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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怎一个“穷”字了得

5、怎一个“穷”字了得

举族回乡迁坟的这年冬天,建荣已是举家食粥。在省会这繁华都市的高档小区里,连续三天,一家四口只有清水煮挂面吃,最糟糕的是,连盐罐也空了。

建荣怀揣五毛钱登上公交车,被告知公交费早已是一元,建荣嗫嚅着没带零钱,退下了公交车。

乍富猛贵的日子没过几年,没想到就这么快由一个乡村教师成为一个城市贫民,且贫到了举家无盐可食,只剩下了一套高档小区里大房子。房子里的陈设,除了当初精心选择的纯木地板不能挖起来卖,稍微值钱一点的都转卖完了。贫困正在四面包抄、占领这座房子。

乡村的贫困,即使穷到身无分文也可以凑和三月五月,城市的贫困如寒夜的冷风,步步紧逼,逼迫到来就是要饿死人,要热死人,要冷死人,要在长街上走得累死人。城市的贫困天天逼得人发疯。尤其对于敏感、易醉的李建荣来说,面对突来的前路阻断,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发疯买醉。不醉不便于疯,不疯不便于看着妻儿受饿而去赊酒买醉。

自从五、六年前被胞弟李建勋毫不犹豫地踢出原油运输公司,建荣就断了经济来源,而接连到来的是房贷,女儿的奶粉钱,暖气费,儿子的学费等等。建荣一是不相信胞弟真的不管他了,再是身无长技,心无长志,却有无限的面子。拉不下脸面来寻找一个切实的生财之道,没有了资金的腾挪,唯一的生财之道怕就是小本买卖,巨大辛苦,甚至出卖体力。几千年的传统浸染,使得这一个乡村青年虚荣得如同前朝贵族,拉不下脸面来谋生。

李建荣何等小人物,偏就积养了满脸满身的面子。建荣是家中的大男,三个姐姐之后方才有他,自是备受重视,加之生得有点模样,性情里天生渡上了一层表面的温和,或者是在公共场合里温和、甚至温雅。因此很受父母兄姐宠爱,念了好几年高中,再念了三年民办自费大学,幸而那时的自费民办大学还是物以希为贵,建荣于是顺利成为一所乡村中学的语文代课老师,娶妻生子。人生自是进入了一种安稳。

建荣在民办大学里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又加之心不在学,当老师在他成为一种辛苦。时年初中未毕业的小弟建勋经商闯荡,从事了原油运输的生意,在省城里买了房,车,出钱的样子就像是随手扔掉衣袋里揉碎的一堆卫生纸,唯恐抖擞不尽。俨然阔了。

到底是亲兄弟,建勋答应了建荣进入公司。此时公司初创,正需要人手,又加之油、煤运输市场火热,建荣也很快在省城里有房有车,这一切就像是从大风中刮来。面对财富的烤灼,兄弟间个性的差异,长期以利相交产生的矛盾渐渐堆积。

突然间,从炼油厂到省城的石油运输管理开通,这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公路上从此少了接连不断的原油运输车辆,缓减了交通压力,保障了安全。但两兄弟和大批同行却因此几近失业,公司的业务大量减少,直至难以为继,两兄弟如困在浅水池里的蝌蚪,隐忍的矛盾愈发明显化,从言语甚至手脚。建荣伤感于怀,从前爱酒是享受生活,如今贪杯只为浇愁。最终的结局是时时宿醉的建荣被踢出局,停止了任何一分钱的获利。

从这个被踢出局的夏天开始,李建荣就由先前的好酒,变本加历地拉开了借酒浇愁,借酒释穷的日子。

建荣唯一的谋生之道是借钱,以公司资金周围不灵为由,或许以高额利息,从熟人亲戚处借钱,六七年下来,凡同乡熟人,亲戚族人,没有不被建荣借钱的。建荣坚持用借来的钱买彩票,醉里梦里,多少次看到自己中了数百万大奖,从此稳稳坐着作清闲富人。

可惜是的是整整八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次梦想成真。债务和贫穷已经透支完了这坐大套房子上的每一块转。写有李建荣名字的房子不得不卖了。

