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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岭阉牛

村会计潘星龙倒在上岭村平龙屯附近山坡的田地上,他的身体皮开肉绽,满是血窟窿,像是一个坠落的巨大马蜂窝。空前的惨状让先行来到现场的大成乡派出所三名警察,无不瞠目结舌、毛骨悚然。从尸体征象初步判断,毫无疑问是他杀。不低于80处创口,可以看出均为锐器致伤,属于刺创。其他跪压或踩踏的损伤更是不计其数。谁有这么强大、残酷的力量和手段,制造了这起命案?杀了人还要毁尸或辱尸,凶手与被害者之间,那该有多大的仇恨呀!

派出所急忙将案情向县公安局报告,县局又向市局汇报。市公安局领导高度重视,派出刚改革的刑事侦查部、情报信息部的精干警力,会同县公安局刑侦、技术、乡派出所全员,共计30人,组成专案组,展开破案工作。

这是2018年1月31日,农历丁酉年癸丑月十五。

寒冬的上岭村,破天荒涌来了数十名警察。威武的警车载着警察,像一股洪流,或一团烈火,封锁了上岭村。所有人未经允许,只许进不许出。

案发现场更是警戒森严。警戒线内外,清一色的警察和芜杂的观众泾渭分明,像是两国边境画地为牢的公民。除非特殊需要或受到邀请,警民之间目前暂时没有密切、广泛的接触和往来。一个原始、完整和清楚的案发现场,符合警民们的期待。

而现场却是一团糟。

在死者周边,满是污泥浊水,草被践踏,脚印被雨水洗刷殆尽。坡地里捡到的几颗烟头,经证实是前面来的派出所警察留下的。

死者外衣裤未检出死者以外的DNA分型,现场生物检材及死者指甲内提取物未检出死者以外的DNA分型;死者手机未获得比对条件指纹,水鞋未获得指纹痕迹。整个村庄无天网监控探头。平龙屯只有一个进出车辆卡口。

等待尸检结果是警察们断案的正确途径,就像高明的医生也得依赖机器的检验才能诊断一样。

法医连夜尸检,在第二天早晨出了结果:

一、上衣下缘翻卷至腋下,秋裤、内裤翻卷至两踝关节;

二、右季肋区上段腋中线处刺创伤及肺脏、心脏;

三、右锁骨上窝刺创穿破主动脉弓及心脏;

四、左胸部刺创穿破心脏;

五、胸壁皮肤未见明显皮下出血,胸腔塌陷,胸、肋骨多发性骨折;

六、尸表刺创长轴基本上均顺着皮纹裂开,创缘存在明显挫伤带,皮肤创口大于肌肉组织创口,创壁不平整,创腔内未见组织间桥,肌肉组织不规则撕裂,肌束断端不平整;

七、死者胃内容物、肝脏未检测出酒精、常见毒品、毒物、安眠镇静类药物。

上岭村已放假的小学,集中着专案组大多数警察,他们根据尸检结果展开讨论、分析,初步认定:

一、死因:符合急性大出血死亡,胸腔塌陷,心脏破裂、主动脉弓破裂、肺脏破裂,符合严重的胸部损伤引起呼吸、循环功能障碍而死亡。

二、推断死亡时间:根据尸僵强度、角膜浑浊程度,以及胃内容物提示为餐后2小时的情况,据侦查走访证实死者为早上9时进食,食物为米粥,综合分析死亡时间为2018年1月30日早上11时至13时(因为死者每天中午12时习惯回家吃午饭,2018年1月30日12时未回家进食,推断当时已经遇害)。

三、致伤工具:单刃锐器,工具易刺不易切。倾向单刃,刃较宽背较厚,考虑某种农用工具。

四、锐器创口情况:死者衣裤上有81处创口,身体上不低于80处创口。

五、其他损伤情况:肢体其他部位的损伤符合钝性损伤(可能摔跌造成),骨折符合跪压或踩踏所致。

六、现场反映作案时间较长,大于30分钟。

七、作案人数:符合一人。从进出现场的路线考虑本村屯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作案人与死者关系比较密切,跟死者有交集。

八、从尸体损伤情况判断:嫌疑人作案时情绪处于亢奋状态,可能愤怒或吸食毒品产生幻觉。

这些认定成为警察们的共识。但却不是集体智慧的结果,核心或主脑的作用至关重要。

卜剑是专案组的核心。这位市公安局刑事侦查部的二级警督,虽然不是专案组的组长,却因为从警以来,屡破疑案、要案,立功无数,破格晋升,而成为警察们的主心骨。尽管他只有32岁,却一言九鼎。

卜剑今天主导了案件的分析。他根据尸检结果和现场情况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获得在场警官们的同意和信服。

专案组组长、县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罗勇,看着警衔比自己高、职位比自己低的卜剑,像高校的政工干部看待教授一样,既尊重也管理,他定夺说:“卜剑二级警督的分析,我认为有道理。我同意他对案情的基本判断。接下来,我们将据此确定侦查方向,找出嫌疑人。”

大家将目光再次聚焦卜剑。

卜剑当仁不让,说:“被害人潘星龙,属于仇杀或情杀的可能性极大。因此侦查的方向和调查的重点,是与他有矛盾的人或人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全村216户1072名村民,都要访问和排查。每个人都要说明1月30日案发当天,从早上9点到下午6点的活动轨迹,包括去哪里、看到什么人、有谁能证明。通过这个排查方法找出活动异常的人员。要入户见人,建立一人一档。外出打工或不在家、失踪的要详细注明。特别是那些长期在外打工,案发时回到村里、案发后又外出的可疑人员。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及时汇报!我们现在可用的干警是27人,分成13组,两人一组,自由组合。罗勇副局长在这里坐镇指挥不动。就这样。”

仅仅是专案组成员的卜剑,却像领导在下命令或做指示。

听令的干警们正要出发,被灵醒的卜剑叫住:“不要走呀!领导还没做指示和下命令呢,走什么走?”

干警们站住,看着卜剑身旁形同虚设的专案组组长罗勇,多数人颔首低眉,像是意识到了漠视领导的错误。

罗勇面无表情,举手一挥,说:“出发吧。”

卜剑随同行动的干警没走几步,被罗勇叫了回来。

罗勇对卜剑说:“你留下。我换你。”

卜剑说:“我不是领导。您是领导。”

罗勇说:“现在领导叫你留下。”

卜剑真的就留下了,代理领导当领导。罗勇果真替换卜剑去做侦查工作,就像指挥员变成战士上阵杀敌一样。

设在上岭村小学的专案组办公室,只剩下卜剑一个人,像个光杆司令。他这司令仿佛当得心安理得或情愿中意,因为他只想破案,并非要权或夺权。他觉得他能破这个案,很快就能破,最迟春节前就能破。但这个案离开他的主导肯定不行,至少不能很快就破。所以罗勇要他留下坐镇指挥,那就留下。只要心中坦荡,心就安然。更何况,专案组组长,他当过不少于十次。他这次没有当,是因为专案组里有县公安局副局长,行政级别比他高,官大当头,十分正常。话说回来,案子破了,组长光荣。案子不破,组长愧悔。卜剑认为,有他坐镇指挥,运筹帷幄,那是给组长贴金。

