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有光的身后看过去,是一片巨大的田野,田野有一条只容一个人经过的田埂,象幼儿园的孩子在画板上随手划下小小的一道线条,既扭曲又不知去向。
风从南边来了,又向北边去了,王威听到风在树梢上的响动的声音,很单调。
路的两边,每几十米处就有一个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上面有一只两只的麻雀停驻于其上,孤零零的既不相亲也不相近,这是个生气怏然的世界。
天气很热,晒得地面上每个行人面孔通红。
萧有光对王威说,我在牢里,看到一个和你长的有点像的人,单纯长相上长的像,是个四十岁的老钳工。
是吗?
我对这个人有兴趣了,于是和他认识了,聊了,知道他很多事。想听吗?
王威掏出一包烟,那是品文还给他的红塔山,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他摸了摸口袋,没找到打火机,很自然地问,你那里有火吗?
萧有光并没有把打火机给他,而是掏出来,打着火,王威只能小心翼翼凑上前去。
王威把香烟盒揉成一团,远远扔到了田间。转过头来,萧有光嘴上叼着一根烟,并不点着,而是继续他的故事,老钳工的故事。
老钳工睡在萧有光的上铺,在他进来之前,萧有光已经换了三个室友了。
这一次,萧有光却换不动这位室友了。
这个老钳工,快四十多岁,只是脸看起来挺小的,仿佛才三十出头的小年轻,他没什么钱,却养了一大一小两个老婆。
好象是他小老婆出了什么事情,他去调解,不小心,误杀了人,对方是有钱人,结果判了个十年。
萧有光喜欢清静,受不了身边有人。正常,他一旦听完这个人的故事,好奇心消失了,就想撵走对方。
萧有光好奇地问老钳工,你到底抄了啥家伙,要了人家的命。
老钳工摊开一双手。
你打哪儿了?
就打了对方一耳光。
那个有钱人有心脏病?
没有,他健康的很。不过我手劲大了点。
萧有光将信将疑,握住对方的手,一用力,反而是自己的手疼了。他这才明白遇见了高手了。
老钳工告诉萧有光,他练拳,忽雷太极拳。
认识了老钳工,萧有光可算开心了,在牢里没事干,一个教,一个学。
萧有光学得开心,老钳工却不高兴,每天叹气,说,完了,我出来也要五十多岁了。
老钳工也不瞒着萧有光,做着各种各样越狱的准备。
老钳工需要什么工具,萧有光有的是门路,都给他帮忙弄进来。但是老钳工一旦开口试图说服萧有光一起越狱,萧有光从来是果断拒绝。
一天晚上,老钳工用床腿撬开铁栏,跑了出来,和他一起逃狱的一共有三个人。
在深夜里,萧有光目送着他们三人穿过院子,到了五米高的围墙下面,高墙上围着双层高压电网。
电网上是粗黑的绝缘瓷瓶,瓷瓶与瓷瓶之间,是一条条拉的笔直的线,三个人叠起两张乒乓球桌,又在电网上搭上三条被子。
他们中两个人成功的翻过围墙,到了殿后的老钳工翻墙的时候,警报响了,一阵单调的枪响,老钳工被打死在被子上。
萧有光说到这里,喃喃地对王威说,他就这么完了!!!真的完了。
王威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也不知道萧有光和他讲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他只是感觉,萧有光陷入了一个自设的陷阱中。
如果是在以前,在十年前,王威会追问,会安慰,或者,最起码,会倾听。
然而,现在他们不再是朋友了,甚至也说不上是敌人。他对萧有光毫无敌意,而萧有光当然也不屑于视他为对手。
在萧有光这样的人面前,他太弱了。
王威想,在十年前,他们的朋友关系本来就是完全的不对等。
十年过去了,各自生活再没有交集了,今天的萧有光展现了他在这十年的思考,对于王威而言,并无参照系可言。
人与人信任一旦失去了,彼此之间的理解就成了不可能。
王威想明白了,但他估计萧有光是永远想不明白的。
萧有光从来自高自大,从来我行我素,从来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他固然作为黑社会头子威风八面,但其实是一个完全活在自己世界的人。
这样的人,必然孤独,这样的孤独,无人可以拯救。
王威叹气地在内心怜悯萧有光,哪怕是芙蓉玫瑰复活也是做不到拯救他了。
萧有光这些活在自己世界里头的思考,哪怕萧有光再花了十年时间去想,也不可能想明白。
王威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萧有光——
一个人的世界必须向外。
一个人必须从众生中找到自己。
一个人生活在众生之中。
众生即是我们的镜子。
不必挖掘你的内心了,大光子,这世界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本人。
这世界千千万万的人,为了和你和谐相处,必须了解你,必须对你做出回应。
可是,曾经回应你的人,你一个个都弄死了,为你而死了。
你父亲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芙蓉怎么死的,我还是不知道。
玫瑰怎么死的,我知道一点点。
大光子啊,所有人的死,所有的离开,还有你嘴里的老钳工,又能唤醒你一点点的人性吗?并不能啊。
王威的耳边,依旧是萧有光兴奋而热烈的声音。
萧有光说,老钳工死的第二天,他非常激动,激动极了。
他一整天在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估计整座监狱的其他人也一样,无论是看守还是犯人。
什么是传奇,这就是。
萧有光说,一想象那个晚上的情形,他突然惊诧,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微不足道。
事实上大多数人在谈话的过程中,很乐意提醒听者——提醒别人注意到自己的神秘,自己的大不可思议。
耶稣如是,释迦如是,每个人,只要是领袖,他们有一种天然之欲望,总是愿意把自己处于被世人研究的位置上。萧有光在这点上也不例外。
萧有光那么急于表达,这样的欲望让王威感到吃惊。
萧有光的话语平静、条理清楚,可是表情总先于他的言语。
这时候,王威只好颠倒过来承认,萧有光的声音并不可怕,而且还有类似吗啡安神镇定的作用。
可是,当王威认真听完了萧有光所描述的一切,又以为萧有光以为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同,努力的证明和大多数人不同,结果反而和所有人一样了。
说到底,也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合理化的借口罢了。
当然,王威依旧不乐于抗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