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间在此暂停吧。”这不是一句陈述句,也不是对环境的描写,而是她嘴唇里吐露出来的命令。
“诶?”
“‘完全史诗’(Βιβλικ?ιστορ?α)术式篇第二卷其十三章——孑孓。”郑渣的左手,置于大腿外侧,垂下,随后是一个标准的响指。声音消散之时,在棕比的世界里,世间的一切颜色都失去了颜色,如同用吸管将画板上的颜色全部吸干,红色,黄色,黑色,白色,棕色,杂糅,混交,交织,全部被郑渣的响指驱散殆尽,倒不如说,颜色全部流动着,汇集到了响指之间的空间,压缩,碾碎,磔成无法识别的灰色。同时,所有尚在移动的,已经移动完的,准备移动的,静止不动的,车辆,行人,飞出女孩手中的气球,即将入男子口的饮料,用着愤怒神情打电话的男子,空气,风,粒子全部陷入了“冻结”。
棕比的眼瞳上下左右转动,注视着身边的一切,除了自己的身上还仍旧存有颜色,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与他即将擦肩而过的郑渣,还有着颜色。
“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可能躲猫猫就到此为止了,”郑渣小声叨叨着,“那接下来就不要被别人打扰了。”
“什——”棕比向郑渣的那个方向转身,就在他还没有站稳的时候,他发现郑渣早已经面向着他站好,微微抬起头,眼睛上挑,盯着他,那两颗黑色的眼瞳里迸射出来的刀一般的目光,让棕比打住了自己想说的话。
“换个地方比较好,”她以不容反驳但是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说道。
两个人对坐在露天的饮料店,一言不发。郑渣手里捧着一杯不知道从哪里拿到的“莫吉托女孩”,牙齿偶尔会咬一下吸管。
“唔......第一次,是你救了我是么?”棕比抿了抿嘴唇,觉得自己应该主动点。
“本来是想直接杀掉你的,”郑渣咽下一口冰凉的混合饮料,本该“失去颜色”的“莫吉托”女孩,在她的手里,却重新拥有了颜色,外侧杯壁上,一颗水珠悄然滑下,顺势沾湿她的手指,濡湿稍微有点长的指甲,“但是我忍住了那个冲动,所以现在也没有杀掉你。”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寻常,但是每一句话似乎都不寻常,好像语句本身就饱含着魔力,每一个声调,尾音,字符,都如同利刃一般,切割着和这个世界一般颜色的棕比的内心。
“你知道些什么吗?”棕比的声调似乎也和寻常不一样,不是往常丧尸(zombie)一般的毫无声调的回答,或者是很难听得清的嘟囔,现在的他的声音,声调有些上扬。或许他有一种直觉,一种不切实际的猜想,眼前的这位脑海里尚且拿不出形容词形容的女孩,似乎牵扯着这个世界,或许是世界之外的真相。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透明眼眶后的郑渣的眼睛,纹丝不动。
“在我的印象里,在别人的陈述里,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位强的没有上限的‘棋子’,”棕比试图躲闪郑渣的眼神,但是事实上他做不到,仿佛身体被下了魔咒一般,仿佛眼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他的眼睛也在紧紧盯着她的黑色眼瞳,潜意识告诉他,这不是什么诅咒,也不是什么咒术,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他自主想这么做的,“但是你救了我,也没有伤害子歌,仲离,更没有对其他人发起攻击,这有点偏离常识......”
“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郑渣身子背靠着椅子,翘起二郎腿,“我想过自己的高中生活,所以我就想过,这是我的自由——
其实我一直生活在这所学校,就连班级,也仅仅跟你们班相差两个班位罢了,没错,我们甚至在同一栋楼,但是为什么,你,任何一个在那栋楼里和我交过手的‘伪装’着生活的‘棋子’,都没有认出来我。那是因为我对所有人都施加了‘看不到我’的术式,因此,就算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认出来我......”
“好强......”棕比下意识的小声感叹了一下。
“雕虫伎俩罢了。”轻描淡写。
“但是,为什么,今天,被我发现了。”棕比语气频繁停顿,似乎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倒不如说愈发剧烈。棕比在说完之后,似乎注意到什么,下意识的往桌面上瞟了一眼,在他的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杯还飘着热气的拿铁。不知道什么时候,郑渣变成了向右坐着,她抬着头,似乎在看灰色的天空,在察觉到棕比的动作后,斜视着鄙了他一眼,随后示意着让他喝下。
“因为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对于你来说,早点接受真相是一件好事。”
失去了一切,忘记了一切的,只剩下空空的躯壳,以及不灭的灵魂。
“真相?”
