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10光年。
西北二号冬眠中心，警戒区外。
直到那座飞碟形的银色建筑占满整个视野，吴岳才感受到它的巨大。这时，他们离西北二号冬眠中心仍有五公里的距离。
在这个时代，冬眠早已不是前往末日投入战争的人的专利。早在危机元年，冬眠技术已经全面解禁，投资巨大的冬眠中心在各大国相继建立。没有负担能力的小国们，各自投靠到大国的怀抱，通过长期持有大国的建设基金，为自己争取到最后一块通向末日的属地。
“我们不进去吗？”驾驶座上的小林问。再往前走，就进入了冬眠中心的警戒区。这是他第二次陪吴岳来到这里，上一次来是一年前，当时他们的车也是停在这座小山的后面。
吴岳摇摇头，左手放在汽车喇叭上按了三下，他们后面的一辆车心领神会，越过他们的车开进了冬眠中心。按照计划，那辆车将会取出他们在冬眠中心存放的东西，然后送到最近的发射中心。
吴岳一个人下了车。小山不高，只有一百多米，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吴岳没让小林跟着自己，他像个偶得半日闲的老人，一步一步地朝山上走去。吴岳没有听到虫鸣的声音，只是偶尔看到飞鸟和青蛙之类更大的生物，对此，吴岳并没有感觉到奇怪，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视野中的冬眠中心仍然巨大，但吴岳的视角已经变了。他站在小山的顶上，目光需要稍稍俯视才能看清冬眠中心的屋顶。那屋顶像是更大的球体的一小部分，剩下的球体则深埋在地下。吴岳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种造型的建筑，是陪女儿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中心看演唱会，他不记得舞台上那个著名歌星的名字，却一直对那个建筑记忆尤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眠中心周围的草地变成了深绿色，但那深绿中点缀着一片片的灰白。吴岳知道，那是已经被沙化的土地，它们的存在，让草地像银屑病人的脸那样粗陋不堪。
北海，我没有办法拥有你那种对胜利的信念。作为一个失败主义者，我曾只想寻求灵魂的安宁，但我依然做不到。我一度很羡慕你，甚至可以说是嫉妒，在信念中面对结局的人总是幸福的。不过北海，祝福我吧，也许我仍然无法获得那种信念，但我已经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小林在吴岳坐稳后，发动汽车调头进入夜色中的318国道。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之后，夜色中的那座小山里，虫鸣声大作。
国家抗旱固沙植物研究基地。
“我怎么都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也能看到这么震撼的花海。”吴岳站在基地控制中心的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那片几乎无边无际的金黄。在远处，它和躺在地上的云团交相辉映着，更远的天际依稀能看到雪山的形状。
“都是从门源县那边移植过来的，现在正是最盛的花期，再过半个月，你就只能看到光秃秃的花顶了。”丁仪说。他把自己那个著名的烟斗伸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从去年开始，对蜜蜂数量的需求大了几个数量级。配套的油菜花田，他们种了6万亩。”
“您的‘量子蜂群计划’真是一个天才的设想。”吴岳赞叹着，“丁教授，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我来？”
丁仪却在摇头，“去年那件事之后，我提出了‘量子蜂群计划’——用球状闪电对蜂群进行攻击，使其处于量子态，然后测试量子蜂群对智子的感知能力——结果是理想的，一个量子化的蜂群有多少只蜜蜂，对智子的感知力就提高到了活蜂群的多少倍。但现在已经是第16次试验了，直到上一次，我们也没有取得什么更多的进展。在结束这种徒劳的努力之前，总要让你了解一下我们是怎么试验的，毕竟你们也对这项研究抱有很大的期待。”
“可是在这条路上，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为什么不再多忍耐一段时间？或许那个质变，就在不远的某处等着我们。”虽然有一些心理准备，吴岳还是感觉到了巨大的失落。
“说到进展……聊胜于无吧，但是，”丁仪看上去有些疲惫，“这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智子愿意，它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对一个量子化蜂群进行几十万次观察，让那几十万可怜的个体全部坍缩成灰烬。”
吴岳的眼中却出现了一丝兴奋，“如果是这样，那么在这一个小时之内，人类的其它地方可以暂时摆脱智子的监控了？”
“智子没那么傻！”丁仪似乎有些恼怒，“它不会专门跟一个蜂群过不去！一个机构即使被量子化蜂群所‘保护’，也并不影响智子对这个机构的监控。如果智子每隔半分钟来观察一次，机构也愿意付出每次牺牲一只量子蜜蜂的代价，但他们能每隔半分钟改变一次交流状态吗？不能！”
“所以……”
“所以我今天叫你来，只是想让你看看，即使是一个拥有数百万只蜜蜂的量子化蜂群，能做的事也是多么的有限。”
吴岳有些动容，“数百万只？”
丁仪没有再说话，控制中心的广播声从天花板传出：“‘量子蜂群计划’第16次试验，30分钟准备。”
