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后,母亲经历了她生母所经历过的难产。据说她睡的那面土炕被血染红了,血又淌在了地上染红了奶奶的小脚和父亲的大脚。母亲没有让她的婆婆和男人失望。第一胎,就生了一个男娃。紧接着,以同样的撕心裂肺、浴血奋战生下了二哥、三哥、四哥、姐姐。
父亲不喜欢女娃,因此他认为有一个姐姐就足够了。当我还在母亲的腹中时,他是抱着希望的,他认定我会是个男娃。躲在母亲腹中的我,并不知道母亲在怀二哥时,因服过大量中药导致二哥患有先天性小儿麻脾症,在怀三哥时因偷吃锅里正煮沸的豆腐,被父亲发现情急之下端起一碗豆腐,将滚烫的豆浆吞下去。
母亲从此失语。父亲之所以对腹中的我,抱着希望是因为大哥太诚实,太聪明,也太听话。六岁的时候,他就背起书包成了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二哥虽也生得一双慧眼,却是个残废,长到五岁走起路来还是东倒西歪,像刚出锅的麻花。三哥竟有些像父亲,四岁的他已以偷吃出名。长到五六岁时,看见女娃,就跑去扒人家的裤子。尽管他像足了父亲,父亲对他却并不十分喜欢。
也许父亲认为他过于蠢笨,他每次招惹事非都没有父亲高明,而是会被人家当场捕获,父亲只得一手拎起他一手向人家致歉。四哥生来就像足了女娃。三岁之前他长得其丑无比。像一颗受过挤压的长冬瓜的头颅,三年来竟然没能生出一根毛发。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还有一双出奇小的小脚。总之,从头到脚没有一个部位像男人。当然除了两腿间那根细小的男性区别物。所以父亲对他的四个儿子都不满意,他觉着他的儿子不该是他们这个样子。他常常对着他们火冒三丈,开口就骂,伸手就打。三哥虽然笨,却有着自己的狡猾。每当父亲追着打他时,他都能巧妙地躲过去,而母亲就成为了三哥的“代罪羔羊”。
父亲打人是出了名的。他打儿子是用手,并且只打屁股,也许是他怕打坏了,也许是他多少有些不舍。他打媳妇却是用脚,全身上下地乱踹,恨不得使上全身力气。他不用手打是因为他从来就看不起女人,他觉着女人不配他用手打,他还觉着用手打不足以能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发挥一个男人的雄性力度。
父亲在我出生前的一天,当着母亲的面发誓:他说如果我是男娃,他从此不再打母亲,如果我是个女娃,他会把我活活给掐死。母亲从来不怀疑父亲说的话。在母亲的眼里,父亲是一个吐口唾沫都能钉个钉子的男人。她害怕生出女娃会被父亲捏死,她知道父亲能做得出来。她并不惧怕父亲的毒打,她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她怕的是她腹中的生命,眼睛还没有睁开,也许就命归黄泉。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和五个娃的母亲,认定了腹中的我不会是男娃。她心里充满了真正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她祈祷腹中的我,迟些出世,同时她想尽办法拯救我的生命。
在那个偏僻、荒远的小村夜晚,星星却是格外地明亮。母亲牵着毛驴,艰难地从磨房驮着沉重的米袋慢慢地走着,她并不急着回家。她偷偷地走到那些生了好几个男娃还没有生女娃的人家门外,长久地转悠着。直到厚厚的乌云将闪烁的星辰遮去。按父亲算的出生日期过了好几天了,我已然没有任何动静。母亲讲不出话来,没有人能明白母亲的心情,她在每个黑夜里,怀着绝望、复杂的心情,离开那些紧关着大门的人家,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黑暗。黑暗中的母亲,两眼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母亲在一片斑驳的泪光中为我寻找着希望。
母亲失语是因自己的儿子,母亲走进庙里是为了我这个女儿。按当地的风俗,母亲把没有出生的我许给“十龙庙”上的“龙王”。
尽管传说中,那十龙庙上并没有龙王爷。只是哭瞎了眼的奴母和她一起被发配到边远的儿子,横跨在庙前。但终究他们还是跟龙王爷有扯不断的关系,因此才有了河棱上的龙王庙。尽管人们排挤、唾骂长了六根手指的龙子,却又以极为虔诚的心灵去供奉河棱上并无龙王爷的龙王庙。
母亲许愿,等到我十二岁的生日那天她再用一只公鸡将我换回来。母亲决心在庙里生我。母亲第一次违背了父亲,这让父亲感到意外,也让父亲极度地恼火。但是因为对我还抱着希望,也因为父亲害怕惹恼了龙王,也就只好暂时忍受。母亲从八月十五就住进了庙里,一直到八月二十八的早晨才听到了我的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