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状游说李斯之时,秦胡亥也没有闲着,一下大朝会,他就带着章邯和公孙畢出了咸阳宫。
以宗室补关中子自成一军,是芈南的主意,秦胡亥思虑过后,便同意了这个意见,用自家人总好过用外人。
望夷宫,北校场。
两万名新军以什伍为组,屯百为基排成四个方阵等待皇帝的检阅,石青色叠压全盔下,前甲,后甲,披膊,盆领,臂甲和手甲一应俱全,腰系长剑,持长戟,铜脊盾,背负矢箙弓弩,可谓尽俱咸阳武库,全副武装,不差丝毫。
秦胡亥在郎中令公孙畢以及中书谒者令景夫的陪同下登上了高车,穿梭巡视于方阵之间,公孙畢为御者,景夫为参乘。
依旧是玄衣纁裳,系白玉珠,戴十二旒冠,佩玉具剑的打扮,非是秦胡亥不喜甲胄,而是其人太过瘦弱,身着俱甲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秦军自商君变法以来,法令森严,奖罚明确,百余年来已成体系,秦胡亥原本打算的慷慨陈词被章邯及时制止了,这不是君王该做的事情,军功爵下,君主无需以言语鼓励士卒,毕竟说的再好听,也没有明明确确的爵、岁奉、赐田、宅、仆等来的实惠。
秦人历来奉行“利禄官爵,抟出于兵”,“富贵之门,必出于兵”,的价值观,所以对秦人而言,喜战不惧死,为卒门楣荣。
秦国,既是一部战争机器,运转百年而无异,然一旦停止却轰然倒塌。
咸阳宫,安贞殿。
章邯奏道:“宗室军已初成,虽未经战阵难堪大用,然戍守、警巡则可矣,八千关中子皆按锐士而操练,自陛下返咸阳至今已有月余,初具战阵之形,然时日过短,又少于厮杀,臣以为,可顺而追击,不可逆而固守。”
“校场之上。”秦胡亥问道:“仍需多久之时,可成?”
“陛下。”章邯沉声道:“臣以为,校场之兵,数载同一日,时久而兵衰,古来强兵,皆无练而成。”
“章卿的意思是?”秦胡亥不解,兵不练怎么成?
“陛下。”章邯道:“新军已成阵,则可至疆场以战,闻鼓而进,铭金而退,数次交锋,余者可为用。”
秦胡亥听明白了,章邯的想法就是让新军去做炮灰,几次交战活下来的就算合格了,可是穿着最好的甲胄,拿着精锐的武器,又是以宗室子为主组成的军队去做炮灰,这也太过于浪费了吧?
“如此,难免伤亡惨重。”秦胡亥道:“新军为寡人一手促成,军卒又皆爵三级而入,章卿所言,怕是得不偿失。”
“若陛下以新军仅为戍守警巡之责,臣此法靡费矣,若陛下以新军为强军,则臣此法,必然也!”
君臣谈话一时间陷入了僵持,郎中令公孙畢忙站出来圆场道:“新军为陛下一手而操之,臣请陛下为新军赐名号。”
“嗯。”秦胡亥沉吟,他想了想道:“寡人以建新军,自是引以为天子亲军,如此便号羽林如何?其官长为中郎将,暂有郎中令代之。”
“羽林?”
“为寡人之羽翼,如林木之繁盛!”
“彩!”
“寡人闻。”想了想秦胡亥道:“骊山之徒,皆以战阵之士而操之,若补于新军如何?”