上岭村鸡飞狗跳,家家户户凝重阴沉,人人诚惶诚恐,即使警察正大光明地到来,也无法避免人和禽畜的不安。十多组警察正在走村串户,像推土机一样扎实进入各家各户,进行排查。没有警察进入的人家,也都知道只是暂时的。因为全村人已得到通知,每个人必须待在自己家里,等待警察调查。

警察们其实没有想象的凶,甚至一点都不凶。已被询问或正在被警察询问的村民,他们看到的、接触的警察,都很和蔼、知礼和耐心,和扶贫干部差不多,只是比扶贫干部多穿了件制服而已。他们甚至都不带枪,或者是把枪藏得很深不往外露。总之,就是觉得警察亲切,仿佛是家访的学校老师,不管好坏,都是带着善意和诚意来。

被询问的村民,几乎没有拒不回答的。他们大多表现得像乖巧、老实的学生,知道的全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关于村会计潘星龙的死,村民们都觉得很意外,一致地表达,不是“想不到”,便是“没想到”。

想不到潘星龙在这个时候死。

没想到潘星龙死得这么惨。

潘星龙是和别人有过节儿,但不至于严重到被杀死呀,但还是被杀死了,想不到。

作为村会计的潘星龙,掌管着全村的财政小权,以及每户人均收入和支出情况。他提供的数据和方案,对村委会的开支决策,尤其对贫困户的认定和扶贫款发放,起着关键作用。想想他当了二十年会计,肯定有很多的不公允,村民们多有抱怨,但没有达到仇恨的地步。但他却被杀了,没想到。

还有潘星龙好色,众所周知。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女人,没有不被他调戏过的,但大家看到的只是他嘴上的调戏。动手动脚没有看到,或许有,或许没有。但不能凭莫须有的揣测,就把人杀了呀。想不到,没想到。

过节儿也好,抱怨、揣测也罢,警察们都要知道,而且要知道得非常详细,比如潘星龙和谁有过节儿?什么原因?抱怨潘星龙的焦点在哪里?他好色体现在什么地方,或什么人身上?等等。

村民们便回忆并且回答。

专案组各小组收集到的情报如下:

一、2011年,受害人潘星龙作为平龙屯代表,状告平龙屯的陆某勇、吴小斌、吴某民、陆某云(已故)、黄某金、陆某明(已故)、廖某珍、陆某学等8户村民擅自将屯的集体共有山林“莫母山”承包给七坡林场,要求该合同作废,引起受害人与上述人员之间的矛盾。

二、2012年,受害人潘星龙因在“水门”搭建其牛棚的围墙,与本屯的黄某华的甘蔗地有重叠,双方发生过争执,经过村委调解,以受害人潘星龙所建围墙往后移一米多作罢。

三、2013年,在“老昔”山田地,受害人潘星龙与黄某深以放置石头为界划分双方田地范围,后因所放置的石头不见,黄某深的母亲就说是受害人妻子韦某生所为,双方也因此发生土地纠纷。

四、2014年,受害人在其牛场后面承包陆某华的坡地用于种植甘蔗,当中与廖某珍有过口角纠纷,后经村委调解,双方同意和解。

五、2015年,受害人潘星龙的牛棚所建围墙占用了运输甘蔗的道路,造成车辆无法行驶,使得韦某文等人的甘蔗无法运输。韦某文等人因气愤就拉来石块放到受害人的牛棚附近搭建路墩,使受害人无法运送食料到牛场。

六、十多年来受害人潘星龙因家庭琐事一直与其弟潘火龙家庭不和。

七、村民普遍抱怨受害人潘星龙建造牛棚,影响本村屯的风水龙脉。

八、发现受害人潘星龙与本屯已婚妇女张爱娇有暧昧关系。

情报汇总到专案组办公室,说白了是报告给了卜剑。

卜剑听完口头报告,又看了书面报告,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浮现八个可疑对象。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随口说出了八个人的姓名:“黄某华,林某,张爱娇,吴小斌(张爱娇丈夫),陆某团,陆某华,陆某勇,韦某文。这八个人,需要重点调查,案发当天他们在干什么,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明!”

警察们再度出动,针对八个可疑对象,进行调查取证。

信息陆续反馈。案发当天,八个人都不具备作案的时机和条件,且每个人都有两人以上的排除嫌疑的证词和依据。

愁云开始浮上卜剑的脸。这位颇有作为的年轻警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抽烟的频率在提速,一支紧接一支,口口浓烟。他踱步的腿看上去很重,像绑着沙袋。

终于看到卜剑抽烟和踱步都停了。只见他说:

“潘火龙,张爱娇,吴小斌,这三个人,我要亲自询问!”

询问的地点就在上岭村小学。教室就是询问室。

首先询问潘火龙。

潘火龙是潘星龙的弟弟。他和哥哥潘星龙十多年的矛盾,是他一而再再而三被警察不厌其烦询问的原因。

但潘火龙明显是烦了,不仅仅是烦,而是恼火。这个五十好几的男人被带进当作询问室的教室,已经暴躁,骂咧咧的。“××的,我不可能杀了我哥哥,我杀了我哥哥,我还是人吗?”然后他看见已坐在教室里的两名警察,“你们有没有把我当人看呀?我是人呀,不是牛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奴役个没完没了!”

警察中有一个站了起来,做出迎接的姿势。他客气地请潘火龙在对面的凳子上先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抽烟吗?”他说。潘火龙说抽。于是他又站起来,走到潘火龙跟前,递过一支烟,还帮潘火龙把烟点上了。

潘火龙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伺候他的警察,他发现这个警察的肩章与别的警察有所不同,别的警察是一杠一星、两星和三星,是一毛一、一毛二、一毛三,这个警察是两杠两星,二毛二。看出端倪的潘火龙说:“你是这帮警察中最大的吗?”

“我叫卜剑,”卜剑说,“没错。我是目前驻村的警察中,警衔最高的。”

潘火龙气色舒缓了些,像是得到了尊重和较高的待遇,他慢慢地吐出一口烟,说:“一开始,就应该你来问我才对嘛。绕来绕去,折腾我那么多次。”

卜剑说:“不好意思。但是请你理解,我们都是为了你的哥哥,也为了你。”

潘火龙说:“你该不会认为我杀了我哥哥吧?”

卜剑说:“但是你和你哥哥是有矛盾的,十多年的矛盾。是吧?”

“矛盾是有,”潘火龙说,“但不是我杀了他!”

卜剑说:“那就请你说一说,你们兄弟俩,究竟是什么矛盾。”

“我跟你们警察说过两遍了!”

