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花见”的日子啦。
日本古谚语说:“樱花先于其他花开放,勇士也要先于常人。”吉田兼好称,樱花的花期,大体说来是从立春算起的七十五天,也有人说,是从冬至算起的一百五十天内。虽然日本人都相信“每一棵樱花树都是会开花的”,但樱花的花期通常只有七天,七天后就一日日地凋败了。生命的绚烂与短促一直是日本人的执念,所以有位死于肺结核的作家说,“樱树下埋着尸体”。
日本人爱樱花,爱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樱花最早亮相于公元712年的《古事记》中,托身于古老美丽的神话传说,乃天照大神的孙媳妇木花佐久夜姬化身而成。后嵯峨天皇首开樱花宴之风,于是有了名为“花见”的樱花节日。
有樱奴本居宣长,亦有樱花诗人西行法师。史书《日本书纪》中最早出现“樱”字,故事说某位天皇泛舟时,樱花落在他舟上的酒杯中。从此,樱花成为那唯一。中国人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日本人则说“人中武士花中樱”。爱樱如梦,也爱樱落如梦断。樱花之美,直抵生死。自称“樱奴”的本居宣长是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有和歌“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烂漫山樱花”。“物哀”一词,最早就是本居宣长提出的。他认为人的喜怒哀乐诸情中,只有哀情才是感受最深的。川端康成也认为“物哀”是日本美的主流。日本人崇尚物哀之美,是最易感伤的一个民族。春花秋月,夏露冬雪,清晨的苍苔,呦呦鹿鸣,浪涛拍岸声,黄昏时渔翁烧藻时所冒的轻烟,河上捕鱼的都鸟,夜间草丛里的蟋蟀,映于袖上的月影,都会惹动他们的物哀之思。
物哀之叹,构建了日本人一生的情感格局。日本人感叹“命犹露珠兮易消失”,各种绝美的、凄美的咏叹调绵绵不绝,流传到今世。
《古今和歌集》中有一首,“吉野山兮宿无常/世事人事多忧苦/隐居岂得兮山他方”。又有《古今六帖》中的和歌云,“身自忧兮何足言/犹似芦苇生风里/飒飒饮泣兮处中原”。中国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而日本人感叹生死无常,却不见有恰恰好的理性。有时候哭哭啼啼的,动不动眼泪就停不下来,和歌里也老是有“袖不干”之类的句子,都有些让人诧异日本人的眼泪竟如此之多。
日本的哀歌,真是多得漫山遍野啊。读一部《源氏物语》,那么华美的平安时代,上至天皇下至公卿,都是养尊处优的,他们却还在感叹世事无常,春花秋月地无尽感伤,动辄就想出家。这在中国人看来,似乎是有些过分。是日本人不懂得节制情感吗?或许感叹世事无常,只是自古以来的一种习惯,就像中国人过年必说“岁岁平安”。中国人讲变中的不变,讲易逝后的永恒,日本人则像是反过来的。
日本人说时光易逝,生命易逝,韶华易逝,爱情易逝。于是樱花、朝颜和夕颜、紫阳花等,统统被赋予了悲剧性的易逝感。
一休禅师说,插花不宜插盛开的花。因为盛开的花,令人想到的是盛大的悲。
忆起一则幽艳花事。《平家物语》虽是一部“战记物语”,里面却也有跟樱花有关的风雅逸事,说的是有位贵族青年藤原成范,被称作“樱町中纳言”,此人乃风流潇洒的藤原家贵公子,他钟爱吉野山的樱花,于是在自己的封地内种了连绵的樱花树,又在樱林中造屋居住。春天之时,前来踏春者便将此处唤作“樱町”。据说“樱町中纳言”惜花成瘾,于是向日本神道教的太阳女神祈祷延长樱町的樱花花期,竟然如愿,太阳女神将樱町的花期延长到了二十一天。这位“樱町中纳言”,正是平安时代大美人小督的父亲。小督号称“宫中第一美人”,色艺双绝,又是抚琴名手,大有其父风范,她深受天皇宠幸,但终因宫中斗争,二十三岁就被迫出家,幽居于嵯峨,一生也如樱花般易逝。
“樱町中纳言”的花事,不由令人想起则天女皇命洛阳牡丹提前开放的逸事。又有宋人林和靖,在杭州孤山结庐种梅,以梅为妻。《红楼梦》中晴雯死后成了芙蓉花神,黛玉是绛珠仙子,贾宝玉原为神瑛侍者。可见,古今中外之解语花,都能唤出花的灵性来。日本文人中,从古到今都不缺爱樱花成痴者。生了十一个孩子的明治至昭和时代的女诗人与谢野晶子,最爱大岛樱,爱到“想到此花,虽死亦乐”,故请求人们在她墓前植大岛樱一株。她将丈夫与谢野铁干死后的诗集命名为《白樱集》。自己死后的戒名为“白樱院凤翔晶耀大姊”。
日本的植物,除了樱花和象征皇家的菊花,还有一种深受人们喜爱,就是松树。和式庭院中摆枯山水,松树是少不得的。樱、菊、松这些,怎么总让人莫名会想到生死?