八年,一个被入侵略的民族可以取得胜利,一个婴儿可以长成少年,一棵嫩柳可以长成大树,但八年里李建荣增长的只是更深的怨恨与懊悔,只是血液内酒精的浓度,只是从不相信小弟无情到怨恨小弟毁了他的一生。又陆续听到从前和建荣一起教书的同事都已经转正,有编制有职称,日子安稳。建荣更是坠进了幽怨暗叹的海洋,何处遣幽怨,唯有借醉耍酒疯抒壮怀。

偏偏在这个夏天,房价降了,建荣想着以最后一搏,再借20万,暂且顾着房贷,推迟几个月等房价涨了再卖,这个想法得到了父亲的支持。老人家刚刚从一次小手术缓过来不到半年,又不惜从亲戚朋友处以利息相许借钱。李青川唯一没借的是自己的几个儿女。大儿子几乎断了联系,电话是有,从来没主动打来过。大女儿不能再让她知道这事了,她已经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她也有自己的光景日月。二女儿日子勉强自顾,没有余钱。三女儿是个直杠子,从她那里得不到帮助还得听她半天正确道理。小儿子更不可能了,说一听见提起李建荣的名字,他就要吐。

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手头的每一分存款都已经贴到儿子那套房子的砖块上了,仍然在尽全力想着再帮儿子一把。

20万很快筹够了,大部分是民间贷款,少部分是老人自己的存款和向亲戚借的。老人叮嘱帮他借贷的侄女清水千万别让叶妮和建勋知道了。

老人从县城里借到私人贷款,就从县城里直接把20万打给了建究荣。对儿子说:“这就是我全部的力量了,再要我借,怕是借不来一分了。”老人挂断了电话,什么也没再说,弓着背,头顶上顶着太阳,终于走到了一个公交站点,脱掉帽子,抹了抹头顶上的汗珠。老人现在所剩的财产只有那个院子了,院子位于公路边,三孔窑洞,四间房子,房子还可以出租。这些财产只是暂时拥有,终归是要交给两个儿子的。

财产终归是要交给儿子的,但最好不要在过世前这样被迫交出。自从儿子建荣一蹶不振,掏空了家里的财产,老人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从锥心刺痛到一天天木呆,沉默。老人心里最深处有一点是明白的,儿子将城里的大房子卖掉,再买一套小的,或租房子,力争能保住孙子孙女在城里上学。回到老家,孩子们上学就是个大问题。

老人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儿子女儿一样,将来父亲有财产,儿女都一样有份。她的三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儿,他疼在心里,却狠心将女儿当儿子一样教养,唯恐女儿们过早一分女儿情态,怯弱娇气,不自强自立,将来受人摆布。两个小儿子出生时,他已经没那么多的精力要求孩子们了,宠爱多于严格的管教,他于是想着人的教育在多半在于社会,主要还得靠自己,他全力应对生计,只期望着孩子们个个能长大成人,成才。

老人只觉得晕眩还未稳当,公共车就到了长平川。老人说:“我有点慢,你们担待一下。”慢慢的走下车,跄了两步,终于扶住自家的院墙。这亲手和泥、亲手搬石垒起的墙,让他觉得有了依靠,此刻比任何一个亲手养大的儿女还要可靠,让他觉得心里安稳。

他老伴走出来了,无精打采,缓慢地走着,她两眼茫然,像一只等待命运宰割的老羊,愁苦就像浓重的乌云一样压在她眉宇之间,岁月又将这愁苦雕刻赋形。她看见了他,依旧是无精打采,神气幽微的问:“你回来了?”

