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山阳县。
赵大将军陈余屯兵于此,自武臣自立为赵王后,赵国便已在大河已北复国,据邯郸、恒山、广阳、巨鹿四郡之地,俨然为反秦叛军最强大的力量。
武臣取邯郸,近在咫尺的蒙恬屯兵太原郡而不动,复立赵国亦然,韩广略燕地复燕国,手握大军的蒙恬依旧作壁上观,这让武臣不得不心生疑惑。
于是才有了使陈余进军河内郡来试探蒙恬的态度,毕竟河内一下,就和洛阳隔大河而对了。
蒙恬自入太原郡以来,除操练士卒关注东方外,更多的事情就是安抚晋地民心,今之天下,叛秦者如过江之鲫,附秦者如凤毛麟角,这也使得蒙恬不得不先稳定后方。
山阳小县,不足万人。
武臣大军一至,县长陈妁就开城纳降,城头变幻大王旗,由秦改赵了。
休整两天后,陈余便率八万赵军抵达少水东岸,对面就是卫康叔之国野王县。
自女儿姬纾从咸阳城带回来了新皇的诏书后,卫君子南角便在百年都未曾修缮过的宫阙中做起了重列诸侯的美梦。
启以商政,疆以周索。
卫自康叔立国以来就大肆繁荣商业,卫人不善耕战,却比之殷裔宋人更懂经营之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不过秦混六而一,作为附属国卫国也只得行秦法,依秦律而行事,十余年间,野王百业凋零,卫人也只得有努力耕田这一条出路了。
皇帝的诏书仿佛一颗巨大的陨石砸落在死水一般的秦国法政之下,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黄老之术,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
换言之,就是老百姓自由择业,政府不管了,只需要按时交税就好,至于税率也由其他地方的十五税一,变成了三十税一,河内野王,民之所向。
陈余大军隔少水而窥野王城,出于以往大军一至,诸县景从的经验,陈余特意写了一封信遣使送给子南角,相约他共同反秦。
“......暴秦倾覆,天意难改,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皇帝胡亥奢淫放肆,荣不终己......故君当顺应鼎革民心,共举大事而为,野王之国,康叔始承......亡秦之日,卫当兴复,河内、上党二郡......”
书牍信笺,子南角没有读到,他是坐在一旁听的,为他念的人正是前日才匆匆赶到的蒙恬部将涉间。
“卫君。”涉间含笑地看着子南角,道:“可是动心否?”
“不敢,不敢。”子南角冷汗淋淋,他微微抬头看着涉间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忙道:“寡人对大秦,对陛下......”
“卫君且先回复吧。”涉间制止了子南角的辩白,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同不同意也得给人一个说法,至于如何回复,卫君可懂得?”
“懂,懂。”子南角如释重负般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回答道。
陈余自信满满,麾下将士更是如游行般散漫随意,自西入河内郡以来,八万赵军就没有打过一次硬仗,往往都是一封书信便下一城的容易。
夜,少水两岸无论是野王城还是赵军大营都已掩盖于暗色之中,不同的是,此刻的陈余正与数名美人行鱼水之欢,而涉间则站在與图前观看着河内山川谷地眉头渐渐舒展。
八万赵军,武臣主力部队,陟阳谷地就是你们下一个长平坟场,陛下谕诏已传遍军中:“凡拿起武器者,皆为敌虏,杀之,同以首级而记军功!”
不同于王贲所率的由六国之民临时组成的杂牌军,蒙恬麾下的数十万戍卒多为应召多年的长城屯兵,矫健勇猛,能征善战。
危亡在即,陈余却毫无察觉,这个大梁人生性高傲,目空一切,博读诗书却不知兵。
野王的拒不投降让一路西来顺风顺水的陈余不由得恼羞成怒,他被涉间不断袭扰的游骑弄的烦不胜烦,当得知秦军于陟阳屯兵驻扎后,陈余不过幕僚的反对,分兵两路,由副将张黡率兵一万围攻野王,自己则统七万大军直扑陟阳。
一路南下,赵军与秦军数战数捷,士气高昂,扯着家乡歌谣快步追击,仿佛晚了一点就会让秦军溜走一样。
陟阳谷地,少水与大河相汇处,南依河水,北靠茫茫太行山,冲击平原地带,水草丰美,土地肥沃。
大河滔滔,自西向东,不曾停息。
一万秦军背河列阵,以战车垒营,矛戈于外,盾阵森严,五千弩手居缓坡之上,分段而射,可使箭矢遮天蔽日,不曾间断。
陈余下令赵军休整一日,明晨而动,在他看来,秦军已是穷途末路,背水而战,乃兵家大忌。
明月姣姣,繁星春水。
大将军陈余已然安歇,劳累了一天的赵军将士们以大将军行辕为中心包绕簇拥地在这野外安营扎寨,夜已深,四周寂静无声只闻蝉鸣。
因长途跋涉赵军多以疲惫不堪,如今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番,很快大都进入了梦乡,只留下零零散散的兵丁在营地中敷衍地巡逻戒备。
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安然入睡,陈余的幕僚柏人人李左车不顾守营士卒的阻拦,强闯陈余大帐。
场景旖旎,气氛尴尬。
沉默了良久后,陈余示意只余亵衣遮身的四名女子退出大帐,猛然打翻一旁的灯架,怒不可遏道:“李左车!未经传禀擅闯大帐,汝真当吾不敢杀汝?!我大赵自有军法此乃军前幕府,军中重地......”
