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有咸阳的好处,洛阳亦有洛阳的优势。
前者为秦变法所建之城,可以说是法家于秦的大本营,而洛阳为周上公开创,尽享八百年礼乐文明。
自移驾洛阳城后,秦胡亥的生活变得自由起来,在这里法家根基不深而周礼殆尽,可以说,只要不恣意行叛逆之事,秦胡亥基本无比的自由。
陪驾同来的文武百官如今都很忙,战争于大秦朝廷而言绝不可以轻视,有道是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祀先不说,戎事于秦就是立国根本。
左丞相李斯自那日不了了之的论辩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在秦胡亥面前,尽管他十分迫切地想要纠正皇帝陛下脑海中那些错误荒谬的想法,但沉疴的国事让他每日都只有一两个时辰用来休息,根本拿不出精力进宫谏言。
蒙恬于太原郡,王贲于砀郡,章邯于东郡,白仲于南郡,仅这四地就有数十万大军同时征伐修整,每日的粮秣、甲胄等军需输送,论功、刑罚等评堪定夺,这些都是李斯所总览的工作。
好在大秦不比后世儒家王朝,秦以商君之法治国首要的不是治民,而是治官。
在秦国,文武官吏家的男丁子弟,加冠后都会被送入学室,以三年的时间学习秦律,而且必须要做到背写五千字才算合格,否则家中长辈都要受到牵连。
当毕业后,皆从地方小吏做起,宰相起于州郡,在秦国从不是一句空话。
如果想升官,除了认真工作,还要每年参加各级考试,所有考卷都要经过少府审阅,选出最优秀者才可。
在秦国当官,委实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步步都是千辛万苦。
至于汉代出现的门阀以及后世党争这些被世人诟病让当权者头痛不已的政治现象在秦朝基本是不存在的。
只因秦法深追究责任的制定。
在《秦律杂抄》里就有记载,一旦有官员失职犯法,保举者也要被连坐,就算贵为丞相也不例外。
比较出名的就是为秦国谋划远交近攻大计的丞相范雎,因其保举的郑安平将军兵败而遭到连坐。
在法家秦国搞裙带关系,结党营私基本上就是拿生命开玩笑。
同样,对待营私舞弊之类的潜规则,大秦也是零容忍的态度。
比如仓储管理,如果粮仓里发现三个以上老鼠洞,相关官员都要被处罚。
甚至大军作战,倘若军事主官擅自离开自己的指挥岗位,哪怕是杀红眼去冲锋陷阵,就算打赢了也没有功劳,反而要被流放。
正是因为这一系列在后世儒家贤臣看来暴政不人道的举措下,李斯等百官哪怕每日忙的头昏脑涨,也不敢稍有懈怠而误了战事,那种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在秦朝是不可想象的,秦胡亥敢说哪怕洛阳如今断粮断炊,在不饿到皇帝的前提下,李斯也会保证把仅有的物资送到前线,毕竟谁也不敢拿自己三族的性命来开玩笑。
大家都很忙,秦胡亥也不会闲着吃干饭。
这些日子,除了定时听取御史大夫冯劫汇报政务外,多数时间都是和戚姬漫步于洛阳街头,就像后世情侣一般逛街购物压马路,当然,理论上来说秦胡亥和戚姬之间只是主仆。
如今的周人早就没了当年自高一等的骄傲感觉,甚至可以说自从祝聃敢箭射王肩而屁事没有后,周人就已经萎了,并渐渐沉沦。
洛阳城于洛水北岸,邙山之南,这片土地称不上富庶,也因此在井田制崩坏后,大多数周人也开始打脸一般从事者昔日手下败将所从事的职业——经商。
作为曾经文信侯的封邑,尽管秦法打压,但洛阳的商贸还是得以继续存在,也是天下诸城中唯一一个私营可与少府国营半分的地方。
周都洛阳,如同后世特区般存在于大秦的国土上。
秦胡亥继位之初曾通过宫娥姬纾向子南角治下的卫国下了诏书,隐晦地暗示卫地可行黄老之术与民生息,这事左丞相李斯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来不及反对就遇到了赵高宫变的这等大事,尔后东方又反,因此反对之心也就不了了之了。
洛阳重商,这在始皇帝时代就是默许的,李斯虽不喜欢也不好说什么,基于这一点,秦胡亥觉得自己可以拿来做做文章。
洛阳学室,原是宗周嘉兴宫,后秦庄襄王时改建成了供郡中良家子读书的地方。
今日是仆射淳于越在讲学。
在李斯的谏言下,始皇帝焚诗书,坑术士,使民间不得私自授学讲义,也不得藏匿非律令之外的书籍。
好在洛阳博士馆内的藏书丰富,虽不可口出厚古非今之言,但其他的可以讲述的内容还是很多的,比如黄老之学,墨家的原始科学等,这些学说秦廷并未禁止。
“昔时圣人临朝,与民休息且无为,从俗而治,是故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淳于越于案几之后,肃穆端庄,目不斜视,声情并茂地讲着:“所以,从民之欲,而不扰乱,是以衣食滋殖,刑罚用稀。”
“先生。”有学子提出疑问道:“国家政令不出,任由黔首自觉,可是当以德化教于民?”
