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携明月,大漠一弯钩
序章
戈壁的风在夜晚尤其猛烈,飞沙走石,裹挟着西北深处的问候而来。此地已经接近沙漠边缘,却依旧人迹罕至。只因这里极其恶劣,水源缺乏,寻常的牧民都不会到这里来。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甚少有草木,唯有数座千奇百怪的巨石矗立于此。
“吁……呼…哗…”冷不防地,一阵箫声四起。那箫声悠长凄婉,响彻这空旷的天地,平添了萧索苍凉之意;塞北西风猎猎,似乎是为这箫声助阵。少顷,箫声戛然而止,像是一个说话者被捏住了喉咙。整片天空又安静下来,偶尔能听闻秃鹫的叫声和阵阵回响。
“属下拜见主公”一个清冷的女音陡然响起。
“来了啊”被称作主公的人回答道,听话音是很年轻的样子,然而在夜幕下,那人的发色与皎洁的月光,并无不同。
“主公,刚刚为何不再吹箫?”那女声又问道。
“因为,你此次快了一些”,“血婵,今日是第几位了”那人又问道。
“回主公,已是第三百九十九位。此三贼的首级已被伯玉左使先行带回宗门,炼心经和镇岳弯刀在此与主公奉上”
“呵呵呵……多快啊,三百九十九”白发男子的手掌轻轻抚过刀身,不在乎那刀锋处,还有淋漓的鲜血。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三年了,我每杀一人,便是为她报仇一分;每救一人,便是为她善功一件。如此,来日方长,她定会金莲盛灿,功德圆满。”
“血婵,你说呢?”
……
(上)
“卖热包子喽,上好的八味鲜包!”
“哎哎哎,这位小哥,给你家妹妹买个新鲜玩意吧,这个会叫,还会唱呢”
……
时光回到十几年前的朔州。朔州是宁国最接近北疆的一座城池,有重兵常年把守。此处与胡族各部互通往来,公乏其困,倒是熙攘繁华。
“来呀,大家快来看呀!看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吃了我家的面不给钱哪!”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站在西街的一处面摊前大喊大叫,她应该就是这面摊的当家娘了。一时间,宁安街上的男女老少都被吸引了过来,甚至,还有来朔州卖牛羊的胡人。看热闹的人都拼命挤进人群,想看看赵三娘今日又有了什么新路子来怼人。不过,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饿死鬼,触了她的霉头。
人群中央,站着本次闹事的主角。一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被赵三娘揪着衣领,听她扯着喉咙大骂。
“瞧你个不要脸的小子,哪有你这样吃面不给钱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玩意,敢在老娘这里要饭?”赵三娘口中唾沫星飞,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跟吐葡萄籽似的往外倒。
“你也真是的!”赵三娘左手抓过她男人的耳朵,右手在他脸上一通乱挠,不管他哇哇乱叫,其威猛程度令人咋舌。“你个不顾家的臭男人!老娘我开个破面摊容易吗!你可真好心!人家吃不上饭,你就能了?哼!”很显然,这家的男主人看这少年可怜,才会给他一碗面吃,只可惜,他怕他娘子。
“我不会白吃你家的面,钱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略微稚嫩的声音说道。而赵三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表情怪异,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得了吧!你让大家瞧瞧,你浑身上下,哪有能拿出一个铜板的样子?还不如就当是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算了!”众人听了,也跟着哄笑起来,只觉得这赵三娘还真是功力不减。