“水。”

“水在家里呢。”

“端得来!”他尽全力对她龇牙道。他现在唯有一丝力,唯有可对这一个人发脾气。

老伴转身慢慢地回去端水了,每走一步都像在思量下一步走还是不走,老伴腿不好,天气好的时候每一步勉强还连得上。李青山心里紧张地担心着老板端来的是一碗滚热的开水,那样,他会毫不犹豫一把将碗摔了。

等了极漫长的时间,老伴总算端来一碗水,落到手上,就知道是在铜马勺里充分凉过的,老人接过急切的喝了一气:“啊呀,把人渴的。”然后慢慢地喝完了一碗水,魂飞天外似的看着远处,将碗递给老伴,淡漠地说;“我有点晕,躺一会儿。”

老俩口一个弓身走在前面,满脸皱纹,脸色苍白;一个在后面捧着碗,满面愁苦,两眼茫然,慢腾地走回窑洞。老伴放下枕头,老李虚弱地上了炕,就势躺倒,背对老伴蜷躺在了炕上,自己拉了个小毯子盖上腰腹,突然涌出了两行泪水,清涕长流,流在了嘴唇上,胡子上。老了,想哭两声,可是没有力气哭出声来,老人默默地流着泪,悄无半点声音,假装他已经睡着了。

几个月后,叶妮还是知道了父亲借贷20万这件事。

小燕儿的母亲,叶妮姑姑李九枝专门打来电话,这是极为稀少的事。姑姑是一个好强的女人,模样好,做活利索,言语快。满想着光景不落人后,无奈辛苦半生,几个儿女长大了都只是勉强自顾,尤其小燕儿的出生,更把她的心灰了。小燕儿嫁在在北山郊区,她也轻易不来。

姑姑才长叶妮几岁,然而说话全然是一副长辈的样子。“叶妮,有件事我可是作难哩,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不说吧,心里过意不去,说了,我更作难。”

“你说吧,不说出来,我还猜得心里难受。”叶妮听话音,就知道姑姑说的不是关于小燕儿的事。

“你这段时间没回去看你爸?你没看出什么来?”

“我爸怎么了,前几天才打过电话说好着哩,这几个月真忙得没回去。”

“你爸给荣儿贷了20万的事你知道不?可怜我的哥哥,年轻时候啥样有脸面的人来着,拉着老脸跟人家借钱,许利息人家还不愿借,后来是你二爸家的清水给借了十几万的私人贷款,一分五的利息。现在你爸和你妈就恨不得饭也不吃了,能省下一块是一块,家里就几个馍馍几颗洋芋,刚才我赶集回来,我咋装得说买的菜和豆腐多了给放下些。急得我就不能说嘛,哥哥你老憨了,你管不了这事了么,你现在不是管这事的时候了么,荣儿那小子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要把老人害死嘛!我给你说了,你爸知道了肯定吼我。不给你说,你爸这么省吃省喝的,心里负担又重,我怕你哪一天没这个爸了!”

父亲是叶妮的软肋。

“你给我说是对的。不怕,我会处理的。你别再对别人说了!”

“我再给谁说呢,给别人说不是寻着给你爸加罪哩。你也再不要告诉旁人。”

叶妮立于裁案前,半天无语,再深深地陷于茶几前的圈椅里:建荣的房子保不住了,父亲借贷20万。这20万垫进去也是保不住房子的,依建荣那一种多年来受重点呵护当之无愧的个性,这20万未必能还得上来。

小燕儿半天听不见动静,钻进给珠帘来,干脆地说:“大姐,你这回别管他了,三舅也是,就是故意逼得让你出钱哩。”

叶妮苦笑道:“悄悄的,这事你别告诉任何人。”

小燕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能不管吗?连小燕儿都说父亲是逼着叶妮出钱,叶妮再不接着,父亲的压力大,罪过也大,叶妮可能就会真的因此失去父亲。

20万对叶妮来说并不是轻而易举,这些钱是叶妮四处留心搜寻面料,一剪子一剪子在裁案上剪出来的。

开店几年来,店里的收入大部分用来补贴了父亲的这个家,确切地说是补贴全天侯醉酒的建荣。多年来明里给暗里添,给了父亲的钱也由父亲转手帮助了建荣,只希望建荣能缓过精神来,重新打拼,以保住这一套房子,保住两个孩子在城里的家。而这20万,不过是在泡得稀软的堤坝上倒一车土,尽心罢了。