“现在请你说第三遍。”

潘火龙看着掷地有声的卜剑,发现他已经变得严肃了,一张冷峻的脸,像冻住了的白馍。

看来必须要说,而且是一五一十地说。

潘火龙说了,他的讲述,有情节,有细节,不失精彩,像一篇故事——

两兄弟的矛盾或故事,从哥哥潘星龙偷看弟妻洗澡开始。

十二年前,一个寒冷、有月光的晚上。

覃冬花对在外打工归来的丈夫潘火龙哭哭啼啼,说:孩子他伯,偷看我洗澡了。

那时候,丈夫潘火龙刚从妻子的身体上下来,气喘吁吁,像一个运动过猛的人。有近一年不做这事了,憋得慌,所以快速、猛烈发泄情有可原。他赤条条躺在床上,觉得有一点累,却很舒坦。妻子突然哭了起来,像是孩子奶没吃饱似的哭。潘火龙说等我歇一会儿,再来。妻子还哭。潘火龙说我不是讲了吗?等一会再来。先让我歇一会行不行?妻子说你以为我想这事呀?我才不为这事哭呢。潘火龙说那你为什么哭?妻子覃冬花就说了大哥潘星龙偷看她洗澡的事情。

经过是这样的——

就在八天前,晚上9点左右,覃冬花像往常一样,等孩子上床睡觉后,便去洗澡。那天的澡洗得跟昔日有所不同,她是一面哼歌一面洗的,因为想到丈夫再过八天就回来了,所以高兴。她边唱边洗,边洗边唱,像一只欢快而招摇的猫。她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一双眼睛正从墙洞偷窥她。

如果不是突然停电,她可能就发现不了这双眼睛。

因为停电,洗澡间黑了下来。覃冬花摸黑继续洗澡,歌声却更响亮,为了壮胆。潘家的洗澡间是建在主屋外面的,跟猪圈和牛栏连在一起。此刻黑灯瞎火。确实有点怕。事实上,覃冬花已经提高警惕了。她的身体不停地转动,盯着洗澡间的四面,连顶棚都不放过。

于是她发现后墙闪着幽光,在墙洞外边一明一灭。她最初以为那是萤火虫,或是野狸。突然一声大吼,光跑掉了。她紧接着贴住墙洞往外看,月光下,只见一个高个子人影,正从护坡上往下摔,或是慌张地往下跳。毫无疑问她被人偷看洗澡了,摔下去或跳下去的就是偷看她洗澡的人。这个人是谁?覃冬花当时不敢出去,后来灯亮了穿好衣服出去,也没有过去看。看也没用,人应该跑远了。

第二天,覃冬花发现大哥潘星龙没有起床吃午饭,问大嫂。大嫂说他昨晚摔了一跤,摔伤了,起不来。覃冬花一听,立刻联想到昨晚洗澡羞愧惊恐的一幕,把偷看她洗澡的人,跟高个的大哥对上了号。这当家做主的哥哥怎么这样下流呢?偷看弟妻洗澡,不害臊,而且肯定不止这一次。

潘火龙听了妻子的讲述,开始是不信的,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他和哥哥的关系从小就很好,难兄难弟。这也是两兄弟虽然都结了婚却不分家的原因。兄弟俩及其妻小,一直都吃一个锅里的饭,钱只从一个人的手里支出。弟弟潘火龙打工剩余的钱,全部交给哥哥潘星龙。谁要用钱,都需要跟家长申请。潘星龙是名副其实的家长。

如果覃冬花说的是实话,那么潘星龙这个家长,就很不道德。他跟一坨屎,便没有差别。

可是哥哥真的是这样瘘的人吗?

见丈夫不信,覃冬花一气回了娘家,春节也不回来。

少了妻子的年夜饭,潘火龙闷头喝了一缸的酒。潘星龙劝他别喝了。哥哥一句善意的话却点燃了弟弟的怒火。弟弟把酒碗一摔,当着父母、嫂子、侄子侄女及儿女的面,指责哥哥,说潘星龙,你偷看哪个的老婆洗澡不行,偏要偷看你弟弟的老婆洗澡?

也喝得晕乎的潘星龙更加蒙圈了,像是当头挨了一大棒。他看着血口喷人的弟弟,说你讲这个话,要有根据哦。根据在哪里?

弟弟指着哥哥还敷着草药、缠着绷带的腿,说你这条腿是不是我回来前八天摔伤的?

哥哥说是。大概是。

是不是晚上9点左右摔伤的?

是晚上。几点记不得了。

在什么地方摔的?

我们家附近。护坡那里。

为什么摔?

喝多了呀,从外边回来。

然后就偷看我老婆洗澡,被发现了,慌忙跑掉,从护坡上滚了下去。

弟弟潘火龙像一名警察,逐条逐句审问哥哥。

哥哥拒不承认,说我从护坡上跌下去是事实,但是我没有偷看你老婆洗澡。这是你老婆无中生有,编造的。

这么严重的事情,她为什么要编造?她有病呀?弟弟说。

是有病。

你有病!老毛病。弟弟说,碍于嫂子、父母和孩子们在场,他点到为止,没有具体数落哥哥过往的风流韵事。

火龙,你老婆在挑拨离间,破坏我们两兄弟之间的感情,你要警惕!

潘星龙,我们兄弟的情分到此为止,今后一刀两断!潘火龙说完,又摔烂一个碗。

看着毅然决然的弟弟,潘星龙也被激怒了,说断就断!明天就分家!

分就分!到这个份上了,不分也不行。分!

在场的家人都被吓坏了,哭的哭,劝的劝,但都无济于事。

第二天,大年初一,在一个锅里吃了四十多年饭的兄弟,正式分家。

四间房屋,各得两间。

共同的父母,一人领养一个。

潘火龙说我先挑。

潘星龙说为什么你先挑?

因为我占理。你是有过错的一方。

好吧。你先挑。我让你先挑,不是因为我有过错,而是因为你年纪小,就像从小到大,好东西都先让你拿一样。

潘火龙理所当然,挑走了健康、勤劳的母亲。

老弱病残的父亲,归了潘星龙。

相伴近五十年的老夫妻,没有自主权或选择权,眼睁睁、活生生地被儿子瓜分,像是遭受棒打的鸳鸯。

接下来是分牛。

潘家有两头牛,一头母的,一头公的。两头牛都有名字,母牛叫达旺,公牛叫得猛。

潘火龙还想先挑,选母的。

潘星龙不干了。

达旺归我。潘星龙说。

达旺是母的,以后能怀胎生崽,哪个不晓得母的比公的好。潘火龙直言不讳地说。

潘星龙说不能好处都是你一个人得。你得了母亲,还要母牛,这不公平。你要母牛也可以,母亲归我。母亲和母牛,你只能选一个。

潘火龙认真想了想,留了母亲,舍弃了母牛。

分家完毕,弟妻覃冬花回来了。她像重新嫁入好人家一样,心情舒畅,对丈夫也格外体贴。

潘星龙对弟弟潘火龙一针见血地说,你老婆造出这个事,目的就是为了分家。而你信了你老婆的造谣,说明你也是想分家。现在你们的阴谋得逞了。从今往后,我们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两家人果然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直到又因为牛的事情,再起争端。

争端的缘起是,潘星龙家的母牛达旺和潘火龙家的公牛得猛,共同糟蹋了村民韦善庭家的庄稼。

那天,风和日丽的正午,达旺和得猛在山坡上吃草,趁放养它们的潘忠杆、蓝秀广两夫妻不备,或疏于监管,搞在了一起。这双青梅竹马、情窦已开却各有其主的黄牛,冲破界限,像一对奔向自由的情侣,公然地交配。或许因为胆大妄为,或许云雨初试,它们踏入一块绿油油的稻田,把禾苗糟蹋了一大片。

稻田主人韦善庭将野合的牛捉了现行,像捉奸捉双一样。

两头作奸犯科的牛,被越来越多咋呼而来的人团团围住,狼狈不堪,的确像被捉奸的男人和女人。

最狼狈的还是潘忠杆和蓝秀广夫妻。这对因为分家而被迫分居的夫妻,没有管好各自放养的牛,让它们任性,糟蹋了别人的庄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头牛任性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是否也像牛一样任性?这是这对分居夫妻的狼狈所在。尽管潘忠杆和蓝秀广说了一条又一条看管疏忽的理由,却没人相信,因为没有一条理由合乎人们的想象和推理。人们嘲笑的目光,像剑雨直击这对恩爱的老夫妻,让他们有口莫辩、汗颜无地,尤其这些目光中,最强烈的来自他们的儿孙。

潘星龙和潘火龙不约而同地呵斥他们的父母,然后将父母赶走。仿佛同仇敌忾的兄弟俩,留下来处理对庄稼损失的赔偿。

稻田主人韦善庭提出十担稻谷的赔偿要求。经在场五位老农的评估,觉得合理,潘家两兄弟各赔偿五担。

分歧却出现在两兄弟上。公牛得猛的主人潘火龙说这不合理,五担我不赔。

为什么?

