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五万胡骑入驻关中,而继又是渭水大刑,接踵而至的两件事情发生后,让一直隐藏在幕后运筹帷幄的“良先生”也不安了起来。
黄昏时候,一道身影闪过树荫,躲避几次旁人注视后,不经意间溜进了位于咸阳城南的故韩太子韩褚的宅邸。
院落不大,颇有几分萧瑟之感,一身粗布麻衣的故韩太子此刻正于廊下端坐在草席之上,目光眺望远方渐渐下坠的夕阳,抿着嘴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韩人张良见过殿下。”
话音出现在身后,脚步悄无声息,对于这一切,韩褚早已见怪不怪,敢于车驾之中千军护卫下行刺始皇帝,自是有一身功夫在手。
“张卿无须多礼,请坐。”韩褚转过身来,注视着眼前面容俊秀的青年男子,眼眸中带有几分焦虑道:“胡人入驻关中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楚人那里如今已是许久不曾联系,怕是已然起了偃旗息鼓之意。”
“是良思虑不周了。”名唤张良的青年男子眉头紧锁,他没有预料到的是熊负刍竟是如此怕事没有担当,复辟大业起事,作为一国之君居然作壁上观不为所动。
“任倪虽是可笼络楚人之心,但却无法替熊负刍最终拍板决断,如今各国人心惶惶,若无楚人率先发难,此事几要夭折。”韩褚苦着脸道:“新郑义举后,秦狗大肆屠杀我韩人,当下咸阳城内,韩人不过数百,无法担此大任……”
“殿下。”张良开口道:“熊负刍胸无大志,利诱怕是不可了,如今之计唯有威逼。”
“威逼?”韩褚一愣,问道:“如何做?”
“楚世族有一人名曼弼。”张良一笑道:“此人与胡亥有大仇,又为老楚世族,良近几日多与此人有接触,便利之下,其可入洛阳城刺杀胡亥。”
“可行否?”听了这话,韩褚低落的神情有了几分精神,他道:“真乃壮士,同庆次非在世。”
“其果有二。”张良分析道:“其一,如愿杀了胡亥,胡亥无子,又有兄长十七人,届时秦因夺位可不攻自破,其二,壮举如庆次非,惊怒之下,秦人必彻查此事,如此,熊负刍难逃其咎,若不想引颈受戮,必然先手起事。”
“善。”韩褚闻言,抚掌大笑,他道:“如此一来,熊负刍别无选择。”
乐观的情绪只是为了安抚这位韩国太子罢了,实际上张良心中并不认为秦庭会坐等他们出招,咸阳,终不是容易起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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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宫,宁安殿。
身着禄衣的皇后端坐在首位案几之后,午后的阳光折射在殿中,映投着芈南纤细的身影。
“太尉此来是已筹谋好了?”芈南面色恬淡,看不出喜怒,手抚着刚刚呈上的竹牍,问道。
“此计甚善,不知殿下以为呢?”尉缭笑着反问道:“一石而二鸟,若非缭所提,想来殿下也是会如此谋划吧?”
“寡小君。”芈南语气一滞,她看向尉缭道:“寡小君只想问太尉要一个保证。”
“律法自有公正,无须臣来担保。”尉缭拒绝道:“事后赏罚还需洛阳定夺。”
“既然这样,那太尉还来华阳宫为何?且自去操持便是。”芈南冷哼道:“不过是以大义来压寡小君。”
“臣不敢。”尉缭说道:“非是以大义压殿下,实则需殿下诏书。”
“啪!”芈南白皙的手掌狠狠地拍在铜制案几之上,怒目而视,银牙紧咬地呵斥道:“太尉毋要欺人太甚!”
“殿下。”皇后的怒火,尉缭视而不见,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芈南凌厉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殿下所忧虑者,唯孝尔,然忠孝又何能两全?陬人孟轲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殿下若是以忠于陛下为前提,又何必在意其他?后冕虽奢华,然颈需承其重!”
握在宽大衣袖里的指骨被狠狠地攥着,不甘?愤怒?无助?芈南面对尉缭的威逼,除了眼角氤氲着泪水外别无他法,沉默了许久后,芈南以丝帕轻轻地拭去泪痕,开口道:“今日之耻,寡小君记下了,诏书会下达的,太尉请安心。”
“殿下深明大义,臣钦佩。”尉缭揖礼道:“至于铭记在心,也亦无妨,臣磊落为国,又怎会惜身自保,既如此,臣先行告退。”
尉缭离去后,芈南呆坐在席榻上,无声泪流良久后,深叹一口气,好整以暇地唤来谒者令铖俶道:“这竹牍且交于符玺郎用印,另着有司备驾,寡小君要移宫至甘泉宫斋戒。”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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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诏书既下,早有准备的廷尉监吏卒们就开始了于咸阳城中大肆抓捕,不过所拘捕者皆为旧楚宗室贵族。
汾阳侯宅院里,水榭处。
熊负刍呆愣地看着不打招呼就冲进来的廷尉吏卒,仿若石化一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廷尉右监糜不识笑吟吟地在众吏卒们的簇拥下行至水榭,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刺耳的声响。
“君侯好雅兴。”糜不识瞄了眼衣衫不整的熊负刍,以及躲闪在其身后不着片缕的倡姬,开口说道:“白日行爱于野,真是让不识眼界大开。”
廷尉左右监,掌缉捕之责,糜不识此行的目的不言而喻。
“糜监。”熊负刍深呼吸道:“不知吾有何罪触于律?”