杂沓的生活逆流里,叶妮的早晨也是文学的。面对电子文档,展开对自心、他心的抚摸与规拔,一丝一缕的归整与捻笼。以雅致、清新,妥帖、精确的文字编织一曲人生的长歌,或一段人间的传奇。在叶妮看来,心灵的质地,正如一匹衣料的质地是由先天而就,而后期的纺织、着色,直到剪裁、缝纫对于它成为某种作品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

当然不能期望每一颗心灵如丝绸般明亮、细腻、柔软宜人。

一大清早,手机就响起来,小妮在电话里急急忙忙地说:“姐,马上要开会呢,给你打发了个人来。你看着给我应付一下。”叶妮说好歹让下午再来店里吧,早上忙。

原来是李小妮镇长的扶贫包扶对象,该给的扶持政策都给了,小妮也去了他家两次,但这人还是一次次找到河庄坪镇政府来,要李镇长帮他想个脱贫的长久法子。李小妮镇长烦不胜烦,又不好表现出嫌烦来,求姐姐为她安抚一番,若是真有办法帮了来人的忙,姐,那也算是你给我的政绩一件。姐我求求你了!

叶妮想着咱家里的扶贫也正愁人呢,哪里顾得了帮着你弄政绩,但小妮一声姐我求求你了,就挂断了电话。

小妮就这样,袜子破了,铅笔秃了,总是一声姐我求求你了,二姐我求求你了,便甩手而去。

到下午两点半,叶妮午眠醒来,茶罢,以一双纤纤手铺开丝绸,以熨斗轻轻抚平,然后别针,划线,剪裁,从容得如挥毫作画,温柔得如同梳理一只听话的猫。技术的纯熟会带来顺利完成目标的喜悦,技术得心应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人类从婴儿期起就在陶醉于这种享受,就像成年人以我字写我心,以我手表达我能。创造的快乐,表达的愉悦是如此默无声息,昼夜不舍地满足着叶妮一颗灵动的心。

刚裁了两件,就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了罗裳店门口,那样高大的人尽力缩低着身子,紧张地说:“这里是不是有个李镇长的姐姐,李镇长让我来的。”

千叶闻声,立刻走出店门,只见来人面容瘦削粗糙,头发干枯,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迹。叶妮突然想到了自然界那些与石头、树枝同一色系的动物到底是自主选择了与自然同色而自保,还是自然环境造就了同色系的植物和动物。

叶妮挽起珠帘,反复请来人坐,可他就是不进来坐。他见这里珠帘罗衣、珠帘两边有一对近乎一人高的大瓷瓶,花瓶后靠墙的红色木阁子里也放着大小不一的小瓷罐子,这里安静、富丽,他这一身粗糙显然是与这里的一切不合宜。

“坐吧,别客气,大家都是一样的,谁家还没有过两天难肠光景。”叶妮再次劝说。

来人方才斜着在一个红木圆凳上坐了。叶妮倒茶,问他年龄,家庭情况。

他只有38岁,可是看起来比这个年龄苍桑多了,一张脸风雕雨蚀,正如同雨水冲刷后的黄土坡沟壑零乱。辛苦过早地夺走了这一张脸的平整光滑。他叫景三三,家就在河庄坪镇的景家崖村,是个很偏僻的村子,到镇上开三轮得一个多小时。他是过了两年好光景,婆姨和他同岁,结婚的前几年也是个好劳力,他们最大的女儿十八岁了,一个儿子在上初中。

“家里种些庄稼,捎带养两个猪,光景也得能过。五年前,婆姨突然信主了,说是能保全家人富贵平安,刚开始我没在意,后来发展到家也不着,饭也不做,到处跑的发动人哩,说是给神办事哩。我没办法,两个人架也打了好几回,我偷偷把她的书烧了,这下不得了,她就跟我死人!偏偏的,前年我女子头上猛打猛生了个疮,疮越来越大,婆姨硬说是我烧了主的书受到了报应,这下我也着了怕,就不敢再管那神神老家了。她回来不回来,我也不问,我儿子上中学住校,女子不念书了,我有时候跑出去拉点活,没活就家里种地。我一天就跟个半神神一搭里过哩,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开始,我又胃疼,疼得就不敢吃饭。李镇长给了我扶贫款,我先去看了病,说是胃溃疡。暂时死不了,就是个活受罪。

李镇长该管我的都管了,我就是死守害人家,我这光景,没个长期的收入来源,过不成个样子,三天有活,两天没活儿,拉了货有时还要不下钱。女子头上一个疮,花了我八千多,老天爷爷,女子总算是好了!”