再观那少年,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脸色涨的通红。他脸颊瘦削,面色灰白,眼神颓丧,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吃了半碗面而精神好转。此时已是初冬时节,塞外也早已飘雪,可他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旧羊皮夹袄,肩膀等处已经有了数个破洞,露出里面的薄絮来。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整个朔州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寒酸的乞丐。估摸赵三娘今天是受了什么气,她的火气异常的大,眼看那巴掌就要落到少年的脸上。
“住手。”一个黑色衣袍的彪形大汉及时制止了赵三娘的动作。她双目睁圆,怒道:“你是什么人?别多管闲事!就是今天府尹来了也不行!”没想到,她话音刚落,一个火红的鞭子就甩了过来。
“你好大的口气!是我让你住手的,你又当如何?”众人定睛一看,鞭子的主人是一个身着紫袍的娇俏少女。她年纪虽小,立在赵三娘的面前,却阵势不减,反而有一种天生的贵气。那彪形大汉制住了赵泼妇后就自动地退到了少女的身后。赵三娘不服,还想上前理论。一个熟客急忙拉过她,对她耳语几句之后,她就噤若寒蝉了,只是仍用怀疑的目光偷偷打量着那名少女。
只见那少女命人拿来件棉袍给那少年披上,带着少年离开的时候,她回头对赵三娘说道“你这个刁妇,好生恶毒!且不说他是不是我家家奴,就算是,也不是你能招惹起的!”,“这个铜板,就当是饭钱喽”
因为府中失窃,犯事家奴失踪多日;又听说那家奴在宁安街出现过,是以,少女那日不过是追捕罪奴时路过而已。在面摊前也观了许久,她知晓那乞讨少年并不是她家盗窃的家奴,可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因为,她实在是没见过,没见过这么惨的乞丐。她敢说,整个朔州城的乞丐她都资助过(虽然有的不是她亲自去的)。可那少年却没有半句感谢。他拒绝了少女让仆人递来的食盒,只说了一句“我不是你的家奴”,就转身离开。仆人们都摇了摇头,说这个小子,真是不识好歹。那个赵三娘也真是可笑,狗眼不识泰山,府尹是没来,府尹的亲侄女可是来了。那少女却是笑着说道“他还不算傻,竟收下了棉衣呢。”
这时,身后突然来了一群官兵,其中两人还押着一个黑衣男子。领头的官兵向少女行礼“婵小姐,罪奴已经伏法,敢问如何处置?”少女顾月婵这时已经要踏进马车,听了这话,右手停下挑门帘的动作,回头笑靥如花地说道:“大胆恶奴,竟敢偷盗府印,按律,就地杖杀。”
……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茶水流过杯壁的声音。顾月婵品着香茗,眼眸却瞟向坐在对面,一身骑射胡服的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满头发辫,五官深邃,容貌英俊;上挑的眼尾藏着淡淡的笑意。
“迟云,上次延峡关一别,你我已有半年多未见了,此次重逢,不知你能在朔州城留多久呢?”顾月婵放下了茶杯,对着那男子问道。
迟云拿过她的茶盏,又给她续了一杯,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后才说道“父王命我来朔州监察胡汉往来财事,应当会停留一段时日”他把茶杯推至她手边,语气古井无波。
顾月婵的表情微妙起来,动了动嘴,却不敢开口。她藏起来心思,对他说“那就再好不过,朔州又来了些新鲜玩意,我正愁没人陪我去看呢!既然迟云你在,本小姐就赏你这个脸啦”迟云听了,弯唇一笑,回答道“顾小姐如此相邀,那是迟某荣幸之至”顾月婵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好啊,后日卯时,一言为定!”
