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新世纪前的最后一年,在第五十一个儿童节的当天上午,许家老二的孩子出生了。这一年,是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也是澳门回归。小昀笙总是在小伙伴面前炫耀自己的生日,但长大后,她曾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出生时间感到遗憾,怎么就不能再迟几天嘛,做一个国庆宝宝岂不更好?当然,如果能赶上千禧年就更好了,就是新世纪的人了。
许家老二许庆国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一直在走廊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他的老丈人卓晓北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声道:“不用担心,坐下来等吧,还有很久呢!你这走得我眼晕!”老丈人面色平静,仿佛进去生孩子的不是他的女儿,但攥紧的拳头、暴起的青筋和微微发抖的双腿还是泄了几分紧张和担心。现在医院技术那么先进,顺产不行还有剖腹产,能有什么事!卓晓北在心里暗暗想。
“诶。”庆国应了一声,但整个人还是僵在门口,并没有坐下来。
许老太太也没有管自己的儿子,她紧紧地捏着头巾的下摆,为了保佑她的孙子,还特意换了一条过年才会用的大红色头巾,嘴里还念念有词:“老许,你们许家要有后了,你终于可以瞑目了。等我下去,也好有个交代。”这位封建老太太的亲家抬头冷冷地看了她几眼,又瞥了一眼还在来回走动的女婿,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手术室的门开了。
“恭喜恭喜,母女平安。”年轻的小护士笑嘻嘻地对门外的家属说。一旁年长些的护士看见了一个老太太由晴转阴的变脸,轻咳了两声,露出公式化的微笑说:“孩子有点轻,要好好养着,母乳的营养别拉下。”也没有更多的叮嘱就走了。
“母女!”许老太太先是一愣继而惊叫,“不是说是个男孩的吗?怎么又是一个不带把儿的!”中年丧夫的许老太太因为要拉扯三个孩子,还要还赌鬼丈夫欠下的七八万,看起来要比同龄的老很多。此刻她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一叠一叠,衬得那一双吊梢眼更是不善。她立刻退到一边,不想去看一眼自己的二孙女,女娃有什么好看的,三年前老大家的就已经见过了。唉,以后两个儿子都没人养老送终了。不行,以后一定得生二子,老太太心里暗暗想。她从鼻子里重重地喷了粗气,也没和亲家打声招呼,撂下句“家里还有田没翻”就匆匆离开了。
“爸……”庆国很是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看着岳父挠挠头。
“没事,快进去看看宁红吧。我去买点东西来。”老丈人没计较,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辛苦你了。”庆国心疼地抚摸着宁红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还有几缕粘在额头上,乌黑的发丝更衬得面色苍白。说到孩子,宁红立刻就有了那种初为人母的温柔和喜悦,“没事,孩子生的小,也懂事,没怎么折腾我。”她缓了缓说,“妈还在外面?”
“这……”庆国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顿了几秒,小声说:“家里农活没干完,妈知道你们母女平安,就赶回去了。”说完,他歉意地对宁红笑了笑,显然,这种说辞他自己都不相信。
“没事。”宁红好脾气地摇了摇头,看起来并不介意,像是一个旧社会下的标准好儿媳,理解婆婆的一切言行,从不反驳。但新中国都已经成立五十周年了,再有一年就迈入新世纪了,宁红自己也是读了几年书的,怎么可能会守着陈规呢?
“但是咱爸去买东西了,一会就回来。”庆国怕妻子乱想,立刻补了一句。
“嗯。”尽管是陈述性回答,但是宁红微微上扬的语调还是掩盖不住她的惊讶。她没想到那个不着调的父亲会在这里。自从母亲死后,她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待她了。她心里涩涩的,不知道为什么。
宁红的脑子有些乱,她忘记了刚生完孩子,想轻轻挪动一下,却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庆国急忙按住她的身子,生气地说:“谁让你动了?不知道自己刚生了孩子吗!”扯了那么大嗓子却不忘给宁红掖了掖被子,生怕她着了风。
“你要养好身子,以后还要给她添个弟弟呢!”庆国突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了这么一句。刚说完,宁红就轻哼一声,扭头慢慢合上眼,像是累极了要睡觉。庆国自知失言,又不知道怎么找补,只好匆匆离开了。
生完后第三天,宁红就要求回家坐月子。
但庆国不愿意,怕她落下病根。
宁红嗔怪道:“在哪都一样,干嘛花这冤枉钱呀!”说完还不自然地笑笑
他抿了抿嘴:“好,那你在门口等着,别出去,我去叫辆车。”
“好,别打的了,叫个三轮车就行,自然风吹着不凉,都六月份了。”庆国听了很愧疚,没能给妻女好的生活条件。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人,开销肯定会大很多,孩子的东西不能差,而他一个月只有几百块,能省就省吧。
“行,外面晒,你和宝宝先等等,我回来叫你。”说完,庆国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浓郁的奶香味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沉郁多天的心一下子就轻松了。是了,他当爸爸了!