我的得猛造成的损失,到不了五担。

两头牛在稻田里,造成十担的损失,不是一头五担吗?你虽然小学五年级,但十除以二等于五,总会吧?

这不是算术题!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

我的是公牛,你的是母牛,对吧?

对。

那么好,两头牛干事的时候,母牛是四条腿着地,公牛只是两条腿着地,对不对?是不是?

是。

那么,四条腿着地和两条腿着地,对庄稼的损坏是一样的吗?

……

所以,我只能按两条腿来赔偿,赔三担多,最多赔四担。

哥哥潘星龙气得要吐血。

在场的成年人听了,都觉得在理,奉劝潘星龙接受六四开的赔偿份额。

潘星龙接受了。他为他只有四条腿的母牛,付出了六条腿损害的赔偿。

这事还没完。

九个多月后,母牛达旺产下一头牛犊,是个公崽。

弟弟潘火龙找上哥哥,为牛犊的权属事情。潘火龙一定又是受了妻子覃冬花的教唆,因为他提出的问题既胡搅蛮缠却又在情理之中。

潘火龙说这头牛崽,我家有一半的产权。

正在为哺乳的母牛喂料的潘星龙一愣,说为什么?

因为这牛崽是你家达旺和我家得猛所生,它的身上有我家得猛的骨血,所以依理依规,我有一半的归属权。

什么理什么规?

打个比方,潘火龙抹了一下嘴巴说,侄子侄女都是你和大嫂所生,是你们夫妻共同的孩子,对吧?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和大嫂离了婚,分开了,也不能抹杀孩子是你们共同的孩子的事实吧?按照法规,大嫂享有孩子的抚养权,你同样享有孩子的抚养权,对吧?

潘星龙像是听明白了,他义愤填膺,手里的瓢勺晃晃摇摇,像对付疯狗的斧子一样,恨不得朝潘火龙劈过去。

你不同意我们就找村老们来评理!

你想怎么样?潘星龙说,他不想再在村人面前丢丑。

潘火龙说,现在一头牛的市价是四千块钱,你给我两千买断牛的产权,如果你打算养这头牛的话。如果是你养的话,考虑到牛还小,你将来把它养大需要成本,我只要一千就可以了。如果你不养,归我养,那我倒给你一千。

潘星龙指着正咬着母牛乳头不放的牛犊,盯着明显是想要钱的潘火龙,说我晓得你为什么抢着要阿妈了,原来你到现在都还没断奶。你到现在都还没断奶,你忍心让这牛崽现在就断奶吗?

潘星龙最终给了潘火龙一千块钱,完全取得了新生牛犊的产权或抚养权。

这小公牛后来潘星龙给它取名叫火种。火种是什么意思?潘星龙懂,潘火龙不会不懂,甚至村里人逐渐也懂了。这显然是侮辱弟弟潘火龙的牛名,但只要牛的主人潘星龙不改,谁也没法改或没权利改,就像是父母到派出所给孩子报了名字登记户口一样,轻易是变不了了。

“你以为给那公牛取名字叫火种,我不晓得是损我衰我吗?我晓得得很!”讲完兄弟恩怨的潘火龙对警察说,他哼了一声,阴笑了一下,“但我没办法,也无所谓。遭报应的又不是我。”

卜剑和负责笔录的另一名警察听了潘火龙的讲述,都很想笑,但忍住了,准确地说,他们借用点烟的手势掩饰了抑制不住的笑容。

这次他们没有给潘火龙烟抽。

“你就因为这荒唐的家庭琐事杀了你哥哥?”卜剑说。

“我没有!他死的那天我都不在村里,我怎么杀他?”潘火龙态度强硬地说,他指着警察,“你们看看前面警察问我的材料,有六个人那天跟我在一起。那六个人想必你们也都问过了。我杀没杀人,他们可以作证。”

的确,卜剑看过证人的证词,挑不出毛病。只有让潘火龙走。

接下来审张爱娇。

中年妇女张爱娇穿一件长身的红色羽绒服,在阴冷的教室和黑色制服的警察面前,像一团火。她不怎么皱的脸还抹了胭脂,涂的唇膏也是红色的,看上去十分阳光。

负责询问的换了一名女警察,卜剑变成了笔录员。

女警察问:“张爱娇,我们为什么专门把你叫到这里来,你应该清楚吧?”

张爱娇爽快地回答:“我晓得,是我和潘星龙的事情。”她抖擞了几下没有扣上的羽绒服,像扇扇子一样,“但我不认为潘星龙的死,跟我有关。”

“你就讲你和潘星龙的事情,至于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由我们来判断。”女警察说。

张爱娇说:“我和潘星龙有过几次那种事,属于他情我愿,我不恨他,他也不欠我。就那么几次,后来就没有了,断了。”

女警察说:“为什么断了?”

“断了就是断了,没有那种事了。”

“是不是潘星龙移情别恋?另外有了女人?”

“不是。我不晓得。”

“那是什么?”

张爱娇看看女警察旁边的男警察,没有回答。

女警察说:“你必须回答。”

张爱娇说:“他那方面不行了。反正跟我是不行了。”她又看看男警察,滚烫的目光落在这个英俊硬朗的小伙子身上,像是渴望。

卜剑忍不住发话了:“你和潘星龙的事情,你丈夫知道吗?”

“晓得,”张爱娇说,“他们后来打了一架,然后都摆平了。”

“怎么摆平?”

“潘星龙给了我丈夫两万块钱,当作是与我通奸的赔偿。”

卜剑说:“你丈夫后来还找没找过潘星龙,再次索要赔偿?”

张爱娇说:“我不晓得。你们问他吧。”

在张爱娇走后,她的丈夫吴小斌出现在警察面前。

吴小斌像他的名字一样,个子小且精神,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像老贼一样灵敏。

卜剑一针见血:“吴小斌,你最近赌输了多少钱?”

吴小斌说:“不多不多,小赌而已,输不了多少。”

“到底是多少?”

“三五千吧。”

卜剑把桌上的材料一抖,“你欠多少人多少钱,上面都记着呢。要具体帮你统计吗?”

吴小斌这才说:“五万以上吧,但肯定不到十万。”

“为了还赌债,于是你找上潘星龙,继续勒索他,勒索不成,然后就杀了他,对不对?”卜剑说。

吴小斌说:“不对。潘星龙死那天,我整天都在赌博,所有参赌的人都可以作证。也奇怪得很,那天我手气特别好,当场还掉了一万多。”

卜剑手里的旁证材料扎扎实实,同样看不出破绽。

最有杀人动机的几个人,都有不在场的人证物证,并且经过侦破高手的再审,也无懈可击。

卜剑蒙了。这个别人以为(他也自以为)是智力超群的警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弱智。面对一起农民被杀杀人凶手也极可能是农民的案子,他以往屡试不爽的经验和手段,竟然不够用,甚至没有用。这个凶手难道狡猾到一个优秀的警察都找不到蛛丝马迹的地步吗?

