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一座庭院式宅邸内。
被女婿封为汾阳侯的亡国之君熊负刍此刻正被一群同自己从陈郢被掠俘而来的昔日臣僚们所簇拥而坐着,水榭亭台,隔绝了一切窃听之人。
“大王!”故楚令尹任倪此刻换上了十余年未曾穿过的土黄色曲裾深衣,续衽钩边的楚国服饰,发梳歪髻,戴纚纱冠,俨然一副昔日楚国朝堂面君的打扮。
令尹的一声大王让熊负刍陷入了恍惚之中,这个称谓可是太过久远没被人提及过了。
“令尹。”熊负刍怔愣地看着任倪,有些不敢相信刚刚的称呼。
“大王,好事矣!”任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将手中的竹牍呈上道:“此乃秦庭之辕门抄,淮上复楚矣!”
因避庄襄王之讳,秦人尽称楚为荆,任倪的一声楚字,使熊负刍拿着竹牍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此陈涉,何许人也?”
按耐住复杂的心情,熊负刍疑问道。
“姚重华之苗裔,妫陈公之后。”任倪道:“乃敶人也。”
虽然敶自献惠王灭国为楚封君已有数百年之久,然而熊负刍心下仍有些许失望,他更期望的是芈氏宗族的复国而不是由老世族们主导。
自家大王心中何想,任倪自是清楚,他作揖道:“陈涉复楚而非复敶,此天不亡我也,当此之时,大王应于关中有所作为,遥相呼应义军也,另,臣以为可遣使秘密前往山东,附手书一封,遥令吾大楚将士。”
“啪!”熊负刍手中把玩的玉圭掉落在地,他怔愣不已地看着此刻眼前掀拳裸袖地任倪道:“令尹何出此言?不得妄语,不得妄语,事泄吾等皆休。”
“大王。”任倪毫不理会熊负刍的担忧,他开口道:“今日之时,我楚人于淮上复国,攻城略地,斩将夺旗,使暴秦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且胡亥抽空关中主力驻屯洛阳,此刻正是吾等于关中起事的天赐良机,一举成事,必可下咸阳,控秦川,绝胡亥归路。”
“如此。”熊负刍闻言蹙眉,他看着任倪,惊诧于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故令尹怎么会生出如此胆大妄为的想法,于是沉吟地说道:“令尹以为,此事可行?”
“千载难逢,万年不遇。”任倪信誓旦旦地说道:“今胡亥出关亲征山东,咸阳仅兵马不足万余,且城中有故六国宗室数万余,一发作难,足以下城池,届时袭函谷绝秦军回防之路,困胡亥于洛阳,东西遥相呼应,秦可灭矣。”
蓝图绘画的足够美好,任倪的铿锵之声感染了其余的旧楚臣子,许是困于咸阳过久,昔日的这些楚国庙堂的执政者们此刻智商皆急转直下,纷纷拍手称赞。
这是一张画的很大的饼,诱人难抵,真若是成功,秦胡亥几无翻盘的可能。
可是熊负刍仍在犹豫,心中不断地在权衡利弊。
“莫敖以为呢?”熊负刍看向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莫敖屈定问道。
“我王。”和扼腕抵掌的令尹任倪不同,屈定一直都表现的行若无事般,见熊负刍点名,他走出来,不徐不疾地作揖行礼说道:“臣以为,今咸阳所关押昔日六国之宗室又非我大楚一家,王假、王喜皆在,况前些时日,王迁亦从房陵返咸阳,事关东方之辕门抄臣也有看,今赵、魏、燕三国皆复,纵使乱起关中,吾等楚人也无须率先出头,可静观此三国起事,坐收渔翁之利。”
“短视至极。”任倪听了屈定的话怫然不悦,他指责道:“今天下皆反,率先举大旗可号令他人尔,当是之时,我大楚又怎么甘于人后,况,旦若赵魏燕三族成势矣,吾等只能望其项背,万事皆休。”
“旦若不成呢?”屈定瞥了一眼任倪,厉声道:“令尹就是以我千余芈姓子孙性命于儿戏!”
“畏手畏脚,难成大事!”任倪赫然而怒,手指着屈定的鼻尖道:“竖子不足与谋!”
言罢,任倪长身作揖道:“臣请我王早下决断!”
面对令尹的逼宫之举,熊负刍沉默不语,他抬头呆呆着望着天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我王!”任倪再次大声提醒道。
振聋发聩的声响依然叫不醒装傻中的熊负刍,昔日的楚王依旧45°角仰望着,一声不发。
“唉!”见状,任倪无奈,施礼过后,拂袖而去。
令尹走了,其余人相互看了看,也都陆续告退离开。
等熊负刍终于看完了天空,水榭处只剩下了司马景骐。
“司马。”熊负刍疑惑地看了眼景骐,问道:“时至申时,不榖要与夫人共进餐食,司马何意?不榖今财帛匮乏,就不留司马同宴了。”
“我王,臣有要事言。”景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要事?”熊负刍兴致乏乏,不以为意揶揄道:“今楚国以覆,司马又哪来的要事?且回去吧,不榖要进餐了。”
“我王。”景骐无视熊负刍的撵人之语,他凑上前道:“臣得知,令尹今日之语,乃受韩人蛊惑。”
“韩人?”熊负刍一愣,作为第一个被秦所灭的战国,韩王安因新郑之乱早就被处死了,连带着关押在咸阳的韩国宗室也死的七七八八,如今怎么又冒了出来?