宁红看着丈夫不高却很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喃喃说:“宝宝,他会是一个好爸爸吧。”最后一个字散在了空气里。女儿在妈妈的臂弯里睡得正香。
台县的卓家村也知道了宁红生了女儿的消息。一时间,多年没有新生命降临的卓家终于热闹起来了。七十多岁的卓老太甚至还想进城去看望孙女和家里第四代的第一个孩子——她的曾外孙女。尽管女孩姓许不姓卓,但那是她最疼爱的孙女的孩子啊!长媳病逝后,卓老太总是觉得亏待了大孙女和大孙子,如果不是长媳那么劳累,甚至只是为了屋子前的两棵梨树不被虫咬,只能仰着头打药水,她就不会得了白血病,就不用成天忍着恶心喝下刚杀的猪还热乎的鲜血。结果受尽了折磨,最后却还是死了。
想着想着,卓老太又掩面哭了:“苦命的孩子啊,她妈死的时候她才十四岁,她爸没了管束,彻底不靠谱了。可怜他们兄妹二人……”
二儿媳杨珍还没等婆婆说完,连忙打断,劝道:“妈,宁红生了孩子,这是好事啊,可别哭啊,叫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怎么了呢!”
“是啊是啊,她嫁了人,虽然条件不好,但看着对她挺好的,也是苦尽甘来了呀!”三儿媳方琴也跟着劝,“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这去一趟岂不是给他们添乱。不如等她出了月子,孩子再大些,再见也不迟嘛!”
杨珍见老太太犹豫了,赶紧撤热打铁:“况且我们的见面礼都还没准备呢!您舍得宁红和她的孩子吗?”
“那不行,这见面礼一定得有!你们做长辈的,可不能对自己侄女和侄孙女小气啊!”老太太暂时放下了忧伤,又突然说,“得给孩子做个小毯子,外面卖的那些,里头塞的棉花哪有家里长得好啊!”说完就回自己屋里找针线和布了。
送走老太太,二儿媳杨珍和三儿媳方琴才搬了凳子坐在大吊扇底下,拿起刚刚老太太没吃的几瓣西瓜吃了起来。
方琴大口大口地吃着,嘴边沾上汁和籽也不管,流到地上的西瓜汁浸湿了土砖,引来一队井然有序的蚂蚁,在逐渐扩大的暗红色土圈外围小心翼翼地趴着,不挤不抢,很是和谐,争取每个同伴都能尝到甜甜的夏日饮品。杨珍则完全不同,她不紧不慢地小口吃着,吃到籽也不随意喷到地上,而是用舌头先把籽和肉分开来再慢慢吐到右手心,等吃完了,再一次性放在吃尽的西瓜皮上,拿过桌布上的湿布擦擦手心,扭头对着方琴开口说道:“宁红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不过现在结了婚也是苦尽甘来了。孩子也是个会挑日子的,阳历还是个儿童节,好记。”
“哪好了?我那是劝老太太放宽心的,她结婚的时候你又不是没去,那男的家都穷成什么样了!灶台那么矮,还只有两个锅,一个煤油灯,自来水那么黄,还老停水。家里还欠了好几万,就靠那几亩地,说不准到时候宁红还得贴钱。他上头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那个赌鬼爹没死的时候还知道借钱给老大买机会上了一个什么,诶呀不记得了,反正啊现在在村子里当个医生,舒服死了。轮到老二就没这好运了。他们亲戚都说唯一一个读书的苗子就因为没钱高中毕业去南方打工了。至于那个妹妹——”
方琴顿了顿,想让她的嫂子搭个话,可惜杨珍就是不理这茬。方琴撇撇嘴,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却又继续讲了起来,“她呀,小学二年级没读完,就拿着小板凳回去了,说听不懂,到现在都不识字呢!”也不知是小板凳的椅子腿有些松动,还是老大家的地不平,方琴稍微晃了一下,但凭借着硕壮的身躯又很快稳定了。
“这鞋啊,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杨珍说完起身,拿着西瓜汁皮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对着门口的河用力一甩,就回后排自家屋子了。
方琴等着那个背影远了,啐了一口,恨恨地说:“装模作样的,大嫂没了之后,这架子摆得倒是挺足。”想想不舒服,就从墙角那抱走一个二十多斤重的西瓜,大摇大摆地从老大家走出来。反正就大哥一个人在家,不吃也坏,不能浪费。这个时候她已经忘记自己还有高血糖这回事了。怀里的西瓜顶着胸前重得下垂的两块肉,架在了堆积尤其明显的肚子上,显得并不起眼。是了,她的怀里是藏东西的绝佳之处,有谁好意思总往那儿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