时间到了,太守府的管事派人来催顾月婵回府。她看了看迟云,转身离开了他下榻的客店。等顾月婵离开后,从门外才走进来一名灰衣武侍,是迟云的亲卫阿木顿。
“少主当真要去?别忘了谷邪可汗要我们来做什么!总不会少主要从顾小姐那里…”
“住口!阿木顿”,迟云制止了他下面的话,瞥了他一眼,说道“父王的吩咐,我自会给他交代,我的事,跟阿婵没关系。我告诉你,不要在阿婵面前做什么出格的事!”阿木顿听了这话,只能转转眼睛撇撇嘴。还出格的事,恐怕想做出格事的,另有其人吧。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阿木顿站了一会,退下了。
这边,顾月婵已经回到太守府,跟叔父婶母请了安就回到了她的院子。她在床榻上小憩,侍女璇玑在门外唤她是否要去用膳。她没出屋,只说已请示叔父婶母不去用膳了。
多快啊,明日就是第八个十月初二了。顾月婵擦擦眼角,笑了起来。后日是十月初三,她就要去找迟云了……
“哎,是你呀!”草原上响起少女清脆的喊声,语气上扬。十岁的顾月婵在家仆的陪同下,到北郊马场骑马。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之前那个没钱吃面的小乞丐。
少年显然收拾了一番,没有之前那么狼狈不堪。他扎着发辫,穿着短身坎肩马甲,黑色紧身长裤,蹬着马靴,看样子是马场里驯马的长工。场主让他来给顾月婵牵马,顾月婵扫他一眼,初始没在意,因为这时的他跟之前那个小乞丐没什么相像的。不过,她认得他左边浓眉处的那道小红疤,认得他那双深邃漂亮的大眼睛,她认出了他。
卫兵伯玉奇怪的问她“婵小姐,您认识他?他是?”顾月婵笑了,回头对伯玉说“他就是那个小傻瓜,没面吃,没棉袄的那个!”这,这怎么可能呢?伯玉不相信,“小姐,那胡人,他都长这个样子,您怎么知道……就是他”
顾月婵没有再回答他,踩着胡凳跳下马,朝着那刚刚走远的少年追去。她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乞丐,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找到差事和落脚地啦?”顾月婵的语气异常惊喜,面上笑容明艳。少年许是不喜欢她故作熟稔的动作,亦或是,不喜欢她对他不太尊重的称呼,总之,后退了两步。
后来,顾月婵就常常去北郊马场骑马了。后来,她就知道了,和她猜的没错,他是胡人,只不过他的母亲是汉人。他的胡人父亲有很多妻妾,那些胡人女姬嫉妒他母亲的美貌和地位,轻视他的胡汉血统。在母亲去世后,一位父亲颇为宠爱的胡姬迷惑父亲,千方百计地把他赶出家门。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朔州城。
“没关系,以后就有我给你撑腰了!只要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顾月婵从草地上坐起来,侧过脸看向他。“可是认识了这么久,你都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的名字用夏奴国语怎么讲?用汉话又怎么讲呢?”少年深邃的双眸望着这片辽阔的天空,轻轻说出两个字“迟云”,“迟,是我母亲的姓”他补充道。
“迟云,迟…云,听起来很普通,有什么意思吗?”顾月婵似乎觉得,这么漂亮的少年不应该有如此普通的名字。迟云听到她的疑问,笑了。
“我母亲在漠北生活十三载,都未寻到真正的欢喜和幸福。在漠北,她唯一羡慕的,是长生天上自由自在的白云”顾月婵听到这里,脸色凝重起来。也许是想起了母亲,迟云的表情格外柔和。“母亲给我取名为云,是希望我做一个不受束缚,自由洒脱的人”而他的夏奴族名字是他一生的耻辱,他不愿提及。
“迟云,你究竟,肯不肯陪我看月亮……”顾月婵抓着被角,梦中轻轻呓语。
(中)
“迟云!你真的要走了?如风它生病了,你还没有去看看它,我……”顾月婵追着迟云的队伍一直跟到塔塔河,眼看他们过了河就要出宁国的地界,顾月婵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其实,她心里想说,我不想你走,因为朔州城再没有你这个朋友了。如风,是有一次她去马场,他挑选给她的马。几年过去,当初的小马驹已经长大了。
