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睁开眼所能看见的一切,静谧的四周只有微弱的喘息声,挣扎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一双手臂细细地在周遭里探寻着,终于,指尖触碰到了案几上的烛台,摸索出发烛将烛光燃起,跳动的火焰缓缓地照亮了整间屋子。
午月天,中原的气温闷热无风,床榻之上的年轻郎君白皙的面容上挂着几许汗珠,粘杂着发丝揉搓在额头,沉静了片刻后,轻唤一二声,须臾便有女婢进来为其梳洗打扮。
“几时了?”年轻郎君问着身侧面容姣好的女婢道。
“卯时一刻。”女婢臻首,声音糯糯地答道。
“大兄可曾出发?”年轻郎君问道。
“恩。”女婢点点头,动作轻柔地将年轻郎君的头发拢束于头上结成发髻说道:“阿郎已于丑时回返狄县。”
“秦人宵禁极严。”年轻郎君担忧道:“大兄如此急促,怕是行险。”
女婢默不作声,用发圈将少年郎的发根缠绕包裹,缓缓插入簪子,手捧起一侧的托板问道:“郎君用冠还是巾帻?”
“都可。”年轻郎君心不在焉地应声道。
“唯!”
屋外繁星逐渐散去,空中隐约出现亮色,一路无话,待行至宫门前时,天色已然晨曦初露。
“郎君好走。”女婢声音浅浅听不出感情。
年轻郎君闻声止住了身子,他回头望了望,也不知道这一走何时还能回来。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临淄,齐国故都,海岱之间第一大都会。
自宗周昭王八年吕尚建城立都于此,近八百年的岁月里,临淄始终为齐国首善之地,无论姜齐田齐。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尽管齐国已不复存在,但其故都市井之繁荣并未因秦人的到来而凋零,秦人之法,士农工商,虽是贱业,不过几百年传承的重商兴工的理念不是一朝一夕一纸法令就能改变的。
行至坊市间,一路上各式摊位铺设鳞次栉比,喧嚣热闹,腹中空空加之清晨气温偏低,被勾起食欲的年轻郎君寻了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酒肆坐下,要了一份豆饭藿羹充作朝食,这是寻常贫民的食物,若是往日年轻郎君多是不削一顾,然而今日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临别之际,倒也想尝上一尝。
朝廷曾三令五申严禁城中非东西二市之外私设店铺,然而山东不比关中,许多时候中枢所下的政令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没有谁会真拿它做回事,来时年轻郎君就曾见到执勤宵禁下了值的卫卒们与自家官长聚散在各个摊位前大快朵颐着,更有甚者反而把许多摊位当成解决自身吃饭的便利渠道。
“三郎今日来的委实早了些。”年轻郎君正吃着饭,迎面坐下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带有几分埋怨道:“一早吾就带着仆役去宅邸前接卿下值,结果等了许久不见你出来,再一问原来卿今日竟是如此早。”
“唔。”年轻郎君看了眼来人,快速地咽下嘴里的滚烫的朝食,压低声音道:“大兄已至狄县,吾等也要尽快赶去。”
“当是如此。”青年男子同样叫了份豆饭藿羹,边吃着边说道:“陈涉于淮上略地,秦人不暇,时机刚好。”
“伯道兄,吾临走之即,尚有一愿。”年轻郎君放下手中的木箸说道:“此事当以伯道兄知晓。”
“吾当知。”青年男子点点头说道:“先食了这藿羹。”
“嗯。”年轻郎君莫言,专心吃着朝食。
待二人临别时,青年男子从身旁跟随的仆役手中接过持囊递给年轻郎君道:“管事之人乃吾旧日门客,三郎尽管前去,以此为证,出入无虞,倒是不要做出难堪之举,误了大事。”
“个中厉害愚弟清楚呢。”年轻郎君笑笑,将持囊系在蹀躞带上道:“伯道兄且安心便是。”
“卿晓得就好。”青年男子说完,便带人离开了。
年轻郎君名唤田横,为齐宗室,威王之后,而刚刚与他相谈的伯道兄长名田起,故齐王建的幼子,封爵康盛君,伯道是他的表字。
用过朝食,田横回到私宅换了身衣裳,便带着几名仆役出了门。
环台位于临淄城西北,依淄水而建,一侧为秦县府官署所在,一侧则是大名鼎鼎的管子女市所在,而环台虽规模不大,却为齐人所熟知,只在于这里集女乐千余人,且皆为昔日齐之贵胄。
负责管理数万伎子的自不会是正常男人,环台虽隶属远在咸阳的少府,但管教之吏却多为前齐宫中的中官充任。
得益于田起的信物,内谒者没有加以阻拦盘问便放了田横进去。
“田君此来是听乐还是观舞?”监作边引着路边问道:“台中近日新训善歌工舞的伎子,均为坐部,田君若有兴致可唤来瞧瞧。”
掷出一块金饼,田横对面带谄媚的监作道:“吾今日来只为见见晴黛娘子,予一二缯采而已,不知可方便?”