“当是韩人。”景骐肯定道:“近来有韩人曾资令尹百余金并为其谋划动乱关中,此乃臣亲眼所见。”
“此等大事,卿又怎能轻见?”
“我王......”
半个时辰后,在熊负刍再三强调不留饭后,景骐饿着肚子悻悻地离开了,不过此时熊负刍也没有心情在去吃晚饭。
手下的令尹与司马不和这已是由来已久,早在当初秦将王翦破项燕时,任倪主张死守奋战而景骐则主张收拾行礼南下滇国投奔庄蹻之后。
一翻唇枪舌战后,景骐落败,后面的结果就是楚国庙堂上下被一窝端地送来了咸阳。
秦对六国亡国之君臣谈不上礼遇,熊负刍还好,可以定时被赏赐一些禄米生活,只是可怜景骐他们这些亡国之臣,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已,曾经的楚国司马只好在咸阳少府旗下的一些工坊内做一些杂事用来养活一家老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往日山珍海味都吃到吐,如今一年都不知肉味,这种感觉让景骐每日都难受不已。
穷则思变,他倒是不敢打熊负刍的秋风,但很快就盯上了昔日的楚国令尹任倪,作为曾经的一国宰辅,咸阳的达官贵人们经常性地会怜悯任倪,尤其是楚公主与秦少公子订婚后,作为芈南的启蒙老师,任倪的吃喝都变得宽裕起来,于是乎,景骐就成了任倪家中常客,当任倪欢迎时,景骐就落落大方地来拜访,当任倪不欢迎时,景骐就翻墙而入,做一回梁上君子。
也正是如此,韩人与任倪的私见之语,被景骐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
韩人怂恿楚人在关中起事,所图者何?
熊负刍眉头紧锁,若是为复国,可韩人之故土正是今秦国大军云集之地,难不成韩人所抱着的是等待关中动乱秦军回师平叛好趁乱可成?
摇了摇头,熊负刍可不认为这事就这么简单,韩人也不至于愚蠢到这种程度,公孙畢大军就在南阳郡,哪怕胡亥班师回关中又如何?韩人有几个兵马能够抵挡住公孙畢?
“君侯。”
娇翠欲滴的柔糯之声打断了熊负刍的思考,他回过头去看,来人着赤色纱裙,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不足一握,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暴露在外。
艳丽的面容上,含笑含俏含妖,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龙凤钗,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此女唤倡姬,从名字上就知道不是什么正路出身,同昔日悼倡后一样,皆为邯郸歌姬,因其貌美妖冶得而嫁入了赵国宫廷,成为赵迁的王后。
父子两人同取歌姬为妻,时也?命也?
赵亡后,赵迁被送到房陵改造,而被带到咸阳的倡姬就守了活寡,本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想法,熊负刍这些年就一直帮赵迁照顾老婆,也不算楚赵曾盟约一场。
去岁赵迁从房陵改造回来,熊负刍也想着把倡姬还给赵迁,只是看了看穷困潦倒吃饭都成问题的赵迁,又看了看已然成为国丈被封为彻侯的熊负刍,倡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昔日对她百般宠爱的丈夫。
佳人在前,媚态尽显。
若是平常时候,熊负刍必先吃了她后再吃饭,只是现在他到没了这些心思。
“夫人。”熊负刍抚摸着其细腻如凝脂般的白皙肌肤,开口说道:“今有万金于前,若取之可得富贵滔天,然却有半数之险,若不取之,就如平常般过当下生活,若做倡姬,可否行此之事?”
“妾身不会。”倡姬果断摇头道:“火中取之粟,食之固然美味,但仍有灼伤之痛,妾身唯愿与君侯安稳,不妄想万金之事。”
这种表忠心的话,熊负刍这辈子听过太多了,自是不信倡姬所说,假使有一天自己破了产,这女人早就自荐枕席,去抱别人的大腿了。
不过倡姬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淮上复楚又如何?自己一个失了国的人,即使楚国再立,又能容得下自己吗?与其去赌这虚无缥缈的承诺,还不若如今老老实实地做这个国丈,等到女儿生下男丁,大秦三世皇帝陛下的身上同样也会流淌着自己的血脉,更何况熊负刍从心里就不觉得一群遗老遗少们能成事,说的不好听一点,国家在他们手里都守不住,如今亡了国还能指望他们去复辟吗?
想到这里,熊负刍站起身,他正色地说道:“夫人且去唤家老,吾要入华阳宫觐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