力折断的,想来是姜策自己的手笔,以沈秋粗浅的眼光来看,这箭上还淬了毒,难为这人还能活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要是放在现代,早就暴毙身亡了。
见她面色变幻,姜策也知自己伤得不轻,却还是笑着扯起了另外一件事,“在下文轩。”他又变得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双手作揖,不着痕迹地挡开了沈秋。
“皎皎。”鬼使神差的,沈秋没有用上自己一贯用来掩饰身份的夜蝶,反而是报上了一个梦中出现的名字,她深深看进了这人的眼里,突然想起来了一个词,叫作,鬼迷心窍……
叠字向来亲昵……
姜策也是一怔,很快收敛了神色,“原来近几个月来声名赫赫的夜蝶姑娘竟是唤作皎皎吗?文轩有幸,识此佳人。”说话间似乎是牵动了伤口,男人不再压抑咳嗦,面容更是憔悴。
他还用上了声名赫赫这四个字,这是用来形容风尘女子的吗?倒不如说是讽刺,可在他脸上却也未见嘲讽。
“你这伤……”沈秋话未说完,门外就传来丫鬟的声音,原是备好了热水,于是沈秋吩咐了几句,再次赶走了所有人。
她倒是好能耐,短短几个月,就能叫明月居里伺候她的人服服帖帖。
“我给你治伤吧。”再次步入室内,沈秋看着那即使受伤也坐得端正的男子,“文轩公子。”
不知是怎么的,听到后面四个字,姜策神色暗了暗,遥遥看着这个女子款步走来,此时倒是没了那种烟花柳巷的气质,反倒是一身清冽取而代之。
“皎皎姑娘还会医术?”姜策做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衣衫松垮,生得一副公子如玉的模样,行径倒是大不相同。
“医术到谈不上,不过救人救到底。”沈秋不知从哪拿了个药箱,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壶酒,“只要公子信任即可。”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瓶瓶罐罐的东西,还有长短大小不一的布条,姜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唯一显眼的大概就是那把小巧的匕首了。
她也不说该怎么治伤,姜策也不恼,由着她欺身而近,还没有人可以在他姜策的眼皮底下做坏事,当然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眼下他真的是强弩之末了,别看他装的气定神闲,其实早就失去了行动能力,挟持沈秋的那一番动作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此刻的他与一只待宰的羔羊无异,连走路都是拼了半条命。
姜策从小到大都是生活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从来没有信任过什么人,不知为何,他今天就是放心让眼前这个不过刚照面的女子救她,也许他早就不想活了吧,又或许,有些人就是天生有缘,比如,他逃亡时,偏偏就被她给救了,姜策难得发呆,没有听见女孩子的那一句,“有些疼,你忍着。”
何止是有些疼那么简单,也就是姜策意志坚定才没有叫出一声。
现代动手术什么的好歹还有麻醉,这时代什么都没有,沈秋直接上了刀子,她确实不会什么古代的医术,但好歹是特工出身,简单的手术还是会的,只要不是开膛破肚的那种,处理起来也就是有点麻烦而已。
不过在姜策看来和谋杀无异,他脸色瞬间煞白,勉励支撑着才不让自己倒下去,可眼前的人好像没有要照顾他的意思,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地不像个闺阁女子,哪有妓女是这样的。
姜策打一照面就明白这个女人不简单,没想到不简单到了这个份儿上,所幸她是真的在为他治伤。
最后的结果就是,姜策体内的毒血又被放了不少,然后在某些人粗劣的缝合包扎手法下结束了这一场治疗。
而姜策,差点被折磨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