顾月婵那时虽然才十三岁,却早已懂得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纵然如此,知道他真的要走,她还是会有不舍。她听他的随从,那个叫阿木顿的少年说,他们此去往北国,就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大概不会再来朔州了。她的鼻子酸酸的,却不敢流出眼泪。她那时才知道,他脖颈上的有奇异纹路的青铜牌,是漠北夏奴国王室才会佩戴的物件;他母亲的姓氏同宁国皇族一般也不是巧合;她知道了他的族名叫贺遂元,而贺遂,正是夏奴王的姓氏。
后日很快便到了,且正巧赶上宁安街逢集会。顾月婵拉着迟云满街跑来跑去,吃点这个,买件那个,仿佛还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孩子。顾月婵心里明白,自己对这些玩意其实没有太大兴趣,她在意的,只是和迟云在一起的感受。
双手被填满的阿木顿带着抱怨的眼神向迟云求救,后者则是一脸无奈地对着他唇语道:你自求多福吧。他自己对顾月婵还应付不来呢。
路上,顾月婵看见从寺院里走出来许多去进香的信男善女。她回头看,阿木顿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见了,只有迟云还在她身后。顾月婵停了脚步,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众人信教进香,不过是求个人生值得,世事圆满吧。只是不知,又有几人真正求得圆满”顾月婵不是鄙夷那些信徒,而是觉得无谓的信奉,只会徒增烦恼。迟云看着她皱眉思索的小模样,有点想发笑。
“妄想圆满,人之常情”,“可也说了,只是妄想。”迟云的语气很是嘲讽。顾月婵闻言,嘟嘟嘴,决定不接这个话头。“走吧,我想去骑马。”说完,她率先转身离开。迟云愣了一秒,只好跟了上去。
他们在北郊骑了好半天的马,可是后来顾月婵看到一个世家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就瞬时想到了如风,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迟云不想她心中抑郁,就提出离开马场,到真正的科达草原去。在大草原上,顾月婵骑着马跑了好几圈才发泄掉心中的火气。只是接过迟云手中的食物时,小脸还是气鼓鼓的。
“今日早先你说妄求圆满,谁又何尝不是呢?就好像我,呼……”顾月婵悠悠地说道。迟云正牵着马带她走,听了这话并没停。且听她继续讲道“就像我,想要像那月一样,圆圆满满”,她叹了口气,“人常说,月盈则亏。呵,可是我连盈真正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它盈的时候,我毫不在意;它走的时候,我却痴心妄想。我爹娘想永远做一对神仙眷侣,可是却无故双双枉死;我想同你看一次上弦月、满月、下弦月,却总也成不得真。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娘不是喜欢月亮,她只是艳羡而已”
迟云这时已经停下了脚步,拉着的马儿也停了下来。他仰头看向坐在马上的少女,原本冷静的目光柔和了些许。“阿婵,我知你心中抑郁,你大可不必如此隐忧,因为圆满太难,许多人还未画到半圈就已经力竭,你的人生却已过了半圆。你若把什么都放在心中自己藏,早晚会受不住。”顾月婵听了有些愕然,她点下了头,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可是,我不甘心……”
不过,女孩子的脾性的确变化很快。没过多会,顾月婵就高昂起头,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迟云,你真的不考虑娶我?我可是在延峡关发了誓的,这辈子,只嫁你一个!”迟云顿时愣住,不知该作何回答。草原上没了人声,只有马的嘶鸣。月光下,少年红透的耳朵和少女红霞飞舞的脸颊格外动人。
微妙的气氛中,是顾月婵先醒过来。她拍拍发热的双颊,对迟云说让他上马。少年以矫健的身姿跃上马背,牢牢地把她护在身前。迟云甫一上马,顾月婵就在马背上转了个身,同他对面坐着。她清了清嗓才说“若按我们汉人礼法,迟云你应快弱冠才是。我给你备了份礼,你可愿收?”迟云好奇地问道“是何礼?”,“唔,你…”
下一秒,顾月婵就把红红的小嘴巴对着他的印了上去。四目相对,两人的唇瓣就猛地分开。莫名的悸动伴随着加快的心跳在两个人心中奔涌。她今天似乎吃了香蜜糕,嘴巴甜甜的,他想。不对!他觉得口中还有什么怪异的味道…
“顾月婵!你吃了……”
女孩笑得前俯后仰,声音断断续续“哈哈…哈哈哈…我…我今天吃了香草烧鸡!哈哈哈!”,“我还给你写了《男儿歌》呢!光是一个‘擎’字,我就改了好几次呢!你要不要?”