卜剑再次来到案发现场。

这是案发第七天,距离除夕还有七天。

这天的案发现场更是面目全非。经过数天的风吹雨打,人畜踩踏,要发现或找到新的物证和线索,已经是难上加难。

卜剑决定扩大搜索范围,即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将搜索圈扩大到一公里。

果然有收获。

案发现场旁有条黄泥路直通河边,河边都是鹅卵石路,沿河边石头路前行400米(距离中心现场500米左右)有一处矮树丛,警察在矮树丛下面的多块石头上发现疑似血迹,血迹分布范围广,分布形状类似人形侧躺的形状。卜剑当即怀疑是嫌疑人侧躺在草丛后面躲避河对岸耕作的人。另外,在矮树丛旁3米处有一副看起来很新的黑红色手套,两只手套上下搭在一起,不似河水冲上来的垃圾。手套上有点状泥污,肉眼观察泥污颜色类似中心现场泥土的颜色。卜剑立即通知法医痕验部门对带血的石头、树叶、手套进行提取,送DNA实验室提取比对。

次日凌晨两点,从中心现场到河边沾有血迹的矮树丛,来自市局的技术部门采取隐血试验,即用“蓝星试剂”对载体进行喷洒。“蓝星试剂”显示:

一、从中心现场到旁边泥路边的草上都有荧光反应,但到泥路边就中断了。这是因为泥路边已经没有蒿草,行走时剐蹭不到,所以没有载体喷涂;二、河边矮树丛叶子及石头上有荧光反应,荧光反应一直从矮树丛延伸到河边,有荧光反应的石头分布和成人走路的步距相同。

卜剑据此怀疑嫌疑人案发后沿河边行走,发现河对岸有人后,在矮树林侧躺躲藏,四下无人后涉水过河,踪迹消失。

专案组组长罗勇及县级的警察们对隐血试验都很陌生。卜剑不得不对他们进行科普——所谓隐血试验,就是在检验血痕时,“蓝星试剂”与血红素(hemoglobin,血红蛋白中负责运输氧的一种蛋白质)发生反应,显出蓝绿色的荧光。这种检测方法极为灵敏,能检测只有百万分之一含量的血,即使滴一小滴血到一大缸水中也能被检测出来,由此可知犯罪分子是多么难以把现场清洗干净了。但凡是血液都会有反应,而且要看到荧光必须是在没有光亮的地方,所以这种实验一般是在漆黑的房间里或无光的夜晚进行。

受科普教育的警察们无不感到新奇,啧啧称赞上级同行的高明。在寒风凛冽黑咕隆咚的深夜,包括卜剑在内的警察们,仿佛看到了曙光。

然而,第二天法医实验室反馈,石头和矮树丛叶子上的血迹非人类血迹。

案件再次陷入僵局。

卜剑有太多的想不通:

第一,现场杂乱,嫌疑人有太多多余动作(脱衣、脱裤,掩盖外衣却不掩盖尸体、手机)。

第二,尸体多处创口无“生活反应”,生前伤和死后伤都有,而且死后伤居多,反映出死者死后10分钟至半小时以后,嫌疑人还在现场伤残尸体,但伤残动作并不是要分尸或毁尸灭迹。大白天在空旷的草地处犯案和伤残尸体,且持续时间长,反映出嫌疑人不惧怕被人发现,或者根本没有考虑被人发现的问题,行为反常。

第三,尸体呈被拖动状,从未收割的甘蔗地旁拖动到空旷草地处,该行为非常反常,不符合一般嫌疑人的行为特征。

第四,死者经常一人在牛场居住过夜,白天中午回家吃饭。牛场离平龙屯有一公里多,周边无人居住。换位思考,如果我们是凶手,肯定会选择夜间在牛棚行凶,而不是大白天在空旷的草地杀害死者,反映出凶手思想和行为比较异常。

这诸多的想不通,促使卜剑对嫌疑人进行了二次刻画——

一、作案过程:偶遇—杀人—脱衣—切割—离开。

二、作案动机:谋人。

三、嫌疑人:男性,成年,本地,矛盾,智障?

四、重点范围:上岭村平龙屯。

五、重点对象:智障或精神病人优先。理由:1.损伤次数多分布广——过度发泄;2.损伤在前脱裤在后——行为倒置;3.翻动尸体切割组织——意图不明;4.茅草简单掩盖衣裤——行为幼稚;5.白天长时间滞留现场——无视风险。

卜剑把他的新想法和新思路告诉专案组组长罗勇和其他几位骨干,得到认同。

罗勇说:“你下指示吧。”

卜剑指示:本次侦查方向,一、据案发现场尸体有绕圈拖动的痕迹,衣裤及身上不低于80处创口,且案发地属农村,考虑当地封建迷信或者是否有村民信奉邪教、仪式感。二、从现场许多反常点考虑,有可能是精神病人或吸毒致幻人员,可重点排查附近村屯的精神病人和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本次排查范围,一是排查平龙屯及案发现场附近的村屯里登记在册的精神病人和吸毒人员案发当天的活动轨迹;二是排查平龙屯及案发现场附近的村屯里是否有邪教组织渗透;三是排查平龙屯及案发现场附近的村屯里案发前家庭有重大变故的村民(此类人容易受封建迷信影响)。

专案组各小组原班人马再次出动,按照卜剑的指示,进行侦查和排查,仿佛按图索骥。

这是案发第九天,距离除夕还有五天。

这次的侦查和排查异常困难。因为春节临近的缘故,或者因为警察们反复的缘故,村民们已经不积极或不愿意配合。他们要么出去采购年货,要么断然一问三不知。

积极的还是有。

居然是曾被当作嫌疑人的潘火龙和吴小斌。

潘火龙反映,1月29日,有一个杭州号码186670255××打给他称:你家里准备有人要死了。

但是经查,1月29日当天接到电话的还有本屯和附近屯的8名村民。后经和杭州公安机关核准,拨打电话的系杭州市一精神病人,号码系随机拨打,当天还打给全国几百个号码,内容都是一样。

吴小斌反映,潘星龙死的前三天,他看见村的河边有操普通话口音的陌生人搭帐篷居住,不是本村和周边村的人。

吴小斌的信息,专案组如获至宝。

专案组立即组织警力沿河边摸排,发现距离案发现场6公里的河边有一个垮塌的帐篷,已经无人居住。帐篷的支架利用甘蔗杆支撑,防雨布、被褥、锅等,均没有带走。对帐篷周边勘察,发现帐篷边丢弃有一刀具外壳,但现场并未发现有刀具遗留。

多数警察认为该人野外生存手法比较专业,高度怀疑此人为犯罪嫌疑人。

卜剑表态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不妨找到他,审了再说。”

专案组几乎倾巢出动,悬赏金达到十万,警犬由一条增加到了三条,对嫌疑人进行多方位追击。

2018年2月12日凌晨,嫌疑人在距上岭村三百公里的天峨县龙滩水电站库区被抓获,并连夜带回上岭。

经审讯,嫌疑人姓名许朝阳,北京籍专业驴友。他在网上看到上岭村的相片以后,觉得景色很美,随即从北京乘机到南宁,再从南宁开始一路搭车找寻,于2018年1月27日到达上岭村,并于河边搭建帐篷,直至1月30日早上离开,前往他计划中的另两处景点:大化县岩滩水电站库区、天峨县龙滩水电站库区。

许朝阳离开上岭村的时间是1月30日早上7点,就是说他离开时潘星龙还没有被害。大成乡候车亭天网监控视频也显示,当日上午9点,许朝阳在那里候车乘车,当时潘星龙也还没有被害。

难道是潘星龙的被害时间推算有误?