“想知道所谓的‘遗愿’,‘功绩’,‘记忆’吗?”郑渣站起来,从高处冷漠的看着棕比,棕比的眼睛被他的刘海遮住,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没有回答。
“作为每天都要刷新三观的人,作为每天都要应付着没有底线的没有逻辑的事的人,我想我说什么都不会惊讶吧。”郑渣继续说着,当她刚刚说完的那一刻,在她的身边,突然浮现起几团白色的火焰,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也依旧是如此的刺眼。就算不用想,这几团小小的火,也拥有着不容小觑的威力。
“如果我现在把你杀掉,你还剩下什么?”
“嗯......烧焦的尸体?”
“或许烧的连灰都不剩呢?”郑渣逼问,随手将喝完的杯子扔到火中,还未接近火焰,杯子就扭缩成一团,缩小再缩小,消失。
“那可能什么都剩不下了吧。”棕比给出了他的答案。
“就连灵魂也不剩下吗?”郑渣终于引出了她想说的话。
“灵魂......这个名词在历史上,科学上,文化习俗上都有着不同的意思,我不懂,我不知道灵魂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如果从物质和精神层面上讲,物质层面上的我被毁灭殆尽,但是精神层面上的我或许还在,那个精神层面上的你,或许就是灵魂吧”棕比试图将物质粒子和精神粒子联系起来解释。
郑渣并没有对棕比的回答置可否,但她身边的火焰消失,随后,郑渣迈着步子,以棕比,桌子,郑渣本来坐的位置为中心,绕着慢慢走,不知为何她的眼镜反光,看不清她的眼睛。她走的很慢,慢到棕比以为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走的步裹挟着莫名的重量,压迫感让从来不会出汗的棕比胳膊上有些润湿,走了三圈之后,她的嘴唇终于努动了一下:
“你死掉了,你对每一个人都怀有不尽相同的感情,你对每一件发生的事都怀着苦笑的感慨,你对这个世界还怀有眷恋,你记得一切——”闭上眼睛。
“你死掉了,我记得你的声音,我记得你的身体,我记得你的血,我记得与你发生的一切的事,我记得你的一切——”即将要咬破嘴唇。
“你死掉了,但你在你的,在我的,在每个相信你的,对你怀有感情的人的心里,仍旧幸福的笑着——”小小的手握成拳头,颤抖。
“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你’这个客观存在,或者主观映射怀有感情,只要存在任何一个客体,在‘信仰’着,在‘相信’着,在‘思念’着你这个主体,那你就不算死去,你还剩下了这些,你还剩下了你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灵魂,不灭的灵魂。”
“灵魂是不死的,灵魂是唯一一个,可以超越时间,空间,超越维度,超越次元的——”
“奇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棕比瞪大着棕绿色的双眼,仰望着不再走动,站在他对面的郑渣,全身颤抖。她说的每一句话,已经不再是利刃了,而是一道道光,似乎终于要冲破什么了,但是他无法解释到底是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不正常的跳动,位于同一位置的‘核’也在哀嚎,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要崩坏了,而能排解这种‘崩坏’的感觉的行为只能是——
不知不觉泪已拆两行。
一颗,两颗,晶莹的液体,悄然从苍白而泛潮红的脸颊划过,随即坠落,打在木质地板上,溅起水花,如同滴落的血花一般,躺在地板上。
泪,停不下来,从来不会哭的人,在此时却是断了弦的线。
那就任意的流吧。
“魔法是‘祂’给予婴儿的玩具,也是‘祂’递给婴儿的利剑。魔法由‘心’而动,由‘心’而改变物质世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对于每一个世界来说,魔法归根到底是——”
“每一颗灵魂之间的碰撞。灵魂的多姿,造就了多姿的世界,同样造就了充满了矛盾了世界。”
“但你要否定这个世界吗,否定这些争端吗?否定人与人,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异同性吗?”
“正因为每个灵魂之间的差异,这个世界才能被称为世界,而不是一道公式,正因为每个灵魂之间的差异,灵魂才能被称为人性,人才能被称为人。”
“你要去否定人吗?”
