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经历了一天的奔跑后跌进了一个沉重又恐怖的梦境——
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像一只皮球一样被一只又一只的脚踹着,从厕所里滚到外面。我伏在地上双手托住地想站起来,可很快又一只脚踹了过来。爬在地上的我就看见我的前面有数不清的脚,有穿着男鞋的也有穿女鞋的,这些脚没有落在我身体上,它们只是随着我的身体向后移动着。一个像足了父亲的声音在喊:“六指她骂脏话,她不要脸。你们知道她有多贱吗,她只值一只公鸡,她妈比她还贱,她妈为什么叫‘布换’?是用一匹布换来的,那肯定是给她妈的裹脚布。听说就是那匹裹脚布还是倒贴的,倒贴的还有一头毛驴,而且是一头公驴。她妈是布换,她是鸡换,她和她妈一样下贱一样不要脸。”
三绑子的声音激怒了我,把本来没有了力气的我震怒了,我的愤怒就像充足气的气球在胸腔里膨胀,膨胀得似乎要炸裂:“真正不要脸的人是你妈!你妈连一匹布都不值!连你自己都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野种!你是一个野种!”
气球在之前的哄笑中爆炸了,我知道我引爆的不是一只气球,是一筒大炮。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但是我是带着尊严死的,带着母亲的尊严死的。我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我在一片哭喊声中被一次又一次落在身体上的大脚踹到了一片杂草丛中。我还有知觉。我觉着下体有一团滚烫的东西滑了出来,几乎是同时一股同样滚烫的液体淌了出来,连我自己都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气味。我也有听觉,我听到女同学被吓哭的声音,也有女同学在喊老师的声音。老师在哪里?不知道老师在哪里的人是想寻找老师的女同学,也是被吓坏了的女同学。我的知觉只向我通报了大小便失禁。我自己却并没有感觉到痛,或许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的听觉却还很灵敏,灵敏得能分辨出三丑的声音来:“三绑子,别打了。再打会打死她的,她死了你得去顶命。”
是我没有感觉了吗?那大脚没有再踹过来。他是累了吗?是脚疼了吗?还是三丑把他拉走了?我很想再听听三丑的声音,可是那声音远了,远得我听不见了。我抓住一个树桩吃力地爬起来看到三丑死死抱住三绑子的胳膊一步一步走远,在他们后面跟着男同学还有女同学。我想站起来可反而又倒了下去。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所有的景象也都模糊了,恍惚中我似乎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我不是我,因为我感觉不到疼痛和屈辱。几株尖草随着吹来的一股轻风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很想睡觉,想一直睡下去,不要看到黑夜也不要看到黎明。
愤怒的雷声把天空劈开一道闪电,那一道闪电把天空划开一条豁亮的口子,天就一块、一块噼哩叭啦地往下掉,砸在了我的身上,我的骨头被压碎了,疼得连地也开始往下沉了。天塌了,地陷了,我也疼得碎裂了。在碎裂中我感觉到地在一边在往下陷,一边在摇晃着,晃得我这幅残破的躯体又慢慢睁开眼睛——
我看到了,看到了在塌了的天边上,在晃动的地平线上躺着一个大大的太阳,太阳的下半身和晃动的大地一起陷进了泥土里,那露在泥土上面的半个太阳虽然还跟着大地在不停地晃动着,但是它的脸是红色的——
我看到太阳的脸是红色的。很奇怪,那红色的太阳不是离我远去了而是在向我走来,慢慢地、有些迟缓地向我走近,近了,近了。走近的红色太阳发出了美妙的声音:“我扶你起来。”好美的声音,像是来自天堂。那美妙的声音带着金色的光芒把我流血的身心照耀,让我冷却的躯体变得温热起来。那红色的太阳再一次发出了美丽的音符:“喝口水,喝口水身体就会有力气。”
大雁终于把我带到了嫦娥居住的地方,我喝到了天界的圣水。真甜!真香!这么香甜的水恐怕也只有天上才会有。我感觉到一股清凉的圣水轻轻滑入我的唇间,像叮咚的泉水一路欢唱进入我的肺腑。我看到了,看到了那红色的太阳——
那红色的太阳现在只为我一个人放出光芒,放出五彩缤纷的光芒。刚才我是失去了整个世界的,我失去的世界是残破的,是丑陋的,是黑暗的,是肮脏的;现在,现在那红色的,红色的太阳又还给了我一个世界,一个绚丽多姿的世界,一个光亮的世界,一个美妙的世界,一个清纯的世界,一个完完整整的世界。我又回到世界上来了——
我活了。那红色的太阳永恒地装进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