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缓慢悠闲地往坡上走。又要经过一团一团跳舞或发电报的细蚊子，没有它们钻不进的缝隙，言青川觉得鼻腔腋下甚至屁股墩，都潜伏进了它们的分部。不讲理的草，蛮横地刮过脚踝，在皮肤上留下干燥的白痕，看不出深浅，要过一阵才知道会不会渗出血来。
她感觉到手机在包里不规律地震动，但这一刻的静默太美好，升不起除了不停地爬坡、绕开蚊子和草垛、叉腰喘息之外，任何念头。
“你看起来挺习惯在剧组的”，春枝姐停下平地与斜坡交汇的弧面，让言青川背对站好，找角度拍了几张。
她听话站着没动，任由春枝在她身后各个方位，远的近的地方按快门。听到没有更多快门声响起，言青川在从暂停模式里下来，并肩继续走。
“说不好”，她看着仔裤被挽起一截的边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根极细长的草，像偷渡客那样藏着，又忍不住要探头看新大陆什么样的好奇，“我这是有您罩着啊”，她挤眉弄眼地把头搁在春枝肩膀上，“大家看我后台硬哈哈哈哈，都让着呢，乐乐呵呵的。我抗压能力不行的，这里肯定也没我看到的这么和谐吧，这么多人”，言青川在空中画了个大圈，“所以不敢说习惯，就是好奇，喜欢，所以看什么都是好的。等哪天嫌累了被欺负了，肯定要偷偷哭。”
“你倒实诚”，春枝耸了耸肩膀，把言青川的脑袋颠得晃，“我看你抗压能力不错呀，前几天那么大的事，你不也过来了嘛。”
“哎呀，那不是也有人在背后扛着嘛，我都不用做什么，再公开表演崩溃就太矫情了”，她挤着鼻子，“其实怕着呢，不敢上网看新闻，微博评论私信都快炸了吧，我也就是迅速点进去，扫一眼，迅速关掉出来，根本不敢细读，反正每天单广笙团队的人都会做跟进总结，不找我我就当歌舞升平。关键呢”，言青川挠了一下腰侧，怀疑蚊子在那里集中留下了吻痕，“这事太荒谬，没啥两可的地方，心态就相对理直气壮一点咯。”
春枝温柔地把着言青川的手臂。春枝要矮一些，人也清瘦，凉凉细细的手臂缠上来，言青川觉得自己得更有气概一点。
“你在杂志就是写人物采访吗”，春枝换了个话题，“好像听小齐还是广笙提过一句，你好像还在写剧本？”
“没有没有”，言青川不好意思，赶忙摆手，“您肯定听岔了。我就是帮齐蓝看了一个剧本，提提意见，嗨，主要是我没别的崇高爱好，就喜欢看电视剧，他就说让我看下剧本，聊聊读后感，都谈不上提意见。”
“哦，剧本医生”，春枝颔首，“小齐看人还是不错的，他能找你肯定是你有本事。”
“嘿嘿嘿嘿”，言青川没有再推搪，充楞收下了这份夸奖，“杂志的工作也经常要做影视相关内容的。说起来，今年上半年有个专题我采访过一个给剧组做服装的哦，但跟您不太一样，那位老师给时装剧做得比较多。”
“服化道的选题？”
“不算全是”，前面是草坪里开的小路，不够两人并排通过，她把春枝姐让在前面，拖着后者的手肘往前，“上半年扎堆播了特别多职业剧，律政的医生的英语老师的，光医生相关的都有两部，急诊和心外，总之全是精英职业，但播出效果都不理想。我觉得这个现象需要讨论，不过纸刊时效性很滞后，当时已经有很多公号做了相关选题，严肃的搞笑的讨论都有，我们再做无非就是找到更权威资深的人，把老生常谈的话再包装专业一点，抛出来，这个议程设置显得很没意义，没有信息增量。最后想到的切入点是找到这些职业剧专门负责职业的功能单位，道具置景的，服装的，还有医疗剧的医师顾问等等，从这些角度看一部职场剧的资源配置。”
“但职业性很强的行业，服化道供发挥的空间不大吧”，春枝很快抓住重点，“而且时装剧，也不存在设计戏服的概念，都是采买或者赞助的。”
“对，其实开始联系采访之后，我就意识到这点了”，两人从小径里出来，在小楼大门边站定，天黑得发蓝，镶金边的云滚来滚去，始终不愿意安分。“但这恰好又反证了职业剧显得特别不职业，特别不靠谱的原因。那期选题我们还拿了内部的好稿奖哦，我个人确实比较满意，信息量很足。也是那次之后，我对国产电视剧开始相对宽容，真跟电影是两个语境，在那个流水线里，最终产品质量不好，真找不到具体哪个人去责怪，就是工业水平问题，资本导向问题，不是怪哪个导演演员编剧就算完的。”
“其实电影也没你想的看到的那么优越，哪儿都一样”，春枝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烟盒已经瘪下去了，甫一点燃，就有极细的薄荷味腾上来，她淡淡地说，“老李是功成名就了，也基本少有败绩，才把得住，换个年轻的，或者工匠导演，情况和电视也差不多。”
言青川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您是不做时装片的服装统筹吗”，她想起来问。
“早年做，以前是能自己去扯布打板的，后来渐渐不太需要了”，春枝弹弹烟灰，“老李慢慢现代戏拍得少，基本就不做了。”
“现在是不好做，我采访的那位老师说，现在主演稍微有点咖位的，都会自己请stylist给配衣服，或借或买，一部剧艺人单独给stylist的钱就能有好几十万。剧组肯定是没有这个预算的，她买的最多的就是高街品牌，有些没用上的还能退回去。但她还是比较考虑整体调性的，人物性格背景还有和场景的协调程度，来选款式颜色，只是这套越来越用不上了，一来是电视剧后期调色太粗暴，还有就是通过大数据会有特别匪夷所思的结论，什么衣服越鲜艳观众粘性越高，反正不大需要正经做设计统筹的。”
“劣币驱逐良币，一个行业高速爆发阶段，总会有这个过程，螺旋上升。”
言青川诧异地眨眼，看着春枝姐又激动又惊喜。
“怎么”，春枝抬眉问，“觉得我说不出这么有深度的结论？”
“哪能呢”，言青川扯着袖子撒娇，“早见识到了，您就是宝藏女孩。”
“还女孩呢，老人家啦”，春枝悠闲地拉长声调。“是您不稀得跟我们玩儿，嫌我们没劲”，言青川一脸了然地觑她。
春枝很是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你们晚上上哪儿？”
“上哪儿不知道，就知道吃大杂烩，火锅烧烤小龙虾。”
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忒没创意，剧组聚餐吃来吃去就这些，量大保险，不会有人不喜欢。小马订的吧？”
“您说着了”，言青川直笑。
布包里突然响起持续整齐的震动，她伸了支胳膊进去一阵乱掏，摸出手机，平次的名字悬在屏幕中央。
“我接个电话”，她走开两步，抱歉地笑笑。
“我看见你了”，平次的声音伴随车窗下滑的摩擦传来，“左边，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