“你不会告诉你婆姨,这病还是医生治好的。”

“听不进去,我家那神人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神神叫她十天不吃饭,那人就敢十天不吃饭。她还要拉上女子去信主哩,我说,你信我管不住,你再敢拉扯我女子,你就别想算再进这家门!”

叶妮听着,只是想,一个当妈的,突然就中了魔,相信财富和幸福全然靠天赐。人,真是一种愚昧的动物。

“真不知道能帮你什么忙,只能是和你拉拉话,解解心焦。李镇长忙,让我听你说道说道,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如果有,她一定会帮你。不是当了镇长就什么事都有办法,她还不就是我们的妹妹,也有许多没办法的事。”

“解下,解下!要过个好光景,我晓得不容易。我们这些受苦人的光景过不好,可把你们这些公家人也麻烦扎了!我刚才一进门就想起个事,想得不知道对不对,我也不敢说。”

“你说说。”

“我那个女子,头上的疮治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也就再没去上学。我们那村子住的人稀少,她那个神人妈妈就是个瞎跑,常常是女子一个人在家里,我可是担心哩,出去拉个活儿,就不敢走远。要是女子有个人家,我就放心了。让她到城里打工,女子什么也不会,找不到个什么妥当活儿,我还不放心。我刚才想,女子要是能在你这店里脱且上两年,也长大了,也不要我担心,你管个吃住就行了,我女子手巧哩,会剪纸花花,会绣花。

叶妮苦笑道,说了也无妨,但是她目前就只这一间小店,只挣点辛苦钱,前面的那个是她的表妹,她也不敢把生意做大,万一赔了,家里人还靠这生活哩。

“挣钱难哩,过光景难哩。”景三三三自己念叨着,便起身告辞。走出门了,又回来留下他的电话,说万一要用人的话,记得他的女子,他女子景秀乖着哩,听话着哩。

工作计划里搁置了很久的北山市小说创作研讨会终于在国庆节前召开,地点选在郊区一个偏僻的小宾馆,给人以一种不光明正大的感觉。北山市人口200多万,写小说的实在少得可怜,倒有几位遭遇生活磨折的,没有工作的基层人员对文学保持着一种门外汗的天真热情。开创作会的事已经列入计划一年了,会议在一天之内潦草结束,热闹的反倒是下午的宴会,其间有人唱起了信天游,亦歌亦舞的样子。叶妮借机溜走。

一旦人欲犯滥,社会风气不正,文学就不免被玩坏了。文学成了被玷污的手把件,不断的被利益和权色所玷污,再没了关乎其品质与雕琢功夫的公正鉴赏,评价的标准成了是谁的汗液浸过,说的口水濡过。粗疏杂乱被说成了玉质高洁,拙劣被说成了朴真。懂一点文学的总会寻一个美学词汇来粉饰丑陋,不懂的便也胆大不知羞地张冠李戴。世上没有一种学问比文学更方便于混水摸鱼,假充行家了。这些把玩者,赐帽者和领帽者玩得你侬我侬,江湖风行戴帽恭维,很有一些不知文学为何物的人便以之为然,以粗陋假充风雅。

文学成了为刺激、满足读者的欲望而生,为消除极少部分人的无

聊而生,鲜少有关注当下社会,关注心灵的深沉之作。

而在社会的底层,仍然有人怀着天真的热情想以文学抒恨,想通

过文学改变当下处境。叶妮心里一直在想着弟弟李建荣喝醉时的那些咆哮:“文学不是要讲故事,不只是要歌功颂德,贴金贴银,文学是要安慰一颗破碎的心灵,否则他妈的都不配叫文学,文学也应该关心我们这些失败的人。”

