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闻犬吠,静待夜归人。
秦胡亥半卧在騑驾辒辌车内昏昏欲睡,从日落至凌晨,已经快忘了在宅院前等了有多久的时间,每半个时辰就会有内侍前去叫门,然而得到的回答不是先生在读牍就是在安睡,唇白齿红的童子每一次都答复的十分干脆利落,他家先生永远都没空。
有大才之人大多都难免恃才傲物,不会因皇帝一旨诏书而乖乖地为国所用,况且天子寻贤的手段还是那么别出心裁。
自从以极端的方式把尉缭抓回咸阳后,秦胡亥几乎是隔日便下诏一次征召其入朝,然而尉缭就是不应诏,任凭秦胡亥好话说尽,待遇越加越高也没有用。
尉缭对秦胡亥来说太过于重要了,想想张良,想想范增,想想李左车,与关东作战,不仅要有战术,还要有着大战略。
屡诏不至,秦胡亥头疼之时,芈南言:“昔者,魏之无忌以礼下夷门监侯,执辔愈恭,颜色愈和,引坐上坐,是以侯生为无忌用,天下称无忌贤,今陛下何不效之?亲于市屠中,恭请尉缭,数次矣,愈恭也,缭必为陛下所用。”
又言:“南以为,缭绝无致仕绝秦之心,不然也不会隐居于磻溪之滨,磻溪何也?昔者吕尚钓西伯昌之地也。”
因为芈南的话,秦胡亥才会缕缕亲自来此拜访尉缭,学习昭烈帝三顾茅庐,只不过尉缭远比诸葛武侯要难感动的多,他都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顾茅庐了。
两世为人,秦胡亥敢说,尉缭绝对是他最难追的人,诏书一道又一道地下,由开始的中书代笔,到秦胡亥亲篆,赏赐一车又一车地送,从金帛丝绢到离宫别苑,皇帝陛下绞尽脑汁,可是尉缭就是不为所动。
眼看着今日是不能得尉缭一见,秦胡亥摇了摇头,唤道:”景夫!”
“陛下。”
“发轫回咸阳宫。”
“唯!”
翌日,秦胡亥依旧车驾前去拜访尉缭,毫不意外地依旧又被拒之门外。
第三日,第四日......
关中近来多雨,淅沥沥地雨水从早至晚不曾间断过。
今日亦然,雨依旧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被雨水冲刷着的土路此刻更加是泥泞不堪,秦胡亥这次放下所有君王姿态,身着蓑衣手捧紫绶银印,冒雨前行着。
“陛下,还是由臣下捧着吧。”见秦胡亥颇为狼狈,身后跟随的左中郎英布提议道。
“不用。”秦胡亥拒绝道,他停下身喘了口气看着眼前雾蒙蒙的雨景问道:“还有多远的路途?”
“快了,再走一刻钟就到了。”英布抬头眺望下说道。
“好,快一点。”秦胡亥说着话,加快了脚步,随着雨打蓑衣的声音,一行几人都大步继续走着。
这一次,许是大雨倾盆不忍让一国之君门外等待,又许是秦胡亥的诚意终于打动了尉缭,皇帝陛下终于得以入于屋内。
身材枯瘦,须发皆白。
尉缭的面相给秦胡亥的感觉与一般老人无异,然而知晓历史的他却清楚的知道眼前之人确是战国末年首屈一指的战略大家。
“先生在读书?”
秦胡亥见尉缭翻看着书牍不抬头,打破沉默地问道。
“然也。”点点头,尉缭放下书牍,道。
“不知是何?”
“《南华经》。”
“有何心得?”
“‘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尉缭语气淡淡道:“仆也无入仕之心,陛下又何苦来哉?”
尉缭的拒绝在秦胡亥的意料之中,他态度恭谨,开口道:“先生腹中之学,乃天下罕见,胡亥虽幼,却亦知晓先生之大才,今诚心而来,望先生能够为国效力,出仕庙堂。”
“陛下也是诚心。”尉缭一笑,道:“为寻仆而天下海捕,真令仆受宠若惊。”
“先生。”秦胡亥直立上身,举手加额做揖礼道:“使先生落于荒野,蒙受牢狱之灾是寡人之过也!然寡人年幼,赵高蒙蔽主上......”
“陛下。”尉缭打断了赵胡亥的自辩,说道:“推脱责任于已亡之人,陛下怕是少了担当。”
“先生。”秦胡亥尴尬一笑道:“赵高以乏徭之罪归于先生,寡人不知情......”
“陛下。”尉缭不察觉地笑了,他道:“仆与高相识十余年,亦算的故人,陛下以为其会因区区乏徭之罪而海捕于仆吗?”
