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陆剑臣。
善书鬼语人心。
只这名字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原来,原来你就是陆剑臣,陆大侠——啊,不对,是陆先生。”杨万谷浓眉大眼的一汉子,居然也挤出了一副谄媚的模样,“我可喜欢你的小说了。”
“早知道是陆先生买我逢仙故事,我便白送于你,也是心甘情愿。只是……只是……”
杜子腾目光怪异的瞥了他一眼。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自己的粉(tian)丝(gou)!
“杨大哥,你有话直说就是。”杜子腾收拢起了手中的线装书,“难道,我就不是你的杜小兄弟了?”
“嘿嘿。”他粗犷一笑,摸了摸后脑勺,“这倒也是。我却是想,陆先生务必要在上山的路上安排个狐仙、女鬼之流,被我一剑斩了。”
“这事不成。”杜子腾摇了摇脑袋,“我平生录事,只用眼、耳、心去看,去听,去想。但独不会去任凭自己横添一字——那便不美了。”
“真不成?”杨万谷也听闻陆剑臣陆大侠有着怪癖,只好羞恼锤了锤膝盖,“早知道,我在讲葫芦来历的时候,就添些油加些醋了。”
“真是陆先生?”常思才已然起身,快步地走到身旁恭敬地一拜,“余初读聊斋,惊为天上人。再思人间苦,更泫然泣下。此书足以称为‘现世绘卷’罢,陆先生乃忧国忧民的大贤。”
“小说家之言,一家之言而已,常兄言重了。”杜子腾老脸一红,劝阻道。
“陆先生既能以一纸写众生,以毫笔生狐语,以一人之心,度天下人之心。那便当得。”
常思才严肃的说着,然后他再拜倒,“陆先生当然当得起小说家七子的名号。”
六王毕,四海一后,儒家当然是治世的不二选择,为楚王所重用。
但是与另一条世界线不同的是,不止是法与名,即便是道家、墨家、小说家等等传承,也都融汇于一脉之下。
也就是说,昔日的衣冠咱都不要了,以后你是儒,他是儒,我也是儒。
学问都可以求,大道都可以问,君子从此不许动手。
而当世显学里,虽然小说家只是三流,但站在小说家顶点的七子,也可以称一声名士、大儒。
能在国君面前讲学的那种!
游行诸国,畅行无阻的那种!
“这只一部封面而已。”刘短发颤抖着嘴唇,“你可拿得,我也可握得,怎么证明你就是陆……陆先生呢?”
“陆先生笔力深厚,文采斐然而深韵,怎么会是你这般的年轻?”
杜子腾温和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信?那与我何干?”
“刘兄,这是我最后一言。”常思才对着他慨然开口:“这笔墨显然是近日所添,而据我观之,与陆先生流传于世的笔迹多有相似之处,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
刘短发脸上白的红的挤成了一片。
火光将他的眼睛里的颤栗点燃。
“好。愿赌服输。”他退后一步拜倒,“既然是陆先生当面,那我输的心服口服。是在下冒犯,不知进退了。”
说着,他抽出了自己头上的玉簪子,然后恭敬的绕行过来,弯着腰递给了席地而坐的少年。
“陆先生,这……这乃是刘兄的爱妻所赠。”虽然说已是最后一句,但常思才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有亲人眷属,我也有亲人眷属。”杜子腾眨了眨眼。
“难道只他不许辜负于人?若是我输了,在我小妹面前,他会抬我一手吗?”
“不过,我既然不是恶人,自然做不出以怨抱怨的事——那便,以直报怨罢。”
对着火光,杜子腾将玉簪怦然摔在地面上,“今日之日不可留!”
常思才目光闪动,不忍直视,扶住了刘短发,生怕他冲动。
但是刘短发只是嗫嚅了一声,轻的没人听得见,只杜子腾听见了,是一个短促的名字。
“这玉簪子既然输与我,便任由我处置。”
“但是若我这般绝情,那就是大恶人了。”杜子腾又把玉簪子的碎片扔进了火里,“明日之日多烦忧!”
他幽幽的看着火光,又从袖子里一掏,掏出了一支竹簪子:“刘兄你披头散发,有失风流,这竹簪子你可愿意收下?”
“呵呵呵。”小姑娘几乎笑得前仰后伏,“兄长,你这行为,可比小玉讨打多了!”
