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驾。”
阔里吉思的声音空荡在殿宇。
太后淡去漠然眼神,收回心,移驾兴圣宫佛堂。礼佛之事一天都少不得,眼下佛祖显灵,皇儿的身体好转,太后最急去的地方当是佛堂,撂下军国大事给臣子,头也不回,径直出了宫门。燕铁木儿盯着阔里吉思的半弯弓背影,想着自己的心腹中枢,安藏太后身边的老太监会给点暗示。可阔里吉思缓急步子尾随太后,径直出殿门,终未回首。
纳哈出,燕铁木儿,一个左丞,一个右丞,两位朝廷命将怒目相视,继而各自给出个虚假笑脸,暖和朝堂气氛。
再看马札儿台,人半出宫门。
“大兄。”燕铁木儿重重的声音传来,改口大兄,语调中仍充满浓烈味,“大兄既然挑出新话头,想必不会只为太后面前捞些口舌之功吧?”
“蒙丞相夸赞。”
马札儿台停住脚,慢回话:
“吾辈蒙先帝皇恩,主政御史台,凡事喜追根源,寻思明白根由,何谓新话头?至于燕丞相所言,太后面前捞口舌之功,实乃太贬损人低。我本清门素第,数辈于朝廷为人为事,不曾有鸿发奇功,也未曾给朝廷添生毫发烦忧。犬子脱脱,自幼随大儒吴直方先生读书识字,行仁义,皇恩浩荡,今受职于大都怯薛军,为人事,承一脉家风,终归帝国利益为重。”
说完,朗声一笑,马札儿台竟头也不回,径直走出殿外。
“好个明白根由。敢问疆场硝烟烽火,你明白多少根由?!北境烽烟,你明白过多少根由?!”燕铁木儿大阔声,想让刚离宫门的马札儿台感觉到心中怒气。
“丞相,梁王五万军马……。”
伯颜的声音从燕铁木儿的身后传来。话还没说完,便被燕铁木儿侧过来的愤怒眼目给冻住。
“奉太后口谕,卿等同心协力。伯颜将军速回河南整肃兵马,做好策应察罕帖木儿和孛罗帖木儿元帅的充足准备。镇南王兵马已过汉中平原,进至陕西东北部,五万铁骑随时有可能踏破吕梁边关兵防,进逼大都皇城。纳哈出丞相,你负责调集辽阳行省两万军马,先行绕道陕西,火速驰援孛罗帖木儿。军情危急,不得有误。”
燕铁木儿布防完战事,眼睛盯着纳哈出和伯颜。
身为中书右丞相,军国大事除了太后一人之外,全归他决断。此时,话中摆出“奉太后口谕,齐心协力”,纳哈出当然不好犹豫,和伯颜一道,拱手领命。
此可谓一石击双鸟。
抽调两万军马,由辽阳行高官途驰援陕西,看看左丞相纳哈出究竟作何表现?及时行兵,疆场杀伐,镇南王世守南境的精兵强将,多数都有南征安南和西征八拜媳妇国的纵马厮杀经历,个顶个的勇猛骑射手,一仗吕梁关,怎么也得折损他万人兵马,削削他那跋扈无人的锐气。只是,一帮兄弟,又要无辜搭上性命了。
至于伯颜,跟了自己十多年的虎将,身上始终隐存的让人捕不住的心智正慢慢暴露。紫荆关战事,梁王及手下八千镇戍军,正正输在他驰援兵马这个节骨眼上。究竟是军马劳顿迟足,还是他另有图谋,想把梁王这股火苗故意引往我身上烧?今非昔比,当年金山跟随武宗打江山的拜把子兄弟,如今已让人吃拿不准。今调派他赴河南,策驰两万旧部,我倒要看看他伯颜有何动作。
太阳藏住日脚,薄薄余晖罩上大都。往返数百里辇路,原本赴上都收缴北军残兵,整肃宫阙,可中途岔出镇南王兴兵北上之事,不得不急返大都。鞍马劳顿多日,连自家府第大门尚未踏进半步。交办好上都带回的倒剌沙、皇子阿速吉八和亲王忽剌台,急到兴圣宫大殿劳费口舌大半日,离出兴圣宫,燕铁木儿顿感身心疲惫。侍从宣来两员部将,备来一辆四轮软垫马车,放下车帘,一股倦意漫过心头,燕铁木儿依靠后背闭目养神。车厢慢慢晃动,气氛稍显平和,但又不失淡淡凝滞,直到摇到府第大门口,燕铁木儿也没半点睡意。
府第大门前,两个侍卫正忙着打卦门楣灯箱,见丞相大驾回府,立马停住,恭敬请安,急急报给大总管,吩咐下人伺候丞相烹厨美食。
行兵打仗,燕铁木儿护丹妙药终归府第的朵朵香艳小美人。下马车,站立门前,燕铁木儿凝目门楣四个大字“太平王府”小会儿,没出声,跨过大门,过正厅,胡乱闷几口住酿,径直往东厢走去。豪华楼堂,宽阔院宇,此地乃燕铁木儿最为放松的极乐世界。
身子实实贴落在大方床上,他倒反心志清醒,久不能眠,烦愁心头。
四更钟响,燕铁木儿有些腻烦,屏退左右熟睡香艳,松乏身子独自依卧床头,把近期所有事细细拈心头琢磨。“未必来犯”,御史大夫马札儿台的这句话震震心头。太后那灼人的眼眸更烙得头皮发麻,耳边阵阵鸣响。
“太后为何认了马札尔台无中生有的胡话?”