作为一名专业驴友,而且还要前往下两处目的地,许朝阳离开时为什么没有把帐篷、被褥、锅头等必备用具带走,而是丢弃在了第一个目的地上岭?

还有,那天卜剑率队重返案发现场,在案发现场附近五百米的河边矮树丛发现的一副黑红色手套,许朝阳承认就是他的。他如此地靠近案发现场是何缘由?

许朝阳解释,手套是他踩点搭建帐篷的时候落下的。帐篷、被褥、锅头等用具之所以遗弃在原地,是因为1月29日夜里,他受到了巨型动物的攻击,落荒而逃,只来得及带走了随身的背包。

什么巨型动物他没有看清。或许是大象,但上岭村没有大象。那么或许是牛,或许是伪装成牛的人。

专案组在讨论许朝阳的供述时,多数人认为,如果潘星龙的死亡时间推算有误,许朝阳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性最大。

卜剑却说不是。他的理由是许朝阳不符合罪犯作案时的精神特点。罪犯是在精神错乱或致幻的情况下犯罪的,而许朝阳头脑清醒,思维健全,是个正常人。

“他或许是个间歇性精神病人呢?”有人说。

卜剑说:“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不是。把人放了吧,还要给人家道歉。”

这回多数警察不再同意卜剑的观点。他们喋喋不休地对卜剑进行了反驳或围攻。

专案组组长罗勇说:“放了许朝阳,我做不了这个主。万一放错了呢?”

卜剑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不放许朝阳,你将来责任更大。许朝阳是退伍军人,还是北京人,不好惹,最主要的是不能惹错人。如果放错了人,我来承担责任。”

罗勇当众说:“这可是你说的哦!”

放了许朝阳,这已经是2018年2月14日夜晚,距离大年除夕已经不到一天。

专案组三十号人大多数已经是人心涣散,怨声四起。个个在与家人打电话的时候无不心情烦躁,甚至气急败坏,像一群被暴雪袭击的走投无路的马。

卜剑何尝不是归心似箭。他聪明的妻子拨通电话后,就让三岁的儿子与他讲话。儿子稚嫩、直接的话语,既像冰雪又像烈火,将他的心冷冻和融化。

卜剑与罗勇商量,愿意留下者报名留下,不报名者放假回家。

结果报名者众,竟有二十名之多。

卜剑感动得泪花闪烁。他连夜把全村的调查档案又进行核对,一直到天亮。

结果他发现,全村216户1072人,只有1071份档案。

怎么缺了一份?缺的这个人是谁?

一查,是个哑巴,叫蓝通顺。因为谁也想不起他,最主要是看不起他,所以遗漏了。

再查,嫌疑大了去了。

蓝通顺家中有三兄弟,其最大,母亲为越南人,无户口,父亲在其小时候因故意杀人被判刑,前两年释放出来后病逝。(直系亲属有伤害杀人前科)

该人没有上过哑语学校,文化水平极低,在村里地位低下,经常受到嘲笑和侮辱,例如村民在其身后对其打招呼,基本都是朝其丢石头来提醒他。(地位低下,受尽侮辱)

此人成年后找了一个越南女子做老婆,该女子有些智障,后生有一子,该子也有轻微智障。案发前一个月该女子病逝,但全村没有人送葬,只有哑巴和其儿子用被子和席子包裹尸体背上山掩埋。(生活遭受重大变故)

此人近期正在修整房子边的篱笆,篱笆全是使用河边的新鹅卵石堆砌,有路过现场的动机。

全村没有人能为其提供不在场证明。

其儿子反映,案发当天曾到案发地接该哑巴,该哑巴全身湿透,手上还提着一袋湿漉漉的衣服(因其儿子有轻微智障,所以时间区分模糊)。

专案组组织对其住房进行搜查时,在其住的卧室西南角发现一个瓷缸,瓷缸里装有米袋和瘦肉,在米袋下面压住一把单刃刀具,刀刃和刀把有斑驳污垢,目测是血迹和泥迹。而其家里所有刀具都是干干净净,唯有瓷缸里这把刀具污垢很多。

专案民警对哑巴及其儿子进行盘查时,发现哑巴很多微表情,显示其很紧张,例如:手抖、不停地吞咽口水、眼睛不敢直视等。

专案民警想起,在摸排过程中,发现有一名哑巴每次都会出现在排查现场观望,而且对民警的笔记很感兴趣。这哑巴就是蓝通顺。

专案组正式拘捕蓝通顺。

但蓝通顺是哑巴不会说话也看不懂哑语,无法跟人交流,没办法进行审讯。

此时年关已至,上岭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酒肉飘香。留在村里的警察们惶惶如丧家之犬。

卜剑妻子再次打来电话,电话里是儿子可怜的哭声和妻子的责骂。

妻子借责骂儿子挖苦丈夫:卜小鱼,你爸爸是人民的好警察,他在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不要打扰他,让他拼命工作,立功受奖当英雄,好不好?我们很坚强,不拖你爸爸的后腿……

挂掉电话,卜剑像哑巴缄默了很长一会儿。他嘴里叼着烟,却不点燃,别人帮把烟点上,却没有吸,很快就灭了。

然后,只见他把烟从嘴里拔出,往地上一扔,再踩上一脚,狠狠一蹍,像蹍死一只臭虫一样。

卜剑看着不远处龟缩着的哑巴蓝通顺,对罗勇说:“就是他了。收队吧。”

专案组组长罗勇说:“你确定?”

“现在收队,多数人还能赶上吃年夜饭。”

“刀具还没送法医实验室检验呢。”

“刀具上如果不是潘星龙的血,过完年我舔了它!”

“我还是做不了主。”

卜剑大发雷霆:“××××,我以我一摞名誉担保,并宣布,这个案子破了!”

一年后的2019年春节,初二,又长一岁的卜剑随母亲例行来探望外婆。外婆与舅舅居住在南宁。

像弥勒佛一样笑眯眯的舅舅看着情绪低落的外甥,说:“去年没有立功?”

卜剑说:“没有。”

“是因为去年上岭村那个案子吗?”