“德不过辅。”淳于越解释道:“法为本也,所谓政令不出非是放任自流,而是少兴政务,与民休息尔,所谓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奸逾炽。”
“先生。”又有一学子起身作揖行礼后说道:“弟子以为……”
一门之隔,秦胡亥听的仔细,不知不觉间他已站在门外旁听了一个时辰之久。
景夫依旧恭谨垂手,戚姬倒是有些不耐烦,最近一段时间,因整日与皇帝陛下耳鬓厮磨,也让戚姬略微恃宠而骄,秦胡亥来源于后世的绅士风度,在戚姬看来就是爱怜与宠溺。
“郎君。”声音嗲嗲地,戚姬白皙的手腕轻轻环绕秦胡亥,毫不在意一旁还有个景夫在那里看着,开口道:“还要在这里听上多久?”
“学无止境。”秦胡亥转过身,轻抚着戚姬笑问道:“莫不是戚姬已将这黄老之学了然于心?”
“奴觉得黄老不过腐学而已。”戚姬撇着嘴,她跟着听了这么久,也明白了许多,只不过听的越多心中越是鄙夷不屑,想着,她说道:“‘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这是什么论据?难道可治天下之人都毫无公心而一私利己吗?奴以为老聃的话语匪夷所思,浅薄至极,不知所谓。”
“那依卿看。”秦胡亥道:“人人都已天下为己任,大公而无私就是正确的?”
“难道不是吗?”戚姬眨着长长的睫毛,不解道:“勇于公战而耻于私斗不正是我大秦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原因吗?”
秦胡亥笑笑,没有说话,这问题他心中自有答案,只不过没必要和戚姬讲罢了。
松开手,秦胡亥召来景夫道:“发轫回懿德宫,等下召淳于越觐见。”
“唯!”
回去的路上,秦胡亥头枕在戚姬圆润的大腿上假寐着,只是身体虽然得以放松,但大脑却依然高速运转着。
之前戚姬的问题,最早在前世时秦胡亥也充满了疑惑,不过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他反而越来越佩服老聃的智慧。
就拿刚刚那句令戚姬充满疑惑的“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来说,老聃可谓是字字珠玑。
诚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被人津津乐道的,但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不过就是政治口号罢了,老子通过“正言若反”的思维明确地告诉大家,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重视、不爱护,又怎能指望他去重视别人,爱护别人,更何况天下呢?
视死如归的江湖侠客,他们轻生死的同时也不会拿别人的生死当回事;自己利益都不去维护的上位者又怎么可能重视他人的利益?
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秦法先着眼于空洞的天下,而忽视了他所统治下的黎庶的诉求,所以官叛民叛,最终覆灭。
当然,老聃的“有治必有乱,治为乱之源。”这一观点秦胡亥还是有所保留的,甚至说他并不完全认同所谓的“寡欲、愚民、反智、不德。”这种无为思想,诚然这样会让天下太平,但那样的社会和原始人又有什么区别?时代在发展,终究是要向前看的。
就像老聃看问题中带有的偏激性,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不用交税倒是不用饿肚子,但国家也就亡了;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统治者可以轻徭薄赋地与民生息,但要是什么都不做,那还统治个锤子?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好吧,这个锅太重,背不动。
总之,秦胡亥打算见一见这个淳于越,若是一个糅杂了法家与黄老,辅以儒墨的制度出现后会是什么样?
思及至此,秦胡亥还真有了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