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平次神色莫名。续上一根烟，任它随着夏风烧完。
从手机后台里调出听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播客，连上蓝牙，点击播放。
剧能说，他抽抽嘴角，盯着播客封面，简单的正方黑底上书三个大字。他都能想象，言青川是怎么浮皮潦草地从软件制作模板里，选了个格式，再调了个字体，就产出了这么一副毫无悬念的封面。什么破名字，平次往下滑，翻到节目介绍和本期内容提纲，一条条把小节陈述看下来，摸索地回忆出他在车里听过的15分钟内容都讲了什么。
真是不如三分钟带你看韩剧来得有记忆点，他闷哼一声，一把把手机扔到书桌台面。
墙角立着的音响，向来以低音优秀著称。言青川的声音从里头听来，倒像个沉稳温柔的女士。
还挺能装的。
抽开转椅坐下，鼠标不规律的脆响和从低处顺着脚背溜上来的女声，吊诡地揉成蒙蒙昧昧的一片，成为房间里含义不明的背景音。
平次使劲松了松眉心，一手支着太阳穴。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清单，艰难地拼组成有意义的信息。
他将重心换到左边腿上。
南方一个在上世纪60年代声名赫赫，甚至直到本世纪初还效益上乘有色金属冶炼厂，终究没能在历史的车辙里继续显赫下去。几乎自成一个社会在运转的名厂，也不过几个金融危机，和几次不大成功的改革，便轰然坍塌。除了两三个效益足以自足的分厂车间被保留，并迁移到下一级的县市苟延残喘，多数职工拿着远称不上丰厚的赔偿，离开几乎待了一辈子的单位。
厂址所占用的地皮被当地政府回收，卖给地产企业做商品房并公园、工业博物馆做联合开发，但在此之前，厂子里所囤积滞销的铅、锌成品，以及原料废渣需要做低价转卖，以及土地去污翻新、水源净化等等工程，也亟待接手。
他凝神读报表上的成品数和纯度、废渣提纯比率的数据，和与当地政府协议的置换用地，太阳穴一阵阵生疼。
“因为女主角泰仁的兴趣爱好，不那么合时宜，所以一切指向她内心世界的事物，古典音乐、哲学书和诗歌，都只在她的封闭空间出现过。而所有会暴露在人前的部分，哪怕是工位这类她实则有支配权的领地，都不带任何个人痕迹。导演给足了这种对比，而这个对比也提供出一种多义性解读。”
铅金属废渣每一吨可炼化XX公斤…
“大多数观众，比如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组细节时，自然而然地解读成是泰仁的性格比较孤傲内向，觉得身边的同事朋友亲人，都不能懂她，甚至还会把她视作异类，毕竟这些爱好都是超过她目前所处阶层普遍环境的，所以泰仁选择敝帚自珍，不让别人看出来，和光同尘才是最安全自在的。”
NN市目前有13家院线，荧幕数量XX块，票补取消后单场票价均价为XX，以厂址所在区内影院月营业额看…
“但当我在为节目梳理结构要点而把细节再复盘时，奇妙地得出了另一重解读，是不是导演其实要塑造的是一个没有任何牵绊随时可以离开的形象，或者没有任何突出特点、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形象？这个解读其实也能对应上很多泰仁状态上的显性表象。”
目前冶炼厂采用的污水进化设备，是20XX为符合新颁布的水污染防治标准，引进的德国XX第二代产品…
“乐观地猜想，泰仁最终会因为内外部力量推动，开始更多展露个性，做一些不符合默认规则内的举动，也许不会是革命性的，但必定是要引起身边人侧面的举动。如果她能跳出这个现在让她痛苦且没有活力的价值体系，大概生活会开心很多。”
价值体系。
这个词像是以超越音量设定的分贝，尖啸着钻到平次脑子里。
食指滚动鼠标滑轮的手一顿，抄起之前被仍在书桌最右边，差点要沿着边缘掉下去的手机，把音频进度条往回拉动1分30秒。
“……但做不鼓掌的那个人，依然需要莫大勇气。可能我们当中的大多数，即使逐渐领会到自己永远很难靠近普世价值体系，也不会真正试图脱离它。导演如果够残忍够现实主义，只会给泰仁安排一个一望即知的未来，告诉观众，你们也将如此。”
“这是导演不借助镜子道具的镜像映照，我对《灰晨》的喜爱，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看到这种种映照，在我个人工作生活的一个节点上……”
矫情。平次握回鼠标，把PDF一连往后拖过好几页。连篇的数字，像苍蝇腿在鼻梁上降落又起飞。
平次起身到酒柜，从最靠外的一排随手拽了一瓶酒，拎上杯子返身回书桌。半倚着椅背，也不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报告，无声沉吟两秒，把页面最小化。
微博主页在Safari收藏夹很靠后的位置，庆幸系统的密匙记录，不用他在脑中费力搜索账号密码。
首页基本都是言青川的微博更新，间或有几条财经媒体的推送，顶在最上的，是言青川3分钟前的一条，“感谢四面八方的善意，理性讨论，畅所欲言。”
一天三条地发，话还真密。
平次点开很快就累积了几十条的评论区，很快又没劲地关上。她看了估计得感动得不要不要的，他闷哼，仰头灌进一口酒。
实在没多少内容能刷，连微博最早都是在言青川“胁迫”下申请的。
熬不住她一遍遍安利这个在当年还被称为“中国版推特”的软件，注册了账号还不算完，还得把“利涉大川”设置成特别关注，以及更新提醒。
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虽然几乎不怎么刷微博，但按照言青川在社交网络上的话痨属性，手机端成天有来自小助手的消息提示，省得又被啰嗦“不关注她的成长”。
他轻点手机，浮窗的音频条显示还有7分多钟播放完毕。平次往后靠住椅背，握回鼠标，把PDF一连往后拖过好几页。椅背贴合脊椎的弧度，犹如一个无机的拥抱，标准，没有温度。
连篇下来都是数字，像苍蝇腿在鼻梁上降落又起飞。
这些对他而言相当利好的数字，却可能是以几千人职业生命的结束，为代价。
被极低廉的价格买断工龄，而他们当中大多数的年龄与掌握的技能，并不能得到当代社会的垂青或眷顾。中小城市数代扎根盘存下的人际关系网络，也许会为他们带来短暂的喘息，但最终境遇如何，是个人努力，又好像又不全然是个人努力，能决定的。
个体命运在大环境翻云覆雨下是何其渺小，只有船够大，掌舵能力够好，甚至成为搅弄风云的人，才可能避免一夕倾覆的可能。
平次不会为冰冷的数字调动不必要的情绪，情绪就是软弱，他在很早就挡住了自己的软弱。
“……剧集内外，女主角和观众会在某个时刻做出看起来不那么’划算’的事情，在外人眼里它或许徒劳，但对行为的发出者，我们和女主角，来说，将是小的避风港，也可能是驶出港口的第一步……”
他微微合上眼，听沉稳温柔的女声，说着幽微细腻的字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