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空下,二十万秦军的营帐连绵百里,环形包围着城墙低矮的陈郡固陵县,这里是陈县的门户,也是张楚政权最后的屏障。
今日已是围而不攻的第八天,从前日起,陈涉就没有往固陵再派遣过一支援军,这样的情况下就连普通士卒都知道,总攻的日子不远了。
军前幕府,左将军王贲正在与从关中咸阳匆匆赶来的郎官公孙婴一起用着餐食。
秦人尚简,不喜奢华。
自君王至黔首皆是如此,今日乃国使来军中,因而王贲才特意叮嘱负责分发管理军粮的军粮廪令,让其在平日里秋葵蒸饼、蒜拌苦菜之上加了一道肥羊炖与胡羊烤,以及黍酒一盂用于招待。
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约束在军中并不适用,可以说自从春秋以降,战争与礼仪之间的关系也渐行渐远,直到形同陌路。
作为二十万大军的统帅,左将军王贲每日要处理的事情繁多,为了节省时间,吃饭的功夫就成了各级军官们汇报工作的时间段。
“军中简素,无有奢华,还望郎官不要介意。”以丝帕沾了沾嘴角,拭去油渍,王贲颇有些歉意道。
“君侯多虑。”郎官公孙婴三十几许,阔额宽腮,髭须茂密,身材魁梧健硕,是典型的关中秦人相貌,他道:“婴亦不是矫情之人,所谓吃食,可果腹即可。”
“唔。”王贲点了点头,他示意左右将舆图挂上,步行至前开口道:“太尉之言,收缩战线仅守睢阳?”
“军国大事,婴何敢妄言。”公孙婴解释道:“东方乱起频频,与其奔走徒劳应对,不若静待六国复起,如此可一举歼之而无后患。”
“那这陈县。”王贲疑问道:“也弃之?”
“然也。”公孙婴应诺道:“陈涉者何人?不过旧荆一大夫之后,今凭贼首之名而妄窃国号,僭越为王,以来号令众贼,君侯威逼,则贼军凝之,君侯置之,则贼军必然不服逆涉,如此当享渔翁之利。”
王贲略军当为此天下第一也,可以说无论秦庭还是叛军皆无人能出其左右,不过若是谈及政治谋术就多有不足了,也因如此,秦始皇、秦二世父子才放心王贲在外独领大军数年。
公孙婴的话王贲并未完全理解,眉头紧蹙不舒,见状,公孙婴俯首帖耳,又细细言语了一番话。
“彩!”听罢,王贲赞叹道:“太尉之策,如有昔者姜齐之晏平以二桃而杀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也!当真好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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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无粮草,外无援军。
张楚令尹吴叔所统十万残军困守固陵城中,自黄禺失阳夏后,吴叔就带着近三十万大军北上迎敌,非吴叔短智亦非张楚士卒懦弱,实在是对上了左将军王贲毫无胜算,大小之战十数余,秦军一直都在压着张楚军打,节节败退之下吴叔不得不退守固陵县,遣人向陈涉请援。
眼见张楚援军被王贲一支又一支地吃掉,吴叔的心中早已经绝望了,固陵城破不过旦夕之间。
并不宽敞的县衙内,今时之吴叔早不复曾经意气风发,披头散发下,两眼空洞无神,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楚酒椒柏,浑浑噩噩地度日。
“令尹,令尹。”左司马周章几次跌倒又爬起,踉踉跄跄地急行进了县衙正厅。
“嗝!”吴叔听到呼唤,强睁开惺忪地醉眼,他打着酒嗝抬起头看着眼前重影叠叠的左司马周章,问道:“可是秦狗已破固陵?取本将剑来,吾要与王贲一决高下。”
“非也,非也。”周章此刻激动万分,他开口道:“令尹,秦狗退兵了。”
退兵?
吴叔闻言嗮笑,摆摆手道:“左司马何必诓吾,秦狗已取大势,安能退兵?”
“末将怎敢。”周章再一次肯定地说道:“今晨时候,末将接替右领田臧巡查城垣,发现秦狗已尽收营帐,不知去向,末将疑有诈,特遣骑士二十余人分四方查验,皆尽不见秦狗的踪迹。”
周章如是说,也容不得吴叔不信,不过为了确认消息的真实可靠性,吴叔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后,就带着百余骑兵,放下吊桥亲自出城查看。
车辙痕迹错乱,甚至于许多粮秣也未曾带走,可见秦军撤退的仓促,只是胜利在即,王贲又要去哪里呢?
“拿舆图来。”吴叔皱着眉,吩咐左右道。
仔细地端详着,手指不断地在舆图上画着,吴叔喃喃自语道:“难不成是东去苦县?舍近求远,王贲昏聩也?”
