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过后,天气已没有那么炎热,纵是夏日的烈阳,也有陷入黄昏的时候。
旧区,一片荒废的工厂,灌木杂生在被抛弃的机械、建材中,黯黄的夕照给周围覆上旧色。
杰森懒散地靠卧在驾驶座上,眯着眼观察这熟悉一幕。
他已经在这一带混了快十年、还是十五年?
太久了,记不清了。
但他确实是在旁边,亲眼见证了这些工厂从兴盛到落寞,最后被废弃,直至遗忘。
看着于遗忘中腐朽的工厂,就如同看着旧区,看着这旧区的人。
“咳~呸!”
狠狠地往车窗外吐了口痰,让杰森感觉舒服了很多。
他当然有怨气,郁结于心,不吐不快。
整个旧区就像是一个濒死的乞丐,为了能活下去,榨干了身上最后一丝血,饮鸩止渴般,祈求能换回一口施舍。
就像窝在黑窟里的那些“血羊”一样,献祭出一切,只为续多几天命。
光明照不进旧区。
新区的大人物们偶尔兴起,会将目光投射过来。
但他们只看得到新郊的小鬼们。
旧区的人哪怕全死光了,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只要听说哪个小兔崽子饿瘦了一点,那些虚伪的有钱人就跟疯了一样地撒钱,好像是他们亲崽子瘦了一样。
呵,有钱人……
就算再有钱,还不是一样被洛菲安人吓得屁滚尿流?
还不是一样要吸我们旧区的“糖块”!
想到这里,杰森骄傲地望向工厂深处。
在夕阳照不见的地方,头儿正带着弟兄们跟卖家交易。
一根指头大小的“糖块”,从旧区到新郊,再到城里,稍微一倒手,就能换来一大叠的钞票。
而钞票可以换来酒、枪和女人,这些都是他们能在旧区潇洒的依仗。
“糖块”从不缺买家,他们英明的老大也总能搞到好货,在前些年,这生意可以说好做的很。
那阵子他们一个个都富得流油,霸占了一大片地盘,他自己也在周围横行了一段时间。
嘿!看谁不顺眼就一拳过去,看谁顺眼就拖进房子里,啊……那真是一段单纯美好的日子,让人不愿离开。
直到两年前,那个人出现……
杰森突然打了个寒战,有些惊慌地往外看去。
四下静悄悄的,工厂里也毫无动静。
杰森左右张望,再三确认没有人后,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一连吸上好几口,才慢慢平静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
我们只是卖糖的,不是杀人狂……就算动手,也是都黑吃黑,不会被选中的……
我、我也不是,不会的……
拿烟的手在颤动,他心中呢喃,努力将记忆里那家人的身影消去。
砰!
哒哒哒!
枪声突然响起,在工厂深处!
杰森反射性地一抖,烟“嗞”一声落在大腿上。
但他已经顾不上烫,猛转过身,掀开旁边的盒子,一把抓出里面的手枪。
接着整个人缩到了驾驶座下面,双手握枪打开保险,屏住了呼吸。
一连串的动作,流畅迅速,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但他动作刚做完,枪声却又停了,预想之中的激烈交火并没有出现,随即而来的反而是诡异的死寂。
“……”
没有声音,刚才的枪响好像一场梦,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
周围一片寂静,杰森的心脏却跳得更快。
他悄悄打开车门,然后探出头去看,却只能看见夕阳更黯,那片阴影更深。
“呼……呼……”
杰森轻轻喘息,又等了一会。黑暗里仍然没有传来呼喊,也没有人走出来。
难道真的是梦?
又或是枪太快了,两边都倒下了?
弟兄们受伤了吗?
等等,真的是在火拼,还是……
种种可能在杰森脑海里打转,让他一阵犹豫。但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决定下车过去看看。
因为他不可能就这样回去见老大,那样的话,老大一定会赏他脑门一枪。
他得把还活着的人带回去,再不济,至少也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杰森推开车门,慢慢走下来,有点肝颤地看着工厂大楼。
五层高的水泥楼仿佛一只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口。
“呼……呼……!”
只是一场普通的交易,普通的火拼,不要想太多。
走进去,是敌人就补枪,是兄弟就救起来,一二一二,很简单不是么?
杰森深深呼吸,给自己打气,然后开始向前。
他手中握枪,双眼不停扫视周围。
同时,还不忘使用帮派里教的技巧,将废弃的建材土堆当做掩体,闪避着可能射过来的子弹。
慢慢地,他接近了大楼。
楼里没有声音,杰森闻到了淡淡的硝烟味,似乎来自头顶。
于是,他放轻脚步,双手握枪,悄悄地接近楼道口,然后拾阶而上。
这时!
咔,咔咔!
“嗬……”
什、什么声音?
杰森身形就是一顿。
声音就在二楼!好像是什么碎裂了,而后面跟着的残喘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杰森咽了下口水,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才再次迈出脚步。
但他的动作也变得更加小心,几乎是在缓缓挪动,在转过楼梯后,一点点挪到了二楼入口。
更近了,更近了……
杰森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来自二楼的滴滴声响。
似乎……是水声?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杰森眉头跳个不停,不详的预感强烈翻涌。
难道……?
某种可能出现在他的脑海,但马上又被他自己否定。
不、不会的!不可能那么巧合!
