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白云观。
摆放在玄机子面前的水盆中正清晰地浮现着柳随风在树林中没命奔逃的身影……
而他的身后,阴森森的女妖正穷追不舍。
玄机子袍袖轻拂,画面开始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了。
“师父,我不明白……”
身后,戴着束发道冠的道童撇了一眼脸盆里重新变得正常的水面,忍不住问道:“您不是一直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吗?可您为什么不救他?”
“因为他不需要我救。”玄机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道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可是看起来他好像马上就要被妖怪吃掉了啊!”
“哦?”玄机子兴致盎然地回过头,“你怎么知道他马上会被吃掉?”
“这不是明摆着吗?”道童道,“那个女妖很快就要追上……”
“追上会怎样呢?追不上又会怎样呢?”
“这……”道童苦着脸。
玄机子的语意艰深,如打禅机,他实在听不懂。
“我告诉过你,”玄机子道,“无论你看什么,都不该用眼睛去看,而要用你的心去看,眼睛是会骗人的,可你的心却永远不会骗你。”
道童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似懂非懂挠着头:“师父,我不明白……”
“到了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玄机子缓步踱到窗边,看着远处延绵起伏的青城山,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况且,我告诉过他要找到三样东西,才能成为真正的狩鬼者,如今他虽然已经有了斩妖除魔的心,但还缺少明辨是非的眼睛,和无往不利的神兵。”
“您是说……”
“天机不可泄露。”玄机子微微地侧过头,“总之生是缘,死亦是缘,看透是缘,看不透也是缘,万法修缘,万事随缘。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考验,能不能渡的过去,就看他自己了。”
说完了这句话,玄机子再次把视线投向了远处如黛的青山,就仿佛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话一般。
※※※
柳随风自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青城山上,正有人在议论他。现在的他正忙着逃命。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丛林中并不该有的味道——是干柴燃烧产生的烟味儿。
烟味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分布在他四周的空气中,一时间也无从判断是什么地方飘过来的,一般来讲,烟味总能飘得很远,可丛林中空气流通缓慢,这么浓郁的味道只能说明距离应该不会太远,这说明附近有人!
人类在危急的时候碰到同类,总会下意识地去寻求帮助。柳随风也不例外,他没多想——事实也不容他多想,他直接就顺着气味的方向摸了过去。
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拨开眼前高高的嵩草,果然看到了一小块的空地,中间堆着树枝和柴草,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旁边捆着一只纯白色皮毛的小狐狸,正发出“呜呜”的哀鸣,几个商旅打扮的人在围着篝火低声交谈着,看到突然闯入的年轻人,不由得全都转过头来。
“……柳天师?”一个行商不自觉地失声叫道。
“嗯?”柳随风一愣,“你认得我?”
“是啊,是啊!”另一个行商也跟着叫了起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金陵陈记货栈的掌柜啊,那天我盘了新店,您不是还帮我看风水来着?”
“是吗?”柳随风有些疑惑。
当时在“天师”盛名之下,找自己看风水、选阴宅的人不计其数,他也不记得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了。
不过如今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看来这些都是金陵来的行商,难怪认得自己……对了!真是天助我也!”
霎时间,柳随风心念电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你们这是……?”他端正了神色,语音淡淡地问道,“准备吃饭么?”
“正是。”那陈姓商人恭恭谨谨地答道,“天师您有所不知,我们本是到扬州收取货银的,因错过了宿头,只得在此林中暂歇,这不……”
他指了指一边捆着的白狐:“刘兄弟设夹捕了只狐狸裹腹,我们正打算烧水洗剥干净,然后……”
“荒唐!”柳随风一声断喝,“你们这是自寻死路,知道么?”
几个商人不禁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道:“柳天师,此话怎讲?”
“唉~,一群凡夫俗子,也怨不得你们。”柳随风这边幽幽地叹了口气,那边却在凝神倾听,只觉身后脚步橐橐,跟着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阴气侵袭而来。
显然女妖已经靠近了。
可她却没动手。
“看来有戏!”柳随风心中暗喜。
籍着眼角的余光,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妖就在身后的嵩草丛里。
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抬起了脚想要过来,又攸地缩了回去,扎煞着手,似乎不断地在迟疑着、犹豫着……
“看来我们的对话,她已经听到了。”柳随风暗自思忖,“刚刚的玉坠青光没能吓退她,这个妖女倒有些胆色,定然以为我只不过是携带了什么辟邪之物的凡人而已,虽然有所忌惮,但却不肯放弃,只不过后来一路追杀却再没见我用过,所以以为那法器已然失灵,这才有恃无恐地越追越紧。”
“虽然你猜的不错,不过就算如此,难道普通人就没法子对付你这妖怪了吗?”柳随风暗自冷笑不已,却不看她,反而对着几个行商正颜厉色,道:
“你们看这白狐,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显然已在山中修炼多年,你们若是害了它的性命,只怕不日就要大难临头了!”