卜剑看着明察秋毫的舅舅,点头。他告诉舅舅,去年上岭村的案子其实没有破,现在也没有。原来最后锁定的犯罪嫌疑人——哑巴蓝通顺,过年后也排除了,因为刀具上的血不是被害人潘星龙的,甚至不是人血。他丢人丢到了他的母校——中国公安大学。他大学的老师也被他请来帮助断案,也破不了。

舅舅说:“去年你跟我讲案子的时候,我就说案子破得有些草率。我说你思路还是局促了,按照我这行的说法,就是想象力没有彻底打开。我说过吧?但是当时我点到为止,一、因为你是专业警察,年轻自信,现在说自负也不为过;二、我当时没有认真去想,手头有别的活。”

肥头大耳的舅舅是个作家,具体地说是个侦探作家,写过《找枪》《红河村的谋杀》《山等天》等著名的小说,被拍成了电影或翻译到了国外。

卜剑依然自负地看着舅舅,只是出于礼貌谦虚地说:“舅舅手头的活忙完了吗?帮我想想。”他看见舅舅正在抽的烟快烧到尽头,又递上一支。

舅舅摆摆手,然后站起,说:“你跟我来。”

卜剑跟舅舅走进书房。舅舅站着把电脑打开,弯腰点出一份文件,然后指着文件说:“这是我根据你去年提供的素材,创作的小说,你不妨看一看。”

舅舅说完到客厅去了。卜剑坐下来,看见舅舅的小说题目是《上岭阉牛》。他眼睛一亮,像灯泡通上了电一样。

《上岭阉牛》是这样写的——

火种是一头牛。

它的名字是主人起的。主人叫潘星龙。

火种从生下来就不受主人喜欢,就好像它是个野种或孽种一样。事实上就是这样——它后来在主人对他弟弟的谩骂和诅咒中逐渐懂得,主人的弟弟名字里有个火字,而它叫火种,那么显然不是个好品种和好的名字。就是说,它和主人的弟弟一样被诅咒了。

火种见过它的父亲,只是远远地见过两三次面。因为自火种生下来以后,它的父亲和母亲就被隔离了,就像主人的父母自分家以后就分居了一样。亲生的父母近在咫尺却不能在一起,不能同栏就罢了,就是出现在同一草场也不能。火种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两三次,母亲在这边的草场,它无心吃草,总是抬头张望,不时哞个几声,于是便见一头公牛,勇猛地跨沟过坎飞奔而来,要与母亲团圆。火种猜想那便是它的父亲。父亲和母亲的每次欲求,都受惩罚,最严重的则是父亲。火种有一次看见主人扬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父亲,然后还拔出刀来,扬言要把父亲阉了。火种惊恐地望着头破血流的父亲慌忙逃窜。那是它最后一次见父亲。

火种与母亲一起生活,它在半岁的时候便随母亲转移到了平龙屯附近的牛场。说是牛场,其实一开始就是个牛棚。主人潘星龙将火种子母转移到离家较远的地方,火种母子一开始以为主人的目的,就是让它们远离干扰和是非。实际上这只是目的之一。主人的根本目的或雄心壮志,就是要办一个牛场,拥有更多的牛。

不久,牛棚增添了一头牛。

这是头小公牛,和火种一般大,也基本是一样的黄颜色。主人一面抚摸新来的小公牛一面对火种说,别看它现在跟你一般大,但年纪小过你,最主要是,它品种高贵,是纯正的西门塔尔牛,不像你是个杂种和孬种。等着看吧,它体格很快就超过你。主人接着继续抚摸小公牛对火种的母亲说,达旺,这是我给你配的老公,别看它现在小,将来会强壮到迷死你。它将来和你生的崽女,也都个个又肥又大。不像你和我弟弟家那烂崽生的火种,再怎么喂将来也只是长得和那烂崽一样瘦小。

主人给新来的小公牛起了一个吉祥如意的名字:瑞士。

主人进一步说明:晓得我为什么给它起名瑞士吗?瑞是吉祥的意思,士是绅士,高贵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主人转眼看着瑞士,你祖宗在瑞士,希望你不要忘本。

主人对瑞士特别宠爱,每天给它喂的是精粮,喝的是干净的水。

火种和母亲唯一与瑞士同等享受的,只是每天两个小时的音乐。而音乐其实也是主人专门为瑞士播放的,只不过火种与母亲被动接受罢了。

瑞士在精粮、纯净水和音乐的饲养滋润下,果然发育很快。

仅仅一年,瑞士已经长成强壮的大公牛了,体重约两千斤。关键是它还特别帅,个子与主人一样高,“国”字脸,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两只弯角青里透亮,特别是那一身黄毛,像绸子一样光亮。

在这一年里,火种也在成长,但是比起瑞士,则缓慢很多,也难看很多。它和瑞士站在一起,就像贫困小学生和富裕高中生的区别。而其实它们基本是同龄的。

但是有一种欲望,火种与瑞士是相同的,那是对异性的需求和迷恋,这是成年牛的标志和生理特点。在生理欲求上,可以断定火种与瑞士不相上下。

达旺是牛棚唯一的异性,火种和瑞士对这唯一的异性都产生了生理反应。它们越来越被达旺吸引,欲求越来越强烈,像旺盛的火一样。谁都渴望得到达旺的身体,独占花魁,为此它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火种显然不是瑞士的对手,但绝不善罢甘休。

主人及时发现了火种和瑞士的反常行为,他为此兴高采烈。然后他把火种赶到一边,用栏杆将牛棚隔成两半,将火种与瑞士、达旺分离,像天各一方。火种这半边特别小,像牢笼。

火种眼睁睁看着瑞士和达旺交配,它十分难受。多少次它激动地冲上去,想横刀夺爱,但坚固的栏杆阻挡了它的疯狂。即使它有一双尖锐并且利如锋刃的角,也无法砍断横亘在面前的残忍与冷酷。

看着火种欲火中烧发泄无门的样子,主人却笑呵呵的,他乐意看到火种受折磨,遭罪,仿佛火种就是他弟弟潘火龙的化身。

然后,他还假装同情来到火种身边,安慰火种说:小子,你要冷静,我也希望你快乐,但是你不配呀。你看你这块头,是低劣品种,怎么能和瑞士共享欢乐呢?再说了,你要记住,达旺是你母亲。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不伦行为呢?这是要遭天谴的!一定是你前世造的孽,所以才投胎为牛。你都做牛了,还不悔改。我警告你,你再有这种胡乱的行为,我就把你阉了!

主人的安慰(其实是警告)起了作用。火种收敛了许多,行为上不再疯狂。但五脏六腑仍然翻江倒海,难受啊。或许眼不见心不烦,它希望主人将隔栏蒙蔽,或将它转移到别的地方。但是主人偏不,它就是要让火种一览无余、近水看月和捞月。主人够阴险和歹毒。

达旺的肚子在与瑞士同居的日子渐渐地隆起。在它怀孕的时候,主人或许为了不让瑞士闲着,或许凑足了钱,又购进了一头本地的母牛。它看上去比达旺年轻、漂亮。主人给它起名叫达财,仿佛是希望它和达旺像两姐妹一样,和睦共处,多生贵子,为主人旺家发财。

火种看见瑞士见到达财,毫不犹豫爬了上去,把达财霸占了。达财跟火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主人就是不把达财分配给它。是因为品种低劣的原因,还是主人想把它当作弟弟的化身用来泄愤,或者二者皆有。总之,火种继续打着光棍。它在目睹瑞士一夫多妻的生活中,感到极度的不公、自卑和抑郁。

达旺成功产下了与瑞士交配的牛犊,那是火种同母异父的妹妹。妹妹十分的健康、高挑和漂亮。母亲很爱护它,只要看见它身上粘有杂草,都要舔掉。火种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它拉撒的时候,已经不再在靠近栏杆的这边,而是到了最里边的角落,因为它不想让臭气熏了妹妹。

达财接下来也产下了与瑞士的儿子,这小公牛与火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在主人的眼里,却是他的宝贝或摇钱树。