但也有超脱了的。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使平安时期的又一个女子青史留名。伊是平安时期有名的女歌人,书家藤原伊行之女右京大夫。右京大夫是侍奉皇后建礼门院的女官,类似写《枕草子》的清少纳言当时侍奉中宫定子的女官地位。右京大夫曾与太政大臣平清盛的孙子平资盛相恋。资盛在平家诸子孙中,文采斐然,擅作和歌。随着平清盛的权势日盛,平家诸子也在向贵族子弟的生活和爱好靠拢,竟渐疏于习武弄剑。于是悲剧不久就发生了,平清盛去世仅四年,平家就在平源两武士大族的战争中败于屋岛,平资盛也随之跳海相殉。建礼门院出家为尼,资盛的恋人右京大夫也只得在花样年华哀哀出宫隐居。之后,后鸟羽天皇即位,右京大夫再次入宫。这位右京大夫或许是位淡定的女人,看多了豪门沉浮,爱人已逝,她依然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之中,写写和歌。她写下了这样一句:“世间之事也并无变化。”日本的主流文化,却是咏叹万物变移不定。日本人常说,“世事无常”“紫阳花像世人的心,日日变迁”,悲叹命运之不可把握,但右京大夫在经历诸多生离死别之后,仍说“世间之事也并无变化”,不免令人狐疑。她是故意这么说来掩饰内心之波涛,凄绝之艳愁呢,还是一个女子的心胸,真的能海纳百川,任凭世事无常,而我心依旧呢?
木心也评说日本人,说他们有武士道精神,无论复仇、侵略、建设,都一鼓作气。中国人向来喜欢卖老,而日本人不卖老,也不太贪生。为了让年轻人活得更好,更有向前的勇气,他们毫不拖泥带水,古代时穷困的日本人干脆把年满七十岁的老人背上山遗弃,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今村昌平的电影《楢山节考》,说的就是把母亲背上山以省口粮的故事。要在中国,是最大的不孝。徐庶可以借口奉养老母出工不出力,曹操都拿他没办法。二十四孝图里居然还有郭巨埋儿奉母的故事,同样走极端,但与日本人走得南辕北辙。
木心说,“日本如浮萍,没根没底的。非常狡猾,头头是道,没有下文。日本人不可以谈恋爱,也不可做朋友。很怪,但终究是乏味的”。
我见过的说日本文化的,没有比木心说得更妙的了。《文学回忆录》中,木心又说,“日本国旗很有象征性,很倔强。有魔性,有恶意。很刻苦,也很享乐”。这话虽有些傲慢与偏见在里头,却是绝顶聪明的。当年的中国文化在日本势力最强盛时,远远超过今天西方文化在日本的势力,但日本人在“媚唐”“媚宋”之时,并没有被中国文化的灿烂所迷惑,而是十分聪明地引进,吸收。内田树教授的《日本边境论》一书中,说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喜欢论述自己国家特殊性的一个群体。日本国歌《君之代》的歌词源于《古今和歌集》中收录的《贺歌》,而国歌的谱曲却与西洋人有关,始作俑者乃是英国军乐团教师约翰·威廉·芬顿,又说明了一重对立和统一。
木心说得有趣。日本本国没有一个伟大思想家出现,是因为在日本人的居所里待着,思想会停顿的,太恬淡,娴雅,太有情趣,思想就少了。那么中国虽有思想家,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也有居所的原因吗?
尽管如此,对日本的许多事物,我是有喜爱之情的。这一层的爱慕,再追慕下去,还是喜欢中国自己的文化,如今你到哪里去追怀唐宋风流呢,不如还是去奈良、去京都,去日本的种种跟日常生活相关的仪式中寻觅、识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