“旁人若想见自是不能,但田君若要见,吾这就唤人使其过来,还烦请田君于偏厅稍待。”监作解释道:“晴黛娘子近日正习着百尺幢,要等些时候才可。”
“百尺幢?”田横听罢皱了皱眉头,不解道:“原是搊弹大家,怎会习了杂戏?”
“这......”监作故作犹豫,待田横再次抛来几块金饼后才开口道:“前些时候,晴黛娘子因言恶了县公,又蚬斗令多位贵人不喜,便被取消了长入,内谒者就安排其去习百尺幢,无戏可演时充作声儿。”
抿抿嘴,田横没有再多说什么,仇恨的种子早已种下,此刻无论何事都不会让他增一分或少一分。
见田横心绪不高,监作唤了女婢为其煮了茶,便知趣地退下了。
品茗近一个时辰后,之前离开的监作才再次施礼而入,同他一起的则是田横要见的伎子晴黛。
年岁不过豆蔻,着一身白色的曲裾深衣,宽大的袖摆上刺着细碎的花纹,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
芊芊细腰,浅色镶着翡翠织锦腰带系上,柔顺的秀发以正红色丝带系起,几丝秀发淘气的垂落双肩,将弹指可破的肌肤衬得更加湛白。脸上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
与华丽的衣裳相比,仿若黑耀石般闪烁的眸子尽是落寞,白皙细腻的面容多了分不似年龄的苦楚,不点而赤的唇齿间流露出的只有牵强,披在肩一头秀发轻挽银玉紫月簪,微微臻首侍立一旁。
用金子打发走碍眼的监作后,田横打破这份沉默道:“五娘,今日之后吾怕是不能常来了。”
闻言,不可察觉地晃动了下瘦弱的身子,晴黛用力握了握藏在袖中的指骨,面容却故作漫不经心道:“郎君本是行大事之人,早该如此,如今有这打算,也是情理之中,又何须告知奴。”
弦外之音田横又缘何听不出来,他几次起身终归不够勇气将佳人一揽入怀诉说衷肠,颓然落座,田横解下蹀躞带放在面前的小几上开口道:“这是令尊留下的小印,五娘且收好,故人已去就权当念想好了。”
音落而垂泪,晴黛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望着小几上的蹀躞带声音哽咽道:“郎君费心了,昔年家父落罪枭首于市,旧故门生皆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唯有郎君肯为吾家奔走前后四下打点才使得奴与一众姊弟不至惨死狱中,此等大恩奴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五娘见外了。”田横抿着嘴,思虑片刻道:“吾与娘子幼时便有......”
“郎君!”晴黛猛然抬起头打断了萧祯,颇为不悦道:“不过家翁与令尊酒后戏言尔,缘何当真!”
“好。”田横怔了怔,露出讪讪的苦笑,他站起身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娘子乃搊弹大家,为吾奏上一曲如何?”
“如君所愿。”晴黛稍稍背过身,缓释了下情绪道:“屋中有批把,奴为郎君奏得一曲,愿君安好。”
环抱批把在胸前,晴黛如同削葱一般的手指细细地拨动着琴弦,转轴拨选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一曲终了,田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语咽了回去,他注目着晴黛良久,终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良人已远,晴黛卧着尚有余温的蹀躞带泛红了眸子。
来时还是晴朗的天空,待归去时则变的大雨倾盆,缓步走在雨下,田横不由得紧握住拳头,大丈夫立于世,家仇国恨焉能不争?
他本是齐王之后,封君在身,亦曾鲜衣怒马,恣意无比,然而虎狼之秦自西背盟而伐齐,于是一夜之间,田横所拥有的一切顷刻化为乌有,严君田布被秦人枭首于临淄城郊,万贯家财也被秦人扫荡一空,黄粱一梦,终归梦醒,梦醒时分,国灭了,家破了。
与其碌碌无为每日虚过,不如放手去搏一搏,纵使最终落得个腰斩于市的下场也好过万卷史书中不曾留下点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