“令尹。”见吴叔愁眉不展,一旁的左司马周章说出自己的猜测道:“今天下有志之民皆兴义兵而反暴秦,末将以为或是其余义军攻秦军所必救之地,致使王贲不得不疲于奔命也。”
这话有道理,不过吴叔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虽天下之地频频爆发反秦起义,但什么地方值得王贲放弃唾手可得的固陵县,要知道固陵一下,陈县就岌岌可危了,能够让王贲忍下一举覆灭张楚的战功,难不成是关中黔首起义了?
摇了摇头,吴叔很快就抛弃自己这个幼稚天真的想法,关中秦民如行尸走肉,又哪来的血气?
不管怎么样,秦军是退兵了,固陵县暂时也保住了,收拾好王贲遗留下的秦军粮秣,吴叔一边加紧时间俢固城垣,一边遣右领田臧前去陈县报与陈涉知晓。
曾经落魄的楚封君之后,如今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新建成的张楚王宫并非因时间急促而草草落成,相反,为彰显得国之正,所拥不过十一二城的张楚国王宫可谓是富丽堂皇,奢侈至极。
华丽的楼阁引活水而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角檐廊壁随处可见辟邪、幡蛇等楚风雕刻,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张楚王陈涉醉心于豪奢,夜夜笙歌于宫墙之内,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钟、磬、鼓、瑟、竽、排箫、笙、篪等数余种乐器在百余名乐师的协作下奏响靡靡之音,高髻细腰,宽袖长裙的舞女偃蹇连蜷,舞姿曼妙。
左拥佳人长发曼鬋,丰肉嫩骨,右揽美人小腰秀颈,若鲜卑只,陈王今日方知君主之贵。
铜爵满酒,佳肴入口。
陈涉播糠眯目,看向殿中跪伏于地,等候发落的一青年男女。
须臾,挥手示意乐师舞女退下,陈涉开口道:“偃君,昔日,涉因刑罚所迫而求于门下,君可还记得当是之时如何作说?”
“陈年旧事......”被称为偃君的青年男子不敢抬头去看,唯唯地小声道,不过不等他解释,就被陈涉打断了。
“如犬般惶惶,如何入我高门?吾家有犬舍一间,可为陈君居之。”
说着,陈涉愤恨道:“鄙我者,今为我囚,偃君可想言之世事无常?”
偃君垂首,不知如何。
见此,陈涉又看向偃君身侧的女子,道:“芳娘以为呢?”
“大王。”女子抬起头,直视着陈涉的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反讽地说道:“大王起事蕲县反暴秦而复大楚,为我楚人英杰也,奴深佩服之,然今以大王之威,不思西征破咸阳,诛胡亥而报我楚人几世之仇,反而无罪加施于奴与夫郎,真是恩威难测。”
“哈哈。”陈涉闻言不怒反笑,他浮一大白,大笑道:“好个俐齿伶牙的女郎,不负不榖昔日年少慕艾之情!”
“芳娘今日可有悔意?是故因买椟还珠而噬脐莫及?”
陈涉起身,踱步至名唤芳娘的女子身前,含笑道:“不榖曾许诺于芳娘,自家必当成大丈夫之势,然却被讥讽夸夸其谈之徒,惹乡人笑我,可叹汝等短视,不识吾陈涉,也罢,燕雀又安知鸿鹄之志哉!不榖不怨芳娘,不知今日芳娘可愿入这宫中为昔日短视抵罪?”
“吾等楚人,当以有汝为耻!”芳娘怒视着看着陈涉拒绝道:“杀剐旦随君愿!”
“不榖尝闻。”陈涉也不生气,他悠悠地说道:“人之情系,莫过于父母之爱,偃君与芳娘三子皆玉儿也,不知入蚕室怎样?”
“汝!”不仅芳娘,连偃君也抬起头,恨恨地盯着陈涉。
“荣辱俱在芳娘一念之间。”陈涉原本端正的脸颊渐渐变得狰狞,忽而厉声道:“且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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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巫山后,陈涉丢下一地狼藉,心情愉悦地在宫娥的掺扶下离开了巍峨的大殿,身后响起的断断续续地哭泣声让他徒增几分喜悦。
“大王!”阔步而来的门尹邓宗,小心翼翼地下拜道。
“何事?”陈涉此刻心情不错,并没有责怪冒失的邓宗,而是颇为和悦地问道。
“宫外有十数人聚集,言大王故旧,请求觐见。”邓宗禀告道。
“故人?”陈涉疑惑,他道:“可言何之故?”
“尽言大王昔日阳城朋侪。”邓宗道:“且于宫外高呼大王曾经之语。”
“哦?”陈涉一愣,道:“说来不榖听听。”
“‘苟富贵,勿相忘’”
“呵!”陈涉闻言不仅冷哼一声:“苟富贵,勿相忘,旧日之事尔,且言语中正朱房,不榖要得清净。”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