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璃海喜欢看着路上扬起的飞尘,有一时,在某个时候,一个念想便能跃上,乘坐在小小的微尘之上,有如坐在太空船中一般,穿梭于着浩渺而热闹的人间。
这一念,借着这微尘,又要往那里去,却也不是她能晓得的。
童年的所有记忆里头,小刘璃海没有关于父亲的印象。
从她出生之后,就很少见到爸爸,她被教会不停吐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一个词组,爸爸、八八、八八爸、爸爸八。
只有她长大了,大到了懂事的时候,她才明白父亲一直去一个越南的地方。
她一遍一遍在作业本上写着越南两个字,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的写,那应该是地球最美丽的地方吧。她是这样以为的。
至于父亲的名字,有人提过,但她没记住,母亲也没有告诉她。
在父亲未从越南战场归来之前,母亲是最爱美的,在别人还未烫发的时候,就先烫了。
人前的蒋碧云,从来是整整齐齐风流万种的模样。
在晚上,蒋碧云会搂着她看《聊斋》,看到了最惊险恐怖的场景,也会捂住她的眼睛。
在外面,任何人要是欺负了她。蒋碧云就会像炸了毛的母鸡,拼死也要护着她。
然而父亲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蒋碧云再也懒得收拾自己了,生活压迫的她喘不过气来了,她就像一只没了头的苍蝇,不断往窗户撞,撞的自己满头是包。
在没有找到设赌抽头的这个活计之前,蒋碧云什么活都干,什么工作都接,不论是给别人带孩子,还是做保洁、摆地摊卖水果。
即便是小刘璃海也知道母亲陷入了一种恐慌,一个屋子的顶梁柱垮了,这屋子倒塌还会远吗?
一个男人残废了,这个家就等于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屋顶了。
蒋碧云失去了思考能力,也失去了优雅的从容,她开始成为了一个坏母亲,上厕所也不关门了,脱衣服也不拉窗帘,张口头就是最恶毒的市井脏话。
蒋碧云开机关枪一样的向陌生人向家人向亲人倾泻她的脏话。
在这些肮脏的话语里头,蒋碧云鼓舞起勇气,她坚信自己无所不能,她不会也不打算向她的已然泥沙俱下的命运低头。
是的,脏话就是她对抗整个世界的武器,这个武器她很快的挥舞的得心应手,而她的脏话的第一个承受者实验者也必然是她的女儿。
父亲终于回来了,但是住在家里的小半年里头,每一天屋子都是战争。
慢慢的,父亲一两星期才回来一次,再慢慢的,一两月才回来一次。
父亲每一次回来,会带来一个信封,信封里头有钱。
父亲把信封轻轻的抛在小刘璃海的书桌上,转身,离开,关门声很轻。
可是,父亲的两根拐杖敲着老式木板铺就的地面,一声又一声。
父亲的背,挺得象两块洗衣板在身子里头撑着。
父亲看过小刘璃海的作文,看作文的时候他必须放开另一枝拐杖,身子前倾。
父亲的个子很高,悬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泡,会碰到他的鼻子。
父亲把作文放回桌面,爸爸的手掌很大,一张开,可以盖住她整张脸,只是他从没有试过,父亲的手总是高高的在腰部之上。
父亲有一次在小刘璃海的作文本上的边角留下指模,她用橡皮死劲擦也擦不去,那是个夏天。
两年前,父亲死了,尸体抬出宿舍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经鉴定属于自然死亡。
事后,除了满地的烟头,没人找到父亲的那枚二等功臣的军功章,也没人用心去找。
父亲每一次到来和离去,蒋碧云抱着小刘璃海,站在四楼的窗口前,看着她的父亲从巷口出现,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父亲买烟的时候,两根拐杖的一根靠在店门口一边的墙上。
父亲的背影象一支拐杖一样可怜。
父亲继续走着,在巷口消失了,又再在另一个巷口出现,最后,一座很高的楼房彻底的抹去了他的存在。
蒋碧云将小刘璃海的脑袋挤在了窗子的铁栏杆上,小刘璃海哭了,妈,好高,我怕,妈妈。
蒋碧云的手上力气越来越弱,泪流满面,喃喃的说,阿海,看清楚,千万不要找这样的男人,没用的男人。
蒋碧云紧紧的把小刘璃海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小刘璃海感觉自己的头快被压碎了。
知道吗,阿海,永远不要。
不要,不要,妈妈。小刘璃海喊着。
长大了,刘璃海偶尔会听到这栋楼里的邻居议论自己的父亲——
真是可怜,可惜了一条汉子。
他以前不抽烟的。
刚退伍的那会多风光啊,又是戴红花,又是游街。又是报告,又是演讲。
是个好人啊。
他怎么就下的了手,将自己的老婆往死里打。
军人打老婆太正常,这是军婚。
他可是对越反击战的“二等功臣”,也不知道手上杀了多少人。
天空,黄昏,飞鸟成群,向南向西向北。
刘璃海回到了家,把大衣往门后衣架一挂,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她的家就在武装部里头,每一间很是宽大,虽然只是两房一厅。
大厅和厨房之间的墙早就打通了,蒋碧云在里头煎着“春早”,这是本地待客的一种甜点。
这甜点的做法是先将面粉发酵了,敲开鸡蛋,搅拌,倒入面粉里,用擀面棍擀平。
再接着,面粉放在案上,用菜刀削成发夹般大小的一条又一条,倾倒到热油里,噼噼啪啪的一阵响,捞出来,洒上白糖。
蒋碧云是很久不下厨,她记性极好,照菜谱念上一遍,再默诵一遍,就记住了,不多时就可以端出一盘和菜谱一模一样的菜肴。
蒋碧云总是要说,老天爷让自己下了凡间,就是为了打麻将。
蒋碧云的本事,是能刚打过的牌一张张的拈出来,复盘。上家下家对家,吃碰杠开,绝对错不了。
这聚赌抽头是蒋碧云最近几年才经营起来的,家在武装部宿舍的好处就是就算有人举报,派出所的人也不敢随随便便闯进来。
据传说,武装部里一位营长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被派出所的请了去调查。
营长回来一生气,打电话给连长,连长叫排长开一军车的大兵冲到派出所里,有什么砸什么。
蒋碧云在家里摆了四张赌桌,说,不赌,怎么把我这女儿养大并供她读书啊。你们说说,都说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