建荣不醉时与世无声,一旦喝醉,电话打遍亲友,哭嚎怒骂,宣扬主张,倒好像他是个被埋没了的治国之才。

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一个现实,文学不能再玩了。叶妮一清早里所面对的名著里全无这等浮夸气息。文学在这里还是可以放得下心灵,承载起一生追求的学问。在一个寂寞的私人书案前,文学依旧是崇高的。

《北山文学》杨主编在这编委会上督促两位副主编尽快到自己的扶贫对象家里走一趟,市上扶贫工作组要检查哩,别到时候让咱们的包扶对象说还不认识咱。北山市扶贫工作全面动员,凡科级干部、党员每人都有包扶对象。李叶妮和王副主编的包扶对象都在金盆湾村,两人都已给付了600元包扶金,让他们去买小鸡或猪娃。但两个女人都不会开车,上门访问的事就一直搁着,杨主编一催,两人就顺势要求他开车送她们去扶贫。

车子行驶着,三人断续说着当下越来越没人重视的文学,杂志社发不出千字20元的稿费,这文学的游戏越发没人玩了。真正热心文学的人知识层次和社会阶层越来越低,好像只有那些生活无以为计的人才热心于文学,这些年,咱这文学人的光景也跟着过低了。走出去说是某个市级杂志的主编都臊哩,人家把咱当憨憨,当叫花子哩。自己的光景就那点死工资,还扶贫哩。还是人家李叶妮想得开,早早就开了高级服装店,由贫而富了。叶妮说:“哪里,那是我表妹的店,我给帮忙。”

“别装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叶妮,你这回要是不给我们两个来点贿赂,看我们不告发你去,你在职经商。”杨主编开个玩笑也不苟言笑。

“就用你一回车,还是为了杂志社的荣誉,你就这样打劫,这社会黑成啥样了,还说让文学照亮生活,这举灯的人都这么黑。”杨主编是一个严肃的人,叶妮素来话少,今天也一板一眼的开起玩笑来。

三人先到叶妮的帮扶对象白琴家,过了河,坡上向阳一排五孔石面子窑洞,院落宽敞,清风扫得匀净。窑洞有两间安上了门窗,木窗棂糊着白麻纸。其余三间敞着口子,像一只空洞大睁的眼。白琴听到声音便迎了出来,一只大白狗也懒洋洋地跟出来摇着尾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材娇小,满面尘霜。叶妮问起前面给的钱是买了鸡娃还是猪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正月里开学钱紧张,先应对了娃娃开学。新窑洞刚刚落成,一家人勉强住进去,丈夫就查出了肝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当时小儿子才九岁。如今女儿和儿子一个初二,一个五年级。歪好凑合到儿子上了初中,女儿初中毕业,她就和女儿都去城里打工。家里所有的地都种了,可种洋芋和玉米也换不下几个钱。这几年家里的费用开支又向亲戚借了不少。叶妮瞅着窑洞里灰暗的白墙之外,几乎没有什么陈设,薄薄的一小摞被子缩在炕角,枕巾中间已经磨成了纱布,炕上是一块已经裂纹的花色人造革。这一切是如此相似于叶妮儿时的生活环境。所有的东西都是用得旧了再旧,仍然舍不得扔。

叶妮忍不住再放下600,劝说这回真买上几个鸡娃或一只羊羔,放它们在坡上寻食,这院子里也热闹些,到过年总能卖几个钱。

再去看王副主编的扶贫对象,更是叫人不忍心,一个六十左右的鳏夫,严重耳聋,热一顿,冷一顿,家里零乱灰败没有一点生气。

看罢两个扶贫帮扶对象回城,三个人一路都少话,那些个家徒四壁的贫穷让他们无语。快到了北山市,才渐渐缓过气氛来,杨主编叹说:“就那个光景,给上10个600,也解决不了问题。”王副主编也附声:“咱这扶贫,是延河里打了一颗鸡蛋,不晓得哪里能寻得见那点蛋花花。”