“把鞫书拿给君侯瞧瞧。”糜不识对身侧的奏谳说道:“大祸当前,竟不知何罪,君侯莫不是被妇人榨干了头脑?”
没空理会糜不识地讥讽,接过奏谳拿来的鞫书扫了眼后,熊负刍气的浑身发抖,他怒而起身高声道:“这是污蔑,姚贾安敢欺我?”
说着,熊负刍不顾倡姬的阻拦,跳下竹榻快步走到糜不识面前道:“吾要乞鞫华阳宫。”
被熊负刍的突然而至吓了一跳,糜不识后退几步稳住身影,冷笑道:“君侯怕是说晚了,皇后如今可不在华阳宫,至于乞鞫?莫不是想多了。”
“汝!”
“带走!”糜不识转过身不再去看处于暴走状态的熊负刍,挥挥手道:“押他回去。”
“唯。”
刑具加身,熊负刍被吏卒们推推搡搡地带走了,糜不识眯萋着细长的双眸,踱步到被吓坏了的倡姬身前,弯腰拾起散落于地的轻纱为其披在身上,道:“让夫人受惊了。”
“糜,糜监。”倡姬哆嗦着嘴唇,一脸惧怕地看着糜不识,问道:“奴,奴家夫君……”
“汾阳侯触及刑律,廷尉监依法抓捕而已。”糜不识道:“夫人择日再寻良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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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监忙着抓人,廷尉姚贾则登上了太尉尉缭的安车,陪伴这位三公大佬一同去上林苑休沐。
“太尉。”姚贾计算着时间后,开口道:“此时熊负刍应已然下狱,不知该如何处置?”
“此事姚君之前应以行文至洛阳了吧?陛下如何说?”尉缭放下正读的竹牍,看向姚贾道。
“留中未发。”姚贾悻悻地说道,正因为皇帝陛下没有表态,他才会惶惶不安,毕竟没有得到主上的首肯就已经抓了国丈,这事如果日后陛下追究,他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都言法家术派承申子衣钵最是知君王心思。”尉缭耷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嗓音沙哑道:“如今看,姚君怕是学艺不精。”
“贾愚钝,烦请太尉教吾。”姚贾作揖行礼请教道。
“陛下所求者不过结果,关中不乱,而六国心生间隙才是陛下想要的,其余不过尔尔。”尉缭道:“今皇帝不比先君,阴柔之至,仿若惠文王,姚君只要忠于王事,解皇帝之忧,他日不失相邦之位。”
“多谢太尉教诲,一席话令贾茅塞顿开。”姚贾道:“只是,如此一来虽取悦皇帝却恶了华阳宫,贾怕……”
“姚君何必如此不安。”尉缭冷哼一声道:“荆女不过深闺待废之人,有何可惧?今东方荆人反叛之势汹汹,姚君以为陛下还会怜惜一荆女吗?大秦有牵连之责,荆人谋逆荆女何辜?吾等都且待一直废后诏书吧。”
“太尉所言不差。”想了想后,姚贾豁然开朗,他笑道:“陛下东行,以高武侯之女伴于左右,怕是不日华阳宫就要易主,由芈做戚了,看来如今高武侯却是冷灶。”
尉缭不语,他重拾竹牍,心中确是冷笑连连,姚贾还是太稚嫩了,戚氏能主华阳宫?不过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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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负刍被抓使得六国宗室贵族们皆心中大骇,然而正焦急疑虑时,又一道诏书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到了这些亡国之人身上。
故荆令尹任倪,因检举接发熊负刍意图某乱有功,赐爵官大夫,赏金百镒,半两十万。
当赐爵文书以及明晃晃财富被咸阳中官送至任倪的府邸时,任凭任倪嘴巴再多也难以解释的清楚。
很快,经不住巨大的诱惑,卑心之徒纷纷效仿,故荆司马景骐就检举了故赵王赵迁有功,被赐爵簪袅,赏半两万钱;
魏景湣王之女,故魏公主姬梓检举故齐太子田升有功,以命妇赐之,赏三万钱;
故赵上将军颜聚,检举燕王燕喜有功,赐爵不更,赏半两一万钱……
…………
至此,六国宗室贵族们的反秦之举不过变了一个笑话,以邻为壑成了这群人中的常态。
熊负刍被捕的第三天,一个瘦弱的身影含泪拜别了故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咸阳向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