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倩文没法,回到宿舍。
他先准备了领导白天交代给他的材料,一抬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了,他给自己定了个闹钟,摆在床头柜上。
当杨倩文醒来时候,发现闹钟并没有响。
闹钟的电池没电了,又是一件没脾气的时候。
杨倩文看看了手表,只睡过头十几分钟,还赶得上,于是紧急下床,三步并作两步,继而一通小跑来到了友谊宾馆。
在这个小县城,但凡这些年新盖的豪华建筑,都是中西结合,而且非得结合得很难看,逼得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多瞅两眼。
友谊宾馆中式的朱红色大门上有两个黄色光亮的圆铜狮子头,可谓是贵气逼人,一进去,自动旋转门内的柜台却是哥特式的装饰风格。
去年杨倩文的女朋友自外地前来探访他时,经过这里亮瞎了眼,忍不住点评了六个大字——
简直是土爆了。
杨倩文并没有反驳,他生于斯长于斯,对于这个小县城,对这个友谊宾馆有着深厚的感情。
这座友谊宾馆的原址追溯起来,在民国时代,乃是杀人行刑之地,即便是在二十多年之前,一切的反革命而或是犯罪分子,在公审之后即在此地枪毙。
在他幼年的记忆里头,这个大凶之地却是小孩子玩耍的天堂,大人们不乐意到此,小孩子反而能够更加自由自在。
改革开放之初,这块地方的周边建了一大堆的饭店商店,唯独这偌大的地方成了公共的垃圾堆。
一个台湾人前来此地投资,见了这一处处于小县城中心而又地价便宜,于是就有了这一座友谊宾馆。
彼时新落成的友谊宾馆可以说是全县消费最高的地方,也是整个小县城唯一达到三星级标准的宾馆。所以,这土爆了装修并不能挡住客似云来。
杨倩文少年之时,遥遥望着这频繁出入友谊宾馆的人,感觉他们真的是人上人,交接当都是商界名人,在这交接中,无限商机乘风而来,一夜暴富不是梦。
友谊宾馆的诞生,不过是这小县城蜕变重生的第一步。
再过十年,三十五岁的杨倩文有一天再回首,这座曾经巍巍的豪华宾馆不知道何时因台湾人管理不善,而被收购,而成为鼎辉高级会所。
当全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旧的回忆也被慢慢清扫。
在小县城,从野蛮到文明,哪怕前进一小步,都要经历几十年的沧海桑田。
这一切,自然并不是他那个大城市长大的女朋友所能理解的。
由野蛮理解文明,易。
由文明理解野蛮,难。
这也是杨倩文为什么选择回到小县城的一个原因,他总觉得对自己的故乡有责任,虽然这个责任并不是他此一时说得清道得明的。
在凌晨五六点,大街上并没有一个人。
友谊宾馆的正门大厅亮着灯,女前台问杨倩文是不是要住宿,杨倩文反问,今天在这里办结婚酒席的高家迎亲车队出发了吗?
女前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知道而或是车队还没出发。
这时候,友谊宾馆外停了一辆迎宾的婚车,冲着里头喊,要出发了,没上车的赶紧啊,不等了。
杨倩文走出来,外面来了一条七八辆豪华轿车组成的迎亲车队,为首的司机是个小眼睛的小胖子,一边叼着香烟,一边朝着宾馆的楼上吼,小兔崽子们,别睡了。
杨倩文惶惶得走上去,问,这是高家的婚礼吗?