人类,他们碰撞不止,从过去到现在。他们碰撞不止,每一次摩擦,留下了血和泪。
棕比的嘴唇在发抖,他不清楚,明明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但是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关于世界的本质‘灵魂’的事,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当他再次反映郑渣的话已经断掉的时候,他全身抽搐了一下,随后他发现她站在自己的左侧,眼镜的反光终于撤去了,她的眼睛终于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似乎如果看不到她的眼睛,自己就会开始不安。
“你知道吗?本来那次战斗,跟我应该无关的,但是在你身边发动的‘现象’,却是我不得不去看一眼的理由。你应该记得,那次的‘现象’吧?”
“我怎么,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棕比泣不成声,重复着,并且挤出动作苦笑了一下,“那个身影,可是在不会结束的噩梦中,唯一永远存在,挥之不去的身影——”
“但是,在那天,仿佛亲身见到那个身影之后,一切都变了,噩梦也变了,碎片开始连接,而那个身影,也变成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伫立着的你,用着剜肉的眼神盯着我。抱歉,我知道这样说话很没礼貌,但是这是我唯一能想象到的形容词。”
语气仍旧在渐渐改变,就好似这声抱歉,也跟以前呛人用的“抱歉”,丝毫不同。
“没关系,我根本不在意你的想法,”郑渣微微颔首,白嘴唇扁平,绷紧,脸颊上刚刚好顺着嘴部的动作而堆在一起,白了一眼他,但是看起来不是故意做的,而是自己的习惯动作。
“你认为,那个是灵魂吗?”郑渣冷不丁的再次抛出了一个命题......
“你认为,那个是灵魂的具现化吗?”
“你认为,那个是积蓄在你的灵魂里的,在你的记忆里的,在你的过去里的,永远不会磨灭的最深刻的刀痕,在某一天,或者说,在注定的一天,在一切都刚刚好的时候——
它超越了时间,空间,次元,维度,借以在你潜意识的梦为媒介,出现在了你的身边吗?”
那是超越了时空的术式。超越了时空的思绪。
棕比回忆着一个月前短短发生的一个瞬间,他知道自己记忆力很差,但对于自己在乎的事,他从来记得滴水不漏。
“这一切,可都不是偶然。”郑渣头微微仰望天空,此时的她,似乎脆弱的像只猫咪。
“你知道,魔法的上限是什么吗?”郑渣冷不丁的再一次抛出了自问自答的命题。
“魔法啊,做不到让死人复生,当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魔法也做不到产生新的生命,因为我们无法去记住一个尚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你懂了吗?游戏的一部分真相,‘棋子’的一部分真相,每一次游戏的‘棋子’,都是,从来不会被磨灭的‘灵魂’。”
“永远保持‘自我’,对自我有一个清楚的映射;永远被思念着,被或恨或爱,或遗憾,或骄傲,被‘信仰’。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人类。”
郑渣的语调渐渐低了下来,悲伤如同一碗毒药,她独饮三千瓢。
棕比仍在无法控制的哭泣,但是并没有失声,只是在流泪,泪水濡湿了他的上衣,喉结在一上一下的蠕动着,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这个时候,你才像人嘛。”
总有一天,你会凭借自己的力量,将身上的“锁链”挣脱掉吧,挣脱掉的时候,无名不再是无名,而是......
不知不觉她笑了,
那是只能独享的秋冬春夏秋冬春。
他也哭着笑了,不是干巴巴的笑,不是因为看着搞笑视频而发出的哈哈大笑,而是由触动作为动力,挤动嘴部,眼部,全身面部的肌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全神贯注的一个状态。
郑渣弯下腰,对着仍在抽泣的棕比,耳语道:
“今天我说的所有话——
都只是你过去对我说的话。棕比。”
声音消逝的那一刻,整个世界的颜色从她身上抽出,当时间再一次流动的时候,跟他仅有几厘米近的郑渣,同样消失在了众多颜色之中。
“人的感情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吵闹。”
“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如同背景板一般,我是站在板外的游客,只能看着他们笑。”
“所以我将这个世界,按下静音键。”
“但是,我本以为,我可以忍受无尽的寂寥和孤独。”
“何曾想过,我曾经见过光明。”
“越孤独,越清醒?说什么傻话。”
“都只是将自己心锁住的借口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