……
大漠的月儿,是清朗的月儿;大漠的月儿,也是迷蒙的月儿。现在,血婵终于看到了大漠夜晚的月亮,只是身边没有想见的人。主公的话语犹响耳畔,她却觉得世界只有了她自己。
“圆满?何人不愿求圆满呢?我想让母亲幸福喜乐,我想让父王公平待我,我想……可是这一切又怎么会都实现呢?”
“我想让你们都圆满,可是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掌控不了。”
“阿婵,我想给你一个最圆的月亮。”
……
血婵抬头看看夜幕,很不凑巧,是一弯新月。今日是九月初三,自然属上弦月。下一个就放在十五甚好,她想。
主公说过,心中爱一人,便希望他(她)事事顺意,人生圆满。是以,主公半生都在为那一人奔波流转。主公说,那人一生颠沛,却把半生都给了他。后来,他要给她功德圆满的一生,而这一生,不必有他。血婵有时会想,主公是个活阎王,也是个活菩萨。可她不想这样,她想把自己同迟云的人生加在一起,却至今不曾得半分。
(下)
胡汉之战终于还是打起来了。夏奴国对宁国不宣而战,在北疆边境陈兵三万。宁国北域四城守军奋力抗敌,以朔州为最。
“报!前方战场加急!”
“如何?”帅帐中的顾之嵘急忙问道。
“我们的突围军队在断天谷中了胡人三千骑兵的埋伏,现在下落不明!”
“陈文,立刻带兵两千去前去支援!”
“属下遵命!”
前方战事不妙,饶是顾之嵘也有些急躁。圣上主张在朔州养战千日,用兵一时,早先就做好了击败夏奴的准备。可是眼下胡人已经打到了穆河,却还不见朝廷派兵支援。北域四城在夏奴数月的攻打下快要抵抗不住。
太守府内,顾月婵在陪着婶婶做针线。叔父在战场焦灼,婶婶也不能安闲。她把顾之嵘的战袍缝了又逢,补了又补,眉目里藏着忧郁。顾月婵在前厅里坐了一会,就出去了。身后婶婶顾夫人叫她,她只说去找丫头璇玑。
“小…公子,这外面也太危险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见将士们不愿告知,璇玑拉了拉顾月婵的衣袖,暗示一番。顾月婵却不肯放弃,继续询问下去。终于,一个烧火的老兵在她的不懈追问下说出了情况。回去的路上,顾月婵的脸色很奇怪。直到回了太守府,她也没有说一句话。
“璇玑,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您没生病啊,小姐?”璇玑感到奇怪。
“我多痛恨那可恶的胡人,因为他们害了我爹娘和许多宁国人的性命。可我又多希望,能拥有兵权的人是迟云啊。”顾月婵此时已经湿了眼眶,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七岁那年,一切都是那么残酷。可是那时她在京城,如今已在边关,在另一个残酷的中心。顾月婵知晓了,迟云并没有拿到兵权,是夏奴王的另一个儿子冒赞,领命攻打宁国北疆。她听了,心里有点难过,又似乎松了一口气。
宁国天启年十二月,夏奴国提出议和。这场战事打了数月,宁国和夏奴谁都没得到好处。这场战争带来的尽是无谓的牺牲和痛苦的离别。
“夏奴王派迟云来议和,是什么意思?”顾月婵听了下人带来的消息,从床上坐起来,不觉中抓紧了手中的被衾。宁国的将士们为这场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叔父也因此身负重伤,又牵引旧疾,至今未曾好转。如今形势严峻,夏奴王却突然提出议和,究竟是何用心?