杨主编说:“还是人家叶妮大方,打了两个鸡蛋。”

叶妮笑道:“金盆湾,金盆湾里没鸡蛋。鸡蛋还要靠自生。”心里想着白琴那个赤贫光景,真恨不得自己是个富翁,大大的给她一笔钱。这世上有着多少叫人悬心的贫困,叶妮感同身受。

这天午饭后,叶妮打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爸,你在干什么?”叶妮换上轻松的语调,

“才从菜地里回来,就听见电话响。”

“爸,你那菜园挣不了几个钱,你也别种菜了,头老低着,不是给我惹乱子嘛。”

“没事,我的身体我晓得哩。”

“唉,爸爸,你前段时间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能干什么事。”

“你四个多月前到城里清水家里去了一趟!”

“啊呀,这个清水,我说了叫别告诉你么!”

“不是清水告诉我的,是我梦见的。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我刚才给你信合卡上打了15万,估计一会儿就到了,你先把私人贷款还了。”

“啊呀,不用么,我有办法哩!”

“爸,你老了,要服老。这回把肉也买上,菜也吃上,再不吃好点,你的身体能支撑得了么。忘了你说的:一顿买上一份菜,热热的吃了,别瞎节省。”叶妮故意说起了上中学时父亲反复叮咛她的话。

“呵!”父亲释然的一声笑。叶妮满心里全是父亲这一声释然的笑,忽略了付出的是15万,而且这15万很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完全收不回来。

从办公室到店里,一路风轻柳柔,叶妮缓步走着,就像是抖掉了一件深重的外套。

下午六点多,就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叶妮赶紧躲开小燕儿出去接电话。父亲说,他刚才把贷款全部还清了,账也结了,利息出了6400块。他这就回去呀。

叶妮这才知道,父亲原来是中午一放下她的电话就去了城里还款。

贷款利息的洪流终于被斩断了,年老的父亲再不用那么弓着腰、缩着心追赶利息。

叶妮忽然间又满腹辛酸。

阴雨天气,小妮进到店里来,问前次来的扶贫对象景三三如何说道。叶妮笑说:“一个镇长能是多大的个官,就把你姐当秘书使,自己不下去看看。”小妮说:“还敢说我不下乡,你这些天见着我了,我隔三岔五就在村里,就差跳到猪圈里给那些贫困户起猪圈了。”

“一说就夸张,真起猪圈那也是作秀。”姐妹俩好多天没见,不免亲热地对起嘴来。

“我倒没起猪圈,我们那些干部,真的去给贫困户起猪圈,扫院子,上面要来检查嘛,这下好,乡镇扶贫干部都成了勤务员,贫困户倒成了大掌柜。穷,反倒扛硬得不行。”小妮说着来了气。

“扫院子,起猪圈,人家的家务活儿要你们去做?我看你们这么个扶贫怕不行。扶贫干部应该是领头羊,应该是拓开个路子让贫困户跟着走。”

“没办法,上面要检查,要合影,要填表登记。那些贫困户是真穷,也真气人。懒得就不动,我们干活,人家坐下说风凉话,还嫌我们来了麻烦。还有一些没被列入包扶对象的人家,家里的日子比咱们小时候唯一的不同,就是吃的是白面,不是玉米面。家里的收入就是种点洋芋、玉米和菜。这么多年过去了,经济还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姐,我突然想起那些年爸是怎么把咱们养大的?那些穷日子是怎么走过来的?”

叶妮内心一片适意,妹妹今天深沉起来了。

“几十年过去了,穷,就断不了根。谁能想出个什么法子让我们镇上的人都富起来?穷人多着呢。”

“就这么想出政绩?”

“也不是,我就想,这穷就真治不了么?”