“陛下不可。”章邯闻言忙出声劝道:“刑徒之人皆六国乱法之辈,好勇斗狠,行必以鞭笞,战必以厚赏,如此之众,难堪大任。”
想不到章邯对刑徒军居然是如此评价,看来历史上章邯以刑徒军出关而战,也真是无奈之举。
赵高虽诛,但秦胡亥如今所要面临的局势并不比历史上的秦二世要强到哪里去,后人常常以今而论古,浮想联翩,假如蒙恬不死会怎样?岭南大军北上会怎样?然而答案确是现实也不怎么样。
秦胡亥初来之时,也曾暗暗窃喜,毕竟他来的时间是始皇帝在位之时而不是烽烟遍地咸阳破城在即,自以为只要除了赵高就可以高枕无忧,至于六国不过土鸡瓦狗而已。
然而如今接触多了,深入了解以后,秦胡亥才发现一切都是自己想当然。
秦军的战斗力强不强?这个问题在后世被广大网友以键盘为标炒的火热,普遍认为秦军的战斗力堪称五千年来王朝制下位列第一,曾几何时,秦胡亥也深以为然。
可实际上呢,秦军的实力强归强,但绝对没有那么夸张,既是与同时代的六国相比,也没有绝对的优势。
“秦人其生民郏阨,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埶,隐之以阨,忸之以庆赏,酋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阨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这是战国后期荀况对于秦国的描写,也是后世之人判断关于“秦国军事制度”优越性的最直接的史料表述,但是,引述者往往忽略荀子说这段话的背景,以及他的结论:“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
荀况所说或许有夸大之嫌,但其中的论点却是真实的,秦国通过商鞅变法使国内的穷苦民众向君主求取利禄的办法,除了作战就没有别的途径。
拿兵役制度和功赏制度来对比,秦国因为集权和严刑峻法使得它要优于东方六国,但终究还是希图功赏、寻求利益,秦人作战不是为了君主也不是为了国家,而是完全为了自己的丰厚利益,这也是章邯没有让秦胡亥于新军中慷慨陈词的根本原因。
而秦朝的彻底崩溃也于他所实行的兵役制度有着直接关系,秦国并没有后世所认为的常备军,或者说很少,宦于王者的仅有郎中令部与咸阳中尉部,不过万余人。
规模庞大的秦军多是由更卒组成,为徭的一种,也就是应召兵,秦国的“发屯”、“兴卒”以户籍为基础,以“个体”为单位征召“屯卒”,普通百姓轮番服役,所谓长城军团与岭南军团皆是如此。
陈涉与吴叔的大泽乡起义,本质上就是这些更卒的兵变,东方的复国热潮也使得秦中央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丧失了对广大秦军的控制权。
更为可悲的是,作为秦军的根基,关中老秦人在始皇帝一统六国之时就已然是强弩之末,丁男披甲,丁女转输,秦法之下,人尽其用,不能打的只有死,能打的就打到死,因此才会出现虽未经大的动乱,但汉初“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的记载。
除却刚刚组建的羽林军,蓝田大营与灞上大营所属的十万秦军正卒,多是由蜀中、河东、南郡等地民众组成,天下一旦动乱,大秦百万雄兵即会成为纸面数字。
“少府。”秦胡亥揉着额头,说道:“先君陵寝之地上宫阙完工之后,就暂不征召徭役了。”
“陛下。”章邯不解,他道:“如此,陛下之陵寝动工,人力或短缺。”
“寡人尚未加冠,修坟也不急于一时。”秦胡亥摆摆手,决议道:“骊山刑徒,寡人有意征召为中卒,一应武备,还望少府筹划。”
“唯。”章邯虽不解,但也不再多问,躬身领命道。
“景夫!”见章邯领命离去,像是想起什么,秦胡亥招呼着中书谒者令道:“安排一下,寡人明日至将作监。”
“唯!”
待章邯离去后,秦胡亥没有让内侍陪同而是独自一人步行于咸阳宫复道内,如今赵高以除,李斯也逐渐放权给自己,是时候该仔细规划一下天下大势了。
诚然,王贲、李信等皆是名将,但对于平叛六国,秦胡亥心中还是担忧无比,关中男丁几近枯竭,已无多少丁壮可征,新建的羽林军中的八千良家子已然抽空了咸阳周边数县,厚赏、严罚是百余年来秦军的准则,老秦人被压迫的久了,尚能在这一制度下继续恭顺下去,然而山东六国之民可不是秦人。
翻开历史上的反秦各大势力,不难发现,这其中有大部分将领与士卒都是原来的秦将、秦军,哗变远比民乱要难对付的多。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时至今日,即使是老秦人出征作战也不会慷慨激昂地高呼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了,商君变法强大了秦国,也使得秦国失去了秦人的民心。
即使这样,秦胡亥也知道秦法暂不能改不能废,一切都要待武力镇压东方之后徐徐图之,否则,秦国就连最夯实的基本盘也要丢了。
于复道之中,走着走着,渐渐地,月明星稀,光亮投射在秦胡亥身上,影子拉的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