“将军。”
陈余的大吵大叫李左车完全不理会,他上前一步作揖说道:“吾以为,陟阳谷地不可久留......”
“够了,少个聒噪!”陈余没好气道:“汝又想说什么?虎狼秦军不可战胜?蒙恬足智多谋?呵!吾告诉汝,正是有汝等赵人懦弱,才会有暴秦侵吞六国,大战在即,为战先怯,那也不用打了,都散伙吧!”
“将军。”李左车也急了,他道:“蒙恬以一万秦兵为饵,引将军至陟阳,今前有秦兵背靠大河临战,若此时蒙恬使军封太行山口,我军死地也!”
“一派胡言!”陈余气的浑身发颤,他指着李左车的鼻子骂道:“不要以为汝为武安君牧之后,多读了几本书牍就懂得战事,背水而战绝地也!我军明日攻击,少了退路的秦军必然一触即溃,汝所谓太行山口更是天大的笑话,我大赵李良部十五万军居涉县,左丞相统率二十万大军居井陉县,他蒙恬有多少士卒敢来分兵攻我?竖子!不知大势者,不足以谋!”
“将军!”李左车再拜,声音竟有些哽咽:“将军可知麾下这八万赵军将士何人也?皆俱为长平遗孤!此八万人乃赵人脊梁,远非涉、井陉二县几十万民夫可比拟,今将军不查,为秦人所困此险地,蒙恬是要一战折我大赵之魂呀!”
“滚!滚出去!”陈余闻言勃然大怒,他高呼左右军士入大帐,怒声道:“拖下去,拖这狂徒下去,军杖二十!再敢乱我军心,定斩不赦!”
李左车没有再抗辩,此刻他已是心如死灰,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长平之战,赵军滚滚人头落下,被悬挂于虎狼秦军的腰间。
少了李左车的聒噪,陈余的耳畔清净了不少,他非是不懂李左车的意思,而是一个蒙恬不足以让他重视起来,蒙恬有何战绩?不过破齐卻匈奴耳!齐国不战而降,匈奴塞外胡人,弱燕秦开都可破之。
翌日,令旗挥动,七万赵军如潮水般涌向秦军阵地,前仆后继,无人退缩,长平之恨魂牵梦绕,父祖之仇不共戴天!
相比于赵军的愤慨之情,秦军要冷静的多,盾兵阻隔,戈手平端,弓弩沉着控弦。
一万秦军列阵于此,严防死守如同铜墙铁壁般,赵军猛攻一天除了丢了千余尸体外,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不得已,陈余下令鸣金收兵,待来日再战。
然而,此时的陈大将军却不知道,围攻野王的一万赵军已被早有准备的涉间斩杀殆尽,而蒙恬的先锋部队,由苏角所率的五千精骑由夜色掩盖,悄然至赵军背后,如同李左车预料的一样,蒙恬使三万秦军封锁了太行山口,而自己则亲率十万大军直扑邢丘县,完成了对赵军的瓮中捉鳖。
陈余没有看出蒙恬对他的战略完全就是白起在长平之战的翻版,其目的只有一个,全歼赵军有生力量。
第三日,天降细雨。
毫无察觉的陈余下令再度攻击秦军,七万赵军分三路环围秦军,经过尽一天的激烈厮杀,秦军阵地终于被赵军撕开了口子,一时间杀红了眼的赵军士卒以命换命,奋力拼搏。
为鼓舞士气,一鼓作气,陈余高车驾至阵前,大将军亲自擂鼓助战,“咚咚咚”的鼓声响彻天际。
大胜在望的赵军完全想不到的是,此刻他们的营帐已被苏角率骑兵掠夺,鼓声很好地掩盖住了奔走的马蹄声......
此战,已没有了悬念。
呈现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句:是役,秦前将军蒙恬破叛军陈余部于陟阳,斩首八万,血染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