“太尉,左丞相,纳哈出只能中间人,他得死保辽阳的三万兄弟。谁接掌朝廷,他无心左右,也没那个实力左右。谁得势,倒向谁。兴圣宫朝堂,本官扒他老底,惹他激怒,情理之中。毕竟,太后在上,陷入孤势,凭他之力,扛不住朝廷吹过去的大风大浪。朝堂口舌,理当力搏,不能输败,免得太后加重疑心。其后嘛,本官以奉太后口谕的名义,提调他辽阳两万军马,他也领命遵从。如此,纳哈出倒算不上什么危险棋子。”
燕铁木长叹气,嗅嗅床沿上的淡淡女人余香。
“御史大夫,朝廷的命官,秉公执法,长远论事,语出不悦之言,倒也是马札儿台的职责使然。可他到底长远论的什么事呢?”
“伯颜,唯有他了。拜把子的兄弟,攀附本官,一步步做到平章政事。他为人为事,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微微藏着让人捉不透的底子。但奉命赴南境迎接嗣皇,历经艰辛,不惜万苦,他终保嗣皇车架平安抵达大都;疆场勇猛杀敌,也不曾退缩;今兼任朝廷枢密院副使,太后有意培养,但本官令他回赴河南策应军马,他不曾半分犹豫。这人,暂时看不出有何过激之举。若论是非,唯迟援紫荆关了。这个结,只能靠他今后行动来解了。”
燕铁木儿拉伸手臂,提提肩,手掌抹一把脖子上的**,眼目更为清明。
“只怕未必来犯。……马札尔台到底想暗示什么?”
五更钟响,燕铁木儿恹恹靠卧,百思不解。
“巴巴罕。”
上都得见的泰定帝皇后的身影突然闪现。燕铁木儿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随着巴巴罕,思绪慢慢追到看押南关厢牢狱的倒剌沙、硕德八剌皇子和忽剌台三个男人身上。忽剌台,印象最为深刻。上都郊外,北军降将月鲁铁木尔领亲王出城迎拜,唯他僵直不跪。战马南归,离出上都行宫时,唯他保持愤怒眼神,毫无畏惧,不卑不亢。他骨子里的那股清冷眼神,直到南关厢牢狱的大门哐当关上,仍丝毫未变,恶狠狠地送着本官的战马徐徐远出。
“忽剌台,好个忽剌台。”
燕铁木儿坐直身,目光慢慢凝住,猛一下子把“忽剌台”提到胸口。
“忽剌台,西北亲王嘉禄的长子。嘉禄其人,世祖忽必烈手下的骁勇大将,西北诸王心中的大哥。深得大伙信任,他早年在西北金山一带笼络了众多亲王。及至倒剌沙兴兵犯大都,其下部将多嘉禄将军当年笼络的旧属。其子忽剌台,将帅之子,侍奉君主,忠心不二,因而烽火边关时,他受命保护巴巴罕皇后,未出兵马。”
十五年前,金山追随过武宗海山,燕铁木儿听说过嘉禄将军的大名,也知悉海山长子及后来的明宗皇帝和世?被仁宗皇帝爱育黎拔力八达流放云南的事情。
“如此说来,云南,云南,记起了。”
燕铁木儿惊怵地扯紧被角。
“镇南王,梁王,其母,今高龄健在的嘉僖老太太,与忽剌台的父亲属正宗的同胞兄妹。……梁王紫荆关战死,忽剌台不卑不亢,镇南王兴兵北上,来犯?……未必来犯?对了,这就对了。此次镇南王用兵,正正冲着我这个右丞相来着的!”
燕铁木儿突散心头阴云,眼睛轮得鼓圆,猛起身: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