被揭穿,秦胡亥悻悻,他厚着脸皮再次拜道:“先生,寡人年幼,而东方乱起,恳请先生出仕秦国助寡人,寡人愿已秦国半分与先生。”
“哈哈。”尉缭闻言大笑,他道:“怕是陛下也曾半分秦国与赵高吧?孝公半分秦国与公孙鞅,惠文王半分秦国与张子,昭襄王半分秦国与应侯,庄襄王半分秦国与文信侯,陛下,缭虽老朽,亦知前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当哀之!”
尉缭的话让秦胡亥阵阵脸红,秦对功勋之臣的态度可都刻薄寡思至极,用时以国士待之,用后弃之如履。
“先生。”秦胡亥硬着头皮道:“寡人以先祖盟誓,绝不刻薄有功秦国之人,寡人已决,于咸阳筑建先贤祠一座于太庙旁,列自百里奚至先生等诸多为秦效力之臣,以赞功大,为秦人敬拜!”
许是君主为臣下立祠之事打动了尉缭,沉默了良久之后,尉缭开口道:“东方之事,陛下何忧虑?”
见尉缭的口吻有所松动,秦胡亥忙唤英布取来與图,铺开后道:“砀郡、陈郡、四川郡为陈涉所乱,东海郡秦嘉、齐地诸田、南郡共敖、长沙郡吴芮,东南已然乱起,胡亥请先生教我。”
“缭有三言。”尉缭查看舆图许久后说道:“其一可退守函谷、保巴蜀、河东、三川,摒弃东方之地,任由六国复辟,六国者,心难齐也,必会征伐不断,届时陛下自可效仿先帝尽收渔翁之利。”
“弃祖宗之地而求存,寡人不愿也。”秦胡亥听完第一条果断拒绝道,身为继承之君不能开疆拓土也就罢了,主动放弃大片领土闭关自守这也太窝囊了吧?再者说谁也不能保证六国会不会不长记性地再次内斗,万一人家铁了心地要齐力抗秦,那乐子可就大了,以一打六,秦胡亥可以提前收拾行李看看陇西那片山头好。
“其二。”见秦胡亥频频摇头,尉缭继续说道:“诸侯其大者,无外楚也,陛下可册封楚君负刍为王,接管旧地,以为诸侯。”
“寡人曾于芷阳宫与宗族言,非嬴氏子孙不可为王。”秦胡亥再次拒绝,打赢了再册封和因为其叛乱而册封这是不同的,前者叫分封,后者属于招安,不过是一时缓冲之计罢了,只是秦胡亥没有注意到的,他话音刚落,站在其身后的左中郎英布此刻眼眸中闪过一抹失色。
秦胡亥不曾看到,但尉缭却是瞥见了,不由得心下叹了口气,历代秦君都习惯于画大饼瞎许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上一改。
“先生,其三呢?”见尉缭低头不语,秦胡亥追问道。
“其三。”尉缭不再看英布,他说着,以手在與图之上划线道:“以李信部守寿春,王贲部守睢阳,蒙毅部守彭城,白仲部守宛县,蒙恬部守晋阳,章邯部守濮阳,陛下守洛阳,余者不论,待东方聚而乱起而一举歼之,旦秦不乱,而六国难成大势也。”
“先生之意。”秦胡亥闻言惊诧道:“不立刻剿之?”
“陛下,六国频频起复,如此使秦疲于奔命也,今天下叛秦者如过江之卿,而附秦者寥寥无几,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静候作势六国复辟,而固守防线,以逸待劳。”
“善。”这个操作秦胡亥喜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那些野心家们全部都冒头出来围而歼之,要比如今这种打地鼠般的操作好多的,他点点头,说着,捧起银印绶带膝行至尉缭面前,放置于案几之上,两臂合拢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附其上,两臂自额头下移至胸,同时上身鞠躬四十五度,以手加额大礼作揖,面色恭谨地说道:“寡人请先生仕秦太尉。”
“太尉?”尉缭不由失笑,他看了看面前的银印绶带以及态度恭谨的秦胡亥,开口说道:“太尉者,掌一国之兵也,秦既广有天下,何曾授于人臣?且有三公之名而无三公之实,不若客卿。”
“怎会?”秦胡亥忙解释道:“寡人授太尉以三公之实,掌禁中左符,东方之事任由先生调度,寡人亲至洛阳所部亦为先生所控也!”
“大权操之臣手,令出于臣下。”尉缭摇头道:“陛下胸襟缭佩服,只是秦君所用之臣,几无善终也,臣老矣,只想颐养天年尔。”
“先生。”秦胡亥道:“秦苛臣下,已为旧事,胡亥虽不学无才,却知有恩当报,绝不做寡恩之君,所言建先贤祠一座于太庙供祀有功之臣也绝非口舌之快,当为寡人之政也!”
见秦胡亥如此说,尉缭长叹一口气,终于应诺道:“若如此,缭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