柳随风在这里虽然名声不显,但在金陵却是家喻户晓,被奉如神明的人物,几个金陵商人被他这么一说,个个吓得满头大汗,连声称谢:
“我等肉眼凡胎,不识狐仙真容,多亏柳天师指点迷津。”
“幸亏您提醒得早,不曾酿下大错,否则我等几乎自误。”
……
如此种种,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把白狐放了。想到险些得罪了狐仙,个个都是心有余悸。
不过柳随风却没注意到这些,眼下他的全副心思都身后。
妖女接近了却不曾动手,这一点说明自己已经唬住了她。
但她终究没有退走,这就说明她还在犹豫——毕竟自己此前没命地逃跑实在太掉分了,所以得赶紧补回来。
“为今之计,必须装成真正的天师,而且逼格越高越好。”柳随风暗自思忖着,轻咳了一声,又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此为天道。得五行之全,戴天覆地,属万物之法。是故万事万物,皆应顺天行事,应阴阳五行之气,气定大局,形论细节,方能流通转化,生生不息;若逆天而行事,五行偏枯,四柱缺陷,必遭天谴!杀生、夺舍、暴虐、贪婪、谎言、**……皆逆天行事,在人则天命丧予,即便精怪,亦损修行啊。”
这一番话他几乎搜肠刮肚,绞尽了脑汁。
一众行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噤若寒蝉:“天命丧予……有这么严重吗?”
柳随风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只听身后忽然有人冷笑。众人循声回头,这才发觉身后多了一个阴森森的美貌少女,但她什么时候来的,却是无人知晓,不由得都吓了一跳。
“看起来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她。她到底忍不住了……”柳随风暗笑不已。
只听那女妖道:“你是在说给我听的么?亏你还是个天师,难道不知……”
柳随风淡淡一笑:“姑娘可是想说,我们修道之人追的是白日飞升,求的是跳出轮回,同样有违天道?”
“我……”
“你错了。”柳随风微微摇头,“天道不是宿命,而是宿命之上的天地法则。仁义道德、善恶因果,此为天道;生死之命,轮回之途,此为人道。修‘道’乃顺天逆人,道法道,无为、自然、柔弱俱为顺天;人多欲念,戒欲除念为逆人,是以修道绝非逆天行事,而是顺应天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姑娘,你诱人入彀,戕害无辜,行恶事,种恶缘,虽能一时修行大进,但此举有违善恶因果,乃逆天行事,只怕难成正果。”
“臭小子,你说什么?!”
那女妖攸地涨红了脸,一手紧握得指节都在格格作响,一手掐了个法决,眼看就要上前动手,但一双手却凝在半空,只死死地盯着柳随风。
“不好!难道她被戳中了痛点,所以恼羞成怒了?”柳随风惕然心惊。
若当真动起手来,自己这个“天师”哪里是她的对手?看她指尖电光迸射,显然正酝酿着极其厉害的法术,这一出手,自己哪里还有命在?恐怕立刻魂飞魄散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形神俱灭!
一时间,柳随风只觉浑身冰凉,额头上滚落下来的全是豆大的冷汗,心脏像充了电的发动机般‘卟通卟通’地急剧跳动着,血液如出闸的猛虎一样到处肆虐乱撞着。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背部的每一根汗毛直立挺起不断的瑟瑟发抖。
但旋即……
他发觉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为何她不直接动手?
看着女妖怒火中烧,却又强自忍耐的模样,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这家伙只不过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而已,看起来她对自己到底还是有所顾忌。”
但柳随风同样也知道,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候,这妖女凝而不发,显然在观颜察色,只要自己稍露慌张,她立刻就要痛下杀手,到时候非但自己有杀身之祸,只怕这些无辜的行商也不能幸免。
“哈哈哈~!”柳随风仰天大笑,“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收你么?”
他摇摇头:“修行不易,在下实不忍见你数十年修为毁于一旦,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因此一直隐忍退让,难不成你居然以为,刚刚我一直在逃命?方才在下乾坤借法,净化天地,便是对你的警告,不想你依然冥顽不灵!难道不知天道昭章,报应不爽?!真是枉费了我一片苦心!”说到后面,已是声色俱厉。
“也罢!”柳随风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入怀,“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他怀中又哪有什么法器?
有的不过只是一个已然碎裂的玉坠,仅此而已。
“这要再唬不住,老子可真是黔驴技穷了。”柳随风在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是半点不露。
幸好……
他这才一动作,那女妖仿佛猛然想起了刚刚那一圈要命的青光似的,玉容惨变,惊呼一声祭起妖风,“咻”地便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