刘短发眼里流露出怨恨的神色,不过在常思才的搀扶下,他终于冷静下来,沉默的接过了这发簪。
“既是先生赐,学生不敢辞。”
他再拜倒。
……
“可笑,真真可笑。”小玉趴在兄长的耳边咬耳朵:“这书生,看着像一条狗唉!”
杜子腾却若有所思的看着火光。
“兄长,你是不是懊恼自己放虎归山了?”小姑娘眨眨眼睛,“嘿,你却等着吧。我只动了一点小手脚,且看他,妻离子散!”
小姑娘的小手脚,他自然发现了。
她偷偷的在刘短发衬衣里塞了一张当铺的当票——当然是假的啦,只是刘短发的爱妻“云儿”可不知道。
云儿知道的,只是自己的丈夫用定情玉簪子当了纹银十两,身上还有着城里当红花名的胭脂味道。这味道也是小姑娘偷偷施法留下的,水冲不淡、烟盖不住,更妙的是,这味道清幽而淡雅,寻常人决计闻不出,只有闺中妇人才有那般心细。
这便是两根针线,能缝出的真相更让人泪下。
那么云儿和刘短发的甜蜜生活,至此可就难说了。
但这也是以直报怨。
当然,杜子腾也有后手。
若是那刘短发能够用木簪子割开自己的血肉,以死来明志,那么故事会有另一个结局。
这才是以直报怨。
不过今日只萍水相逢,他布置的一颗小种子,后续果子,不知会结出哪般滋味?
……
这半个时辰,比之前的半个时辰要好熬得多。
试想你在公交车上遇到堵车的时候,发现车上居然有天王巨星、
那滋味,那感受,怎么会是无聊呢?
激动还来不及!
头号“迷妹”杨万谷激动的搓了搓手掌,用粗狂的嗓门喊道:“陆先生这一行,是来平安县城采风的喽?”
采风,本来是指军中的岗哨探查情报,但经过小说家的编排,却渐渐的让世人以为这种艺术,只属于小说家独有。
杜子腾摇摇头,“杨大哥,你还是叫我小兄弟吧,你这般热情,我可受不了!”
杨万谷尴尬的拍了拍膝盖,“那不是……那不是杨某人心绪激动嘛!”
“唉!”杜子腾装作叹气道,“不过,杨大哥你般揣测,可以说有道理,也可以说是错的。”
“我来此一行,是有另外的要事。”
至于是什么要事,他却笑而不语。
这时候,一直关注着雨水的中年客商大叫道:“看,太阳,雨停了,雨停了!”
“阿牛、阿福、豹子,赶紧搬货物!今晚,一定要赶到县城去!”
三个伙计慢吞吞的起身,有点留恋火堆旁的温暖,只有阿牛脸上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慢!”杜子腾伸手不满的说,“这阿牛已经被我买下了,掌柜的你怎么还在使唤?”
“是是,陆先生。”掌柜讪讪一笑,随即想到了什么,苦着脸说,“只是,只是今日这许多货物,只我和这两窝囊废,怎么搬得动?”
“阿牛……阿牛……”脸色黝黑的李阿牛艰难的开口,想要对杜子腾说些什么,就被他伸手阻止了:“阿牛,我且问你,之前掌柜的待你好不好?”
阿牛很辛苦的想了想,然后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杜子腾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的问道。
阿牛坚定地摇着头,没有停下搬货物的步伐。
原来他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已经是下定主意,不管怎么劝也劝不回了。
就像田亩里极憨的铁牛。
“掌柜的,阿牛不懂规矩,你可不能不懂。”杜子腾朝着客商伸出了一根手指:“便付一片金叶子吧。”
“这……”肥壮的掌柜艰难的吞了口唾沫,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好说,好说,陆先生你一言九鼎,我当然不能不同意。”
“不过这一片金叶子却不是给我的。”杜子腾缓缓地说道,“阿牛家里可有老父母?”
“是有的。”
“那便给他们就是。”
“可是……”客商为难的说道,“就是我给了他们金叶子,陆公子也不知道啊?”
“唔。”杜子腾对着客商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我自然有办法知道。”
在他眼前,随着心意一动,已然飘起了一本书,书页泛黄,流淌着空幽的清光,只他一人能见。书页大放光芒,堪称神奇,可称一声天书。
书封上只写着两字。
聊斋。
从这天书之上,正牵引着一条墨线,着落在了中年客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