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攸才穿过院子,就听见隐隐笑语声,知道珉皇子也该在这儿。上了台阶,一个削肩细腰的宫女打起帘子,焱攸走进去几步瞧见焱妃正面端坐在一张楠木罗汉床上,跟焱攸旧年请安时见的模样没什么变化,还是珠围翠绕,彩绣辉煌,展尽皇家娘娘的奢华——只是比先前更富态了些。焱妃旁边立着一个俊美青年,头戴紫金冠,穿一件二色金云龙袍子,神情倨傲,此人便是焱攸的表哥,二皇子百里珉。焱攸察言观色,觉得他倒像对自己有几分怒气,就不知道这怒气是从何而来。
“焱攸给焱妃娘娘请安。”
“攸儿啊,快起来,可多日不见了。”焱妃笑道,伸手虚扶,屁股却没动一动,“怎么攸儿正月里也没来看看姑母呢?”
焱攸起身,又给珉皇子行了礼。才陪笑向焱妃道,“焱妃娘娘有所不知,那时节攸儿正在朔北草原帮父亲节制兵马,实难……”
“哼,节制兵马,说的好听。”相里珉冷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一个小妮子,跟一群江湖草莽混在一起,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
“珉儿,”焱妃责备地给了他一个眼色,只不过转而看焱攸的时候,并没掩掉那份惯常的洋洋自得。“攸儿,你别怪你珉哥哥的话不中听,他原是好意。你到底是个女孩,没事宁可少去你爹的兵营,倒少沾惹些兵匪之气为好。我还听你爹说你素日喜欢读书,这个也不好,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该多做做女红才是,少在外边跑,成个什么体统呢?你终究是要嫁人的。攸儿,你娘死的早,也没个人教导你这些,我的话你可要记着。”
焱攸的指甲抠了掌心,她原想说,我为你们娘俩个流血流汗的时候,你们还在这皇宫里做梦呢,可最后也只说出一句,“焱妃娘娘教训的是。”
“对了,攸儿,下个月初六就是太后的寿辰,你爹他没忘记吧?”焱妃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
“娘娘,这么大的事,我爹他再忙也不敢忘。”焱攸觉得有些累,强忍住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呵欠,“娘娘放心吧,焱家准备的寿礼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得稀罕物,必定会投合太后的心意。”
“你爹在忙?他在忙什么?”百里珉毫不客气地接过焱攸的话,“皇上几次三番询问众将谁可领兵攻打被昱国夺去的攵城失地,为什么舅舅他就是不吭声,难道他想把收复失地的功劳拱手让给别人?”
“这就不是谁争功不争功的事儿。兵书有云,兵者,国之根本也。出兵昱国哪里那么轻松,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珉哥哥也该劝说皇上耐得住性子才是。”
相里珉哈哈大笑,又猛地止了笑,“攸丫头,不是舅舅他人老怕事了吧?身为大将军,只一味退缩,连我的脸面也要被他丢尽了。”
焱攸转开头看着窗外,姑母的院子里种了太多的牡丹,俗艳得刺目,“珉哥哥,男儿的脸面若是靠自己赚来的,就没人能替他弄丢了。”
“焱攸,你这死丫头!”相里珉被这话刺得跳了起来,再要申斥她,又被母亲阻住,不得发作出来,只憋得他满脸通红。
“珉儿,你也少说两句,怎么就不知道让让妹妹。”焱妃勉强笑笑,“攸丫头,还是太后生日的那件事,外边有你父亲打点,我自然是放心的,可宫里面,我也得孝敬太后她老人家不是?咱们自家人在这儿说句实在话,太后她可只喜欢银票。唉,攸丫头啊,你别怪我一见你,就跟你这小一辈儿的告艰难,实在是你年岁小,不知道我这做贵妃的姑母也是艰难,月月皇上给的份例银子就是那么一点点,可是呢,今儿这个贵妃做生日,明儿那个要紧的王妃家里送死发丧,哪个不是要钱的事?所以说呢,宫里的贵妃们虽然都是天家的娘娘,可要不是靠着娘家,谁又能撑得住这天下第一大的空架子?攸丫头你可别见怪,你也知道我娘家没多少可以走动的亲戚,你娘死的早,你爹又是个做哥哥的,不能常进宫来跟我说说这些话,所以这些艰难的事,我也只得跟你说说罢了。”
焱妃这一大通长篇大套地告艰难,听得焱攸隐隐有些心寒,只要见面总不过是要钱,至于自己父亲在外边有多难一概不闻不问。再有,虽有替儿子谋皇位的心思,可真要认真跟她商议两句,她又烦了,只有银子在她眼里是实的。又以为自己那宝贝儿子聪明绝顶,将来一定是做得皇上的人,殊不知天下哪有一定的事,宫闱之事,瞬息万变,别说皇上从未说过立珉皇子为太子,就算说了,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说万无一失呢?
“姑母放心,我这一出去自会跟我父亲回明白的。”焱攸无奈地说了一句。
焱妃得了这句回答也就心满意足了,焱攸心里懒懒的也不愿再多话,只在焱妃宫里待了一会也就告辞出去。因为是她生日,焱妃又赏了些宫里新巧式样的钗环首饰给她,焱攸心思不在这些个东西上头,所以也没太在意。
许是今天太热,热的人头晕脑胀。焱攸昏昏沉沉地离了皇宫,上了一直等在外边的马车,心里盘算筹划的事儿也太多,一时心烦气躁。
思来想去,愈加烦闷,只觉得马车里透不过气来,昏昏欲睡,车过闹市,四周嘈杂不堪,忽然闻得一句细细的人语如在耳边,“焱攸,你又来迟了?”
焱攸恍惚觉得自己站起身,还穿着旧时常穿的那件红衣裳,项上带着佛前镇过的金项圈,璎珞下坠着记名锁。她跟着那人走去,才行了几步路便又见宛河岸边,杨柳依依,恍惚又听见自己说,“就迟了又怎样?”
少年回过头来望她,眉眼还如昔日一般温柔,“怎么又没精神,可是病了?”
焱攸神思忽然清明起来,自己不是已经一十九岁了么?又怎么会病,那些个多病年幼时候已经远得不见了;除非梦中,那人也已不再。焱攸梦里思及至此,胸中突然一痛,再看少年肖慕风,也长大了,冷冰冰看了她一眼转开头去,就要走了,焱攸连忙拉住,他回过头来,清俊的面容忽然变成一张青白色的死人脸。
焱攸吃了一惊,猛然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掀开纱帘向外张望,外间炎炎烈日,车水马龙,繁华街市,哪里有那个一袭青衣的俊秀少年郎。焱攸叹口气,低声念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