是是是。赶紧,去后面那辆车,还有好多空位。
杨倩文来不及多想,上了小胖子指点的后面那辆车的后座。
一坐下,发现里头还有一个醉的人事不省,打起了呼噜。
他本来就缺觉,一落座,困的不行,想着先小憩几分钟,也就朦朦胧胧进了梦乡。
品珍整个晚上都是精神躁郁中度过的,明知道父亲品海生并不支持也不认可她的选择,她还是仅最大努力去说服。
品珍希望父亲能在婚礼上出现,并撇开两人一直以来的分歧。
对于他这个酒鬼兼赌鬼的父亲,她从小就不太尊敬和热爱。
当然,父亲无论是酒鬼和赌鬼都是不合格,在酒席上,他酒量小,在赌桌上,他押注谨慎,他的这两个嗜好严格来说,只废了自己,并没有毁了家庭。
品海生的外号品掉水。
据说,据品海生本人的自述,多年前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有一天在船上喝多了,掉下了海,由于喝的不够多,他居然肚子鼓鼓在海上浮起来,被吹送到邻村的沙滩之上。
侥幸的很,那一天大清晨四五点有一艘出海打渔渔船发现了他,他被紧急送往医院才救活一条命。
这本该是品海生的一生耻辱和污点,却在日后成为他夸耀的资本。
每次喝酒,他都会絮絮叨叨的显摆他的不死神迹,告诉听众,无论这听众是亲人还是陌生人。
他每一年都会补充一些此前从未想起的落水细节,让懦弱变成可以歌颂的英勇,让愚蠢变成可以吹嘘的智慧。
而在品珍的心里,她早看出父亲就只是一个连自杀都没有足够勇气的废物,
品海生变成品掉水那一年,品珍还没有上学。
在品珍的童年回忆中,她有好几月就在医院陪着父亲,每一天,消毒药水味道呛入她的鼻腔,让她觉得医院的药水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美味。
换言之,父亲的自杀对品珍的最大的影响,就是使得她对一切与医院、医生乃至于药物相关的人或事都抱有莫名的好感。
她如果不是因为学习成绩太差的话,那么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医学院的医学生,进而成为一家医院的女医生。
当然,这个奢侈的梦也可以经由别的渠道实现,比如成为一位好医生的太太。
很自然,品珍毕业回家之后,认识了这个小县城最权威的医院——人民医院最糟糕的医生许绍雄医师还有这个医院的女护士的雨凡。
在她本人自以为巧妙的暗示下,许绍雄医师和雨凡护士带着她结识了整个人民医院所有未婚的青年才俊。
刚刚在这个医院上班不到一年的新医生高泉德就是这样意外的认识上她,并爱上了她。
对家庭和社会,父亲这样的男人是无害的存在。品珍一直是这样固执的以为。
又自然他父亲口中讲出来的道理哪怕再大,在她的以为里头是不算道理。
从小,她就受够了出门就是带着盐味的海风,还有狂风不时卷起的海沙。
她讨厌这个家讨厌故乡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在家里,大门外搭建起来的厕所依旧是等腰高的小木门,每次她蹲下来的时候,想的就是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她睡觉之时,会听到窗外猪圈里头的猪拱食的声音,这声音更是让她连做梦都做得不痛快。
她之所以这么大,还是处女的缘故,就是因为她根本就不考虑同村的男人,也不考虑邻村的男人。
从小,她感觉自己是被困在宫前村这个村子里,但她坚信,这里也只能困她一时,断不能困她一辈子。
照着品掉水的想当然,她的女儿就该老老实实呆在这个家里,找个打渔的老公,男渔女织,这宫前村祖祖辈辈千年来与世隔绝,不就是这么一代代生息繁衍的吗?
外面再大,比得上大海吗?这世上没有比大海更大的地方。如果有,我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喂鲨鱼。
这话,品掉水说的那么朴素,朴素的简直接近了最纯粹的哲学。
每次,品掉水下海回来总是强硬的把船上的帮工林少丹一次次的介绍给品珍。
结果,林少丹却和品珍的妹妹品文恋爱了,成了一对天天在家里秀恩爱的小情侣了。
去年,品掉水又招了一个帮工关朝生,锲而不舍的往家里带,品珍却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她为人开朗而天真,在县城有一堆小姐妹,今天去这个姐姐家里睡,明天又找了新妹妹借住。
她总是带着一个手提箱的行李,由一个家流窜到下一个家。
萧萍自漳州回到东山,单位暂时分配她住到潮剧团的单身宿舍,这小半年中,品珍就去叨扰过一个月。
按照品珍的说法,活也要活在县城,死也要死在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