“你要问我怎么想法子补贴咱爸的光景,我还可以学学咱奶奶,纺线织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赎窑洞。若问一个镇上的事,这一方土地一方物产,又没有技术,我想总得是有一些超出于种与养,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才能致富。”

“什么技术含量?咱这普通百姓能有什么技术含量。姐,你想没想过把这个服装店扩大,我给你在何庄坪镇多找几个工人,或者办成我们镇某个村的集体经济实体,我给你找媒体宣传,咱把这事儿做大,让我们的一个村火起来也行。”

“我这小裁缝可不和你这个当官的勾结。景三三来了,再加上我去看了我的那个包扶对象,我当时还真想过这事,把罗裳店再做大一些,别说是丝衣罗裳,就是棉麻布衣,被服床单那些农家也是稀缺的历害。我多找几个人,做些棉布化纤衣服出来,以低价满足当地的百姓,也算是一种功德,在小范围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好呀,姐的想法就是好。咱俩联手,立刻就做!”

“再一想,我就觉得不妥,首先是经商必须接受市场规则,再是一涉及到对于人的管理,涉及到和人打交道,这可比管理好几匹绸缎要难得多!再者,关键是我担心我没那个能力,反而给自己带来麻烦,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德不配位,都是大忌。因此上,我就下定决心,服装店再不扩大,就做好这一个店就行了。再说了,我真正的心思也不在挣钱上,就是能够做成一个创收亿元的服装厂也并不是我的追求,我现在做罗裳店,一半是为了生活所迫,一半是出于玩。”

“那你的真心思在哪里?你还想干啥?”

“也不在哪里,在于活着,在于一边劳作,一边休息,一边想着,一边活着。”

“喵——”小猫跳上叶妮怀里来。

叶妮抚猫背,笑着念道:“真心思在猫猫背上。”

“没见过你这种人,还下定决心不做大,我还多心的逢人就说我姐开了个绸衣店,衣服好得不得了,忙着四下里求人给你卖礼品券推销。原来你还怕做大,怎么连你也跟我想不到一块儿去!”小妮点起的一簇火苗被三言两语浇灭,不免有些恼。

“咱把咱的光景顾好就行了,大事咱要慎重。”叶妮安慰道。

“姐,这次扶贫的力度还要加大,一个贫困户要给好多钱呢。咱家那个醉酒贫困户,你说要不要给我镇上的人说一下,把他也算个贫困户。”

“你好好做你的事,别刚上任就为这些私事让人说道,他户口又不在你镇上,他是因酒致贫,到哪里也没有领着扶贫款在城里喝醉的道理。”

“他现在怎样?我都懒得不想问。”

“还那样。”

“还那样,还坚持活着,也不说自己想个法子了结了,活着没有一点的用还打妻骂子,老天怎么不把这些人早早收了去,好让他们母子穷日子也安安生生的过。”

“以后再别说这些气话了,他说了,谁都没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天生万物。”

“你就好好信他那一套。他的歪理多着哩。”

“天生万物,地载万物,任他去了,你说好话,他变不好,话这些气话,他也一样变不好,你又何苦咒他。况且,万一他会变好一点呢,李晨考上初中了,是省重点中学。”

“那醉鬼倒是好命!麻磊就把学习当吃药呢,生怕吃多了一点儿毒死他。”

“病树前头万木春。你好好做你的事,多看着点麻磊,咱家里的事,有我呢。”

“你可不知道,镇上村里,就些老年人,别说人才了,就是个劳力也不好找,这贫怎么扶呢,真是愁人!还有那么几个特色人,又懒又贪,还满有一套歪歪理,根本不把你当个镇长。我就是推得平一座山,也摆不平他那一套歪歪理。气得我真想上去踏他两脚!”

“世上事,治心最难。你可不敢真动气,让人笑话你这镇长气量小。曾国藩都说了,养猪种蔬,读书种竹为持家之计。就这片土地,先种与养吧,勤一些总可以有些收入。”

“好,我让他们种棉花纺线织布去。”

“可不敢,市场不一样了。”

“我说笑哩。”

“我是担心你头脑一热,又弄出个什么噱头来,什么前有大生产,今有纺线线,听着好听,却是纸上谈兵,有虚的没实的,弄得怨声载道,自己下不来台。”

“姐,你不懂,官场里没点虚的不行。”

“那你就尽量多点实的,少点虚的。”

(11092字,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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