吴岳和丁仪一起转过身来，落地窗的对面就是控制中心的信息墙，那上面有十几块屏幕，中间一块最大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似乎静止的画面，但它右上角跳动的时间数字让吴岳知道，这就是靶标的实时图像。吴岳看到，这个靶标的形状很像一个蜂箱。
“长四十米，宽二十五米，高十米。十一个蜂巢，中华蜂数量六百万只。”丁仪指着那个蜂箱建筑对吴岳说。
虽然知道蜜蜂越多越有试验价值，但如此庞大的数量还是让吴岳感到吃惊。他沉吟了一下，又对丁仪说：“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如果真的现在就放弃，您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信息墙上另外几个屏幕也显示出实时图像，一个是十一个蜂巢的全景，一个是一堆密密麻麻的蜜蜂，还有一个是球状闪电主发射室的实况。发射员小杨面朝着吴岳二人，表情严肃。
“‘量子蜂群计划’第16次试验，20分钟准备。”
“没有意义的努力，不如早点结束。”丁仪兴味索然地说。虽然早就耳闻此人不拘小节，但吴岳总觉得，作为基地的技术负责人和副总指挥，他仍然表现得过于情绪化了。
“‘量子蜂群计划’第16次试验，10分钟准备。倒计时开始。”
“就像您说的，智子不会傻到为了毁灭一个量子化蜂群，而放弃别的监控任务。但是，一只牺牲掉的量子化蜜蜂的确可以告诉人们：智子来了。或许在这个警告出现之前，有人已经做完了一件不能让智子知道的事……”
吴岳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丁仪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惊恐。
他顺着丁仪的眼神看过去，发现靶标上面竟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站在巨大蜂箱的顶部，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
“你想干什么？”丁仪冲着屏幕大喊。
“很抱歉，丁教授。”那人带了微型对讲，“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胡闹！”丁仪似乎有些气极败坏，“我命令你，现在立刻返回控制中心！这是命令！我的命令！”
“丁教授，这已经是第16次试验了。在她去年给我们提示之后，这个试验就已经开始了，但一年多以来，除了蜂群的规模在扩大，试验结果没有质的变化。您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有她指出的那条路是能够走的通的。”那个人说。
“陈博士，你是这个基地和这个项目最优秀的科学家，为什么也会这么孩子气？你真的认为这样做能够改变什么吗？你太冲动了！”丁仪已经有些冷静下来。
“那您真的确定，这样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吗？我们得到她的提示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试一试吗？您宁愿去做16次没有意义的试验，也不愿意考虑一下她的建议吗？”陈博士仍然平静地说。
“你真的是疯了，陈博士！你真的相信那种事？那到底是一种偶然还是一个奇迹，我们根本说不清楚！”丁仪说。
“所以，我们不需要再进行无谓的思辩，我真的想试一试她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也请您不要阻拦我。当然，现在的您也已经没有办法阻拦我了。”陈博士说着，缓缓地举起了右手的手掌。丁仪觉得，他像是举起了一把刀。
屏幕上的主发射室里，发射员小杨竟然也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然后他转向陈博士的方向，向他微微颔首。
“住手！你们这群疯子！”丁仪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他回头望向工作机位最后面的那个座位，那是基地总指挥的位置。丁仪觉得，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另一个人成为自己的精神支柱。
总指挥的座位上是空的，陆鹰将军并没有来。
吴岳突然问道：“你们说的‘她’，指的是林少校吗？”
陈博士几乎没有思索地说：“当然。”
吴岳叹着气摇摇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应该是第一个提出球状闪电不是被制造，而是被激发出来的科学家。没有您的发现，人类也不会掌握宏物质的规律。您觉得，为了这样一个猜测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陈博士的笑容竟然有些凄凉，“我相信她。她不会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传递给我们那些信息……”
吴岳立刻接着他的话说：“可是，您如何能够确定她当时传递的信息是完整的呢？也许她是在被胁迫的状态？或者，她没有机会完整表达自己的想法？”
“都有可能。所以，就让我成为第一个测试它的人吧，当然我希望我也是最后一个。”
这个时候，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已经跳到了00:05，人们看到，陈博士的手掌落了下来，人们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杨，对不起。”
靶场中，在离那个巨大蜂箱不远处的一角，一枚处于白炽状态的球状闪电尖厉地呼啸而出，向蜂箱缓缓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