当年云安公主从宁国京师远赴北国夏奴前去和亲,如今夏奴王派世子迟云前来宁国和亲,分明是在打宁国人的脸。但是国与国之间的隐秘,还是鲜少为人所窥。
戈壁上升起了鲜红的太阳,浩荡的车队还在向前行进着。车队中央是一驾暗金色的马车,车上正坐着夏奴国世子,迟云。“阿木顿!”他喊道。
“世子,怎么了?”阿木顿听到迟云唤他,急忙驾马回转,来到车窗前询问。
“行至何处了?”迟云身着棉袍,盘腿坐在毡被上,拿过羊皮酒袋一饮而尽。“世子,前面就是塔塔河了,你要……”阿木顿不敢再说下去,因为这时迟云的眼神已经在警告他了。
最终,议和的结果还是传出来了。宁国与夏奴结为联盟,共同对抗西岭。西岭对中原和北原虎视眈眈,暗暗富国养兵,对夏奴和宁国来说都是一种威胁。两国结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血婵去了夏奴,只因主公在那里接了呼秦城主的委托。事情完毕,城主赠予她一枚鹰形玉佩,凭此可在城中自由出入。夜晚,她坐在城中最高的塔顶,手里握着那玉佩,双目紧闭,吹着冷风。曾经,她有过一枚与此相似的玉佩,是那人给她的;可是后来啊,她找不到了,也不必还给他了。
“迟云,你如今说要把这个送给我,可我当初求都求不来呢。”顾月婵坐在马上望着马下的男子,笑着说道,笑声中满是嘲讽。迟云握紧了缰绳,不给她驱马的机会。他仰头看着她说道:“你当初求着说要跟我去漠北的话,还作数吗?”他是故意说这话恼她。果然,听闻此话,顾月婵的脸色更加冰冷。她没有再说话,伸手抢缰绳却没抢到,索性下了马就向前走。还没走几步,她就被身后一双温暖的臂膀环住。
“阿婵……你若肯随我去漠北,我定然会给你一个安定的家。你若想恣意潇洒,我便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你若不想两国开战,我会把兵权收回,还你世事平安。你若…”
“我若不肯呢?”顾月婵握着他的那只手,语气中有微弱的颤抖。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砸下来,落在迟云的手背上。他一把拽过了她,使她转身,却看见她满脸已经是晶莹的泪水。她是想去见他的,可是还没见到他,她就见不到叔父了。叔父和宁国将士们用性命去守护国土,最终却等来议和,这让人情何以堪。她与他,终是隔了道道藩篱和鸿沟。
那时的顾月婵满心真想跟他走,哪怕此去只有大漠狼烟,哪怕此去只有风沙暴雪,只要有月亮,有他就好。可是她不能。她须得逼着自己,停下欲北去的脚步,然后在这朔州,度过余生。最终,她也没有跟他去夏奴,她收下了玉佩却还是给丢弃了。
顾月婵为叔父守了三年孝,就离开了朔州,去了母亲的封地寻阳。在那里,她遇上了主公,从此风云穿梭,追随左右。多年里,她再没见过迟云,再无半分联系。直到有一日,她回到朔州祭拜先人,遇上了阿木顿。阿木顿是特意来找她,只红着眼带了一句话‘世子常年被毒药侵害,时日无多了’她只听了半句,就面色骤冰,心间发凉。
她猛地记起来,迟云去往宁国议和之时,是乘车而不是骑马;他议和返回时来找她,也并未在马场寻马。她不知他那时已经暗毒欲发,身体孱弱,只当他是矜持端驾,不能忍受马背颠沛。他应是不愿在她面前显出病态,才会那般坚持。二十岁那年,血婵见了迟云最后一面,还带了一味药,蛇梓草。它并不能解毒,至多只能将爆发的时日延迟一二。
看着面前的男子,血婵的眼眶都已泛红。他当真是不怕死,还是真的傻!他既知晓有人下毒,多年来竟还不动声色的服下!