达旺和达财这姐妹俩也很能生,基本保证一年各生一头,像两台正常产出的机器。

随着牛的增多,主人另外建了牛棚,凡是跟生育暂时无关的牛,都住在新建的牛棚里。

原来的牛棚成了纯粹的配种场所,像是人类的妓院一样,只不过惠顾的对象性别与人类妓院的颠倒。主人的妓院没有妓女,只有牛郎。在很长的几年时间里,瑞士是绝对的牛郎,或牛魔王。在很长的几年时间里,瑞士一尊独大对付着轮换来与之配种的母牛,有火种的母亲达旺,有母亲的姐妹达财,有本村来花钱配种的别人家的母牛,还有火种的妹妹和其他瑞士的亲生女。和自己的亲生女乱伦和生儿育女,这是火种不能忍受的。这是主人纵容的结果,或对瑞士和火种两个品种,采取两种标准,卑鄙至极。

最卑鄙的是,主人依然把火种留在原地的牛棚,隔着一道栏杆,被迫地目睹瑞士肆无忌惮的行乐和表演。主人这么做,就是为了百般折磨火种。

主人不仅逼迫火种看同类的交配,还故意让火种发现人类的性事——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主人带着不同的女人到牛场来,常常在牛们面前炫耀一圈后,钻进白房子里,过那种生活。白房子就在火种住的棚子正对面,距离还很近。主人经常不关门也不关窗,他操纵女人引发的浪叫,让火种生不如死。

火种真希望主人把它卖了,或者把它阉了。

主人有一次对火种说,我不卖你,就是留你让我看你慢慢变老、变疯。但是我肯定要阉了你。现在不阉,是因为你还不老,有欲望,想干。等你老了没欲望不想干了,我再阉了你。

火种真想问主人你这么做是何苦呢?你恨你的弟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人的事情,为什么牵涉我?但是它说不出来。

终于,主人决定阉了火种。这应该是个提前或匆忙的决定,因为火种还不算老,还有欲望和幻想。主人提前对火种下手,可能与他的那些女人有关,就是说他在那些女人面前已经不行了。火种已经数月经年听不到女人的浪叫了,而只听到主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然后看到主人永远是沮丧和颓废的表情。火种为此感到很高兴,常常探头晃脑高声长哞,像是在嘲讽主人。这深深地刺激了不再有刺激的主人。

丁酉年夏天,火种铭心刻骨的一个日子。主人进牛棚来,对火种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主人把火种牵出牛棚。在牛场的一块平地上,站着五六个男人。主人把火种带到这些男人面前,然后使了使眼色。男人们突然一拥而上,将火种扳倒,然后用麻绳捆了四脚,再用木杠加持。

阉割工具也叫去势器,无情地钳住火种的生殖器官,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睾丸。鲜血喷溅,剧烈的疼痛使它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

火种醒来的时候,看到只有主人一个人,在旁边静静地抽着烟。看到火种醒来,主人对它说,好了,我现在对你彻底放心了,你可以在牛场里自由地活动,尽快地把自己养肥,争取八千块让我把你卖掉。卖不了八千块,我就把你杀了。

火种自从被阉,痛感消失之后,情绪居然大大改善。它不再有欲念,不关注公牛母牛以及主人与女人的那些破事。它在牛场心如止水地生活,像皇宫里的太监一样,纵使有再多的嫔妃向它抛媚眼献殷勤,它也无动于衷或爱莫能助。它只想把自己养肥,早日把自己卖出去,脱离主人的控制。

但火种怎么吃都肥不了,或达不到主人的要求。有两拨收牛的贩子过来看它,出价都不超过五千元。

火种从主人阴鸷的眼神中,预感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丁酉年冬季的那天,火种看见主人将它的母亲达旺牵出牛棚,交给在牛场磨刀霍霍的几个人。在火种被阉割的那块平地上,它看到自己已经绝育并且骨瘦如柴的母亲,被人们宰杀。人们将母亲杀死后,剥皮,然后开膛破肚,切成数段,然后烹食一部分。火种看到主人以及那些屠夫,大快朵颐母亲的肉和内脏,喝酒行令,快活得东倒西歪。它感到从没有过的巨大恐惧和血液偾张,东奔西突,最后撞塌牛场的围墙,逃了出去。

火种躲在灌木、甘蔗地和河水边,成功地摆脱了主人和多人一波又一波的搜捕与追杀。寒风凛冽,冰水刺骨,这些火种都能忍受。它不能忍受的是主人对它母亲的忘恩负义和对它的赶尽杀绝。母亲为主人繁衍了那么多牛,到头来却变成了主人的盘中餐。而它被主人歧视、折磨了近一辈子,老之将至的时候,被阉了不算,还要面临被宰杀的命运。火种想反抗,要抗争,它不再视主人为主人,而是敌人、仇人。

2018年1月30日,农历丁酉年癸丑月十四,潜伏多日的火种逮住了机会。这天上午,它看到仇人潘星龙独自一人出现在河边附近的坡地上,吹着口哨,朝它隐匿的灌木丛走来。浓雾弥漫,潘星龙应该不是发现了火种。果然不是。潘星龙是来灌木丛这里撒尿的。他在火种跟前掏出丑陋和软弱的家伙,撒出缓慢而腥臭的尿液,有数滴溅到了火种的鼻子和眼睛里。火种打了个喷嚏,然后当机立断发起了攻击。它从灌木里跃出来,将潘星龙顶翻,然后紧接着对他踩踏,在他失去站立的能力后,用尖锐角对他进行捅刺。它不断地挑拨潘星龙,像猫玩弄和折磨走投无路的老鼠一样。

在从容不迫致死潘星龙后,火种平静地离开。它来到河边,发现对岸有人,于是侧躺躲在了一处矮树丛的后面。等到对岸没有人后,它站起来,步入河中,游往对岸。

火种在对岸的村庄野地荒坡藏匿了数天。它很不适应在陌生的地域生活,像在异乡生存想家的人们一样。它勇敢地走出来,让人们发现它,像是犯了罪的人投案自首。

对岸村庄发现火种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潘星龙的亲戚,他认得火种这头老牛。火种被带回上岭的家。

这个家是火种出生和最初生活的地方,是潘氏兄弟家庭矛盾发生的源头和火种被歧视开始的地方。原来的牛栏已经破败不堪。火种已经看不见它的父亲了。它失而复得的归来并没有引起潘氏兄弟两家人足够的重视,因为两家人还陷于被调查的惶恐中,或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火种一回家就变得焦躁,它讨厌和害怕所看到的一切:腐烂的牛窝,潘火龙夫妇幸灾乐祸的脸,潘星龙妻儿哀伤的神情。看到这些个样子,它无法忍受,忐忑不安,极力挣脱束缚,试图逃跑。

潘星龙的儿子说,这牛怕是疯了。

这是卖掉火种的信号或火种的死刑判决。

果然,火种以四千元的价格卖给了村里的屠户黄桂生。

黄桂生当天就把火种杀了。

火种的肉被黄桂生放在一辆三轮车上,沿村叫卖。在经过上岭村小学的时候,被驻扎在这儿的专案组后勤人员买走了十五斤。这十五斤肉被用来打火锅。近三十名警察围着炉子,一边吃肉一边讨论着潘星龙被杀的案子,争论得喋喋不休和焦头烂额。

火种在人类的饕餮和惩罚中,完成了它的救赎。

卜剑用半小时看完舅舅的小说,却在电脑前,定定地发呆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走到客厅,对肥头大耳的舅舅说:

“舅舅,你让我警察这饭碗,端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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