冷静点,可能有重伤者,他们需要救治……
他用力握了握手枪握把,给自己一点勇气,然后一吸气,探头出去,借着背后窗户的夕照往里看。
于是,他看到了,足以让他从噩梦中惊醒的一幕。
尸体,一具具扭曲或不完整的尸体。
认识和不认识的脸,散落在地上,全都残余着惊恐的表情。
红白浆液溅上墙壁,散落的肉块压着枪支,滴滴答答的鲜血在地上汇聚一路流过来,即将到他脚下。
眼前,恍如地狱!
最重要的是!在这地狱的正中间,立着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
他正捏着一具抽搐尸体的脖子,在夕阳里扭过头来,露出了一张乌鸦的脸。
那是……
“冥鸦啊啊啊!!!”
地狱般惊悚的场景,深深刺痛了杰森的神经,让他崩溃大吼,抬手就要开枪。
咻!
啪!
手枪落地,两根黑色羽毛如同利刃分别插在杰森左右掌心。
刺痛的鲜血喷出,让他忍不住闭了一下眼,可再睁开时,一张乌鸦的脸已经瞬息跨过十几米的距离贴在他面前。
一双漠视生命的眼睛盯住了他,瞳孔中冒出的幽绿色火焰,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他的肚子上就遭到砰地一下重击。
“呃!!!嗬……”
剧痛让他整个人如虫子一般蜷缩起来,他感觉只这一下,就把他全身的骨头都震裂了。
这时,一道可怕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我?”
沙哑的声线中带着血腥味,仿佛来自地狱鬼神的叹息,在头顶发出,让杰森瑟瑟发抖。
无数关于冥鸦的传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巨大的恐惧几乎让他忘却了疼痛。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该怎么做----回答!给出最好的回答!
祈求宽恕!
然后活下来!
“知、道,”
杰森颤声吐出词语,声音干涩得让他自己都吃惊。
“冥鸦的、啼叫……是、告死的钟鸣……您是冥鸦,黑夜中的死神……”
“……”
带有些诗意的语句,从杰森口中吐出。
那黑影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拍马屁般的回答,竟一下变得沉默。
好!有用!
杰森喘着气,暗暗为自己的急智叫好,并打定主意要再多说些好听的话。
然后,他就又被抽打了一下。
“啊!呃呜呜呜……”
毫无理由,不知从何而来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杰森身上。
撕裂皮肉的剧痛令他疯狂,但他不敢发声,在忍不住大叫之后赶紧咬牙,就成了幼犬般的呜咽。
“药哪来的?”
药?
什么药?
杰森忍着泪,稍稍偏过眼,余光瞄到瘫在地上几乎认不出来的头儿的尸体,还有尸体后方散落的晶莹剔透的“糖块”。
药就是“糖块”!
杰森反应过来,想起冥鸦的手段,赶紧挣扎着摇头,慌张地连声否认。
“是老大弄的,不关我事,我什么都…”
砰!
杰森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踹在肚子上,内脏碎裂的感觉涌上来,让他一口血喷出。
巨力直接将他掀飞,撞在旁边的墙上,瘫落下来。
身体传来的痛感一瞬间让他几乎昏过去,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肌肉都失去了知觉。
哒……哒……哒……
催魂的脚步声,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弦上,拨动着他的恐惧。
恍惚中,杰森似乎麻木了痛感,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轻轻喘息。
脚步声停在面前。
“老大在哪?”
乌鸦般的沙哑声传来,这似乎是最后的问题。
杰森无法思考,只是下意识想到了一个答案,慢慢说出来,声音也变得断续轻微。
“老、老橡树街,紫月亮……地下……求求你……放过我……”
喘息着,囫囵说着,鼻涕与泪水同下,杰森眼中满是恐惧和祈求。
模糊的视线让世界变得奇异,一片血光中,他看见了告死的乌鸦。
他很绝望,他不想死,于是一遍遍呢喃着:“放过我……放过我……”
但乌鸦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语:“去向那些亡魂祈求吧。”
杰森瞳孔一缩,脑海中一阵翻腾,记忆中的那一家人似乎显现在眼前,三双流淌鲜血的眼睛正仇恨地盯着他。
啊……好像……曾经……他们也是那么绝望的看着他,祈求……
咔嚓一声,他的喉骨被一只大手捏断。
杰森抽搐着,带着迷茫与恐惧,很快就没了生息。
乌鸦般的黑影看着他,在他彻底死去的那一刻,似乎有淡淡的灰色烟气从他的身上吹起,融入了黑影。
扔下尸体,稍稍环视,嘲讽的话语响起。
“冤魂在冥土哀叹,你们又凭什么祈求宽恕?”
却是一道奇怪的,不再是沙哑,而是年轻的声音。
黑影转过身,走向另一边,经过头儿尸体时,三颗黑色的滚珠被顺手撒在那些“糖块”上。
迎着夕阳,黑影一步步走出,站在了原本应是阳台的地方。
甩手,咻一声,一道黑色羽毛射出,插在了其中一颗滚珠上。
轰!轰!轰!
接连爆炸!
火焰席卷,一下吞噬了整个二楼,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块”在火焰中熔化为浊液。
黄昏里,一只巨大的乌鸦展开翅膀,借着热浪腾空而且,滑翔着落往更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