“迟云,你…你不要命了…”话音落下,她几乎要哽咽。迟云的眉眼中还是惯有的沉静温雅,看向她的时候,笑如朗月。虽然有一半胡人血统,却似全然没有胡人的粗犷之气。此时的他面色略显苍白,却仍然勾出一弯浅笑来,看得血婵心口隐隐发疼。迟云伸出右手正欲饮杯茶汤,血婵的手就猛地覆在了他的手上,紧紧的,很用力。她清澈的眼睛瞪着他,闪烁着珠光。现在的他,是连淡茶浓茶都喝不得的,他要找死,她不许。迟云见状,笑颜舒展开来,收回手,又搭在双膝之上。他的眼睛低垂了下去,看着面前空空的茶盏,语气平静地说“阿婵这是在担心我?那为何不肯随我走呢?若是有阿婵在侧,纵使日后真的死了,也会甘心大半”血婵攥紧了手指,还觉得身子无力。“你疯了…”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扳指,听说是南越国王室的物什,几经辗转到了他的手上。他抬了抬眸,看着对面神色紧张的女子,心想,她虽成长不少,但在他面前到底是个小女儿家,现在的她,应该很是担心吧。他磨了磨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冷笑道“呵,我若不服下毒药,如何让他们信我;我若不服下毒药,如何寻得清净发展羽翼;我若不服下毒药,恐怕前晚睡下,翌日便身首异处,又如何得以来见你…”血婵虽是血婵,但毕竟还是当年的顾月婵,她的心还是会为他爱,为他恨,为他欢喜,为他烦忧。听了这话,她的脾气也忍不下去了,一张小脸气得通红。“不行!你今日必须把这药服下!主公说了,这虽不是解药,但还是能保你一条小命的。”此时她的语气因为生气,已经算不上温柔了。
闻此,迟云轻笑出声,一双深邃的玉石般的眸子望向血婵,眼中藏满了柔和的笑意。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抚摸了她那不似从前娇嫩的脸。她从前是寻阳郡主的掌上明珠,后是太守府的千金小姐,皮肤娇养的不行。如今在外面满天下的跑,倒是把皮肤弄的糙了。他环住了她,让她的头靠在他肩上,手上的力道轻柔,语气却异常冰冷,“药我就收下了,若我还有命活着,七蛇蛊我送你一屋子”血婵被他的话气笑了,“好啊,就怕你没那个本事”
后来,血婵等了好久,再也没见过他,阿木顿也没有再来找她。她没等到一个康康健健的迟云,也没收到他许给她的一屋子的七蛇蛊。后来,她就听到夏奴王世子身染重疾暴毙而亡的消息。
……
主公在西岭的事情办完了,直接回了宗门。血婵在西岭逗留几日,实觉无趣,便也赶了回去。才一回后院,她就命侍女放了满满一池水,欲洗去身上沾染的血腥之气。她连日奔波许久,已是一身疲累,可是她在床榻上躺下之时却察觉出不对劲来。她面色一冷,手从锦被中摸出一只玉瓷瓶来,她不觉得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糖粒子。因为不用打开查看,光是看样子,血婵就知道它不是寻常物件。瓶子密封完好,她偏偏嗅出了危险的气息。片刻后,她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因为她已经知晓,这里面装着的,是七蛇蛊!
血婵没跟任何人透露,连夜就出了宗门。她想知道,送来七蛇蛊的那只手是谁的?她想知道,是不是那个人。那时刚听到迟云已死的消息,她还不敢信,也不相信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会真的甘愿赴死。她不觉得这蛊是那些人送来的,因为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看来有些事,她得自己去寻找了。
月光下,白衣女子纵马驰骋,她回头望了望那轮皎洁的圆月,恍然记起,今日正是十五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