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我忙跑到办公室。
冯岩坐在电脑前,一只手敲着键盘,一只手拿着烟。屋子里烟雾浓重。冯岩脸色蜡黄,眼里布满血丝。我心里的痛顿时翻腾起来,眼睛开始发涩,但还是给他了一个微笑。我说,我来了,你去睡一会吧。
冯岩看着我,温和地笑了。他说,你今天精神好多了,脸色也恢复了,昨天我真是吓了一跳。这几天事情太多,疏忽了你,差点把你这个花样少女熬成了黄脸婆。
他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怎么也笑不出来,觉得心里的痛正顺着血管蔓延,却找不到出口。我努力地表现出平静的样子,对他说,我来吧。你去歇一会。冯岩把椅子让给我,说,快完了。我录得比较慢。
我坐过去,表面上依旧冷冷地,但心里已积满泪水。他已经熬得不成样子,我开始恨,恨我的失误,恨他不懂得照顾自己。我说,你快去休息。
冯岩不动,半靠在窗台上专注地看我。他说,我睡不着。陪你待一会儿吧。
我不说话,使劲地敲击着键盘。在他极度的憔悴和疲惫里,在他温情款款的目光和言语里,我的心痛无处躲藏。
他掐灭了烟,说,忘了,你不喜欢烟。
我忽然哭了出来。我说,求求你,去睡一会吧。你看看自己都熬成什么样子了?
记忆里,那是我对工作最忠诚的一段日子。这种忠诚,是缘自整个团队带给我的触动。没有什么比团队的众志成城更能鼓舞和激励人。而这样的团队氛围是冯岩用他连续一周每天睡觉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呕心沥血换来的。
电脑室里满是咖啡的味道和狂暴的音乐。都说神仙才可以不睡觉,我想我就快羽化成仙了。终于,最后两笔数据核对完成。我小心地存了盘。发自内心地喊了声:万岁!
一切变得无比美好。
这时离并轨截止的期限不到一天。
中午,冯岩带我们出去吃饭。他说,大家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把最后这两个数据填上,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明天是市里要求上报的最后期限,我们终于赶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愉悦。有人说,今天也要忙到下半夜了。
冯岩搓搓手:是啊。最后再熬一夜。他面容憔悴,却神采奕奕。
大家开始吃饭。
这么多天,只有这次,吃饭的时候我的眼睛和脑子对食物有了反应。过去的几天里,吃饭对我来说,就是往胃里装些可以消化的东西,装进去的是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冯岩的心情似乎并不轻松。他的脑子还是没有停下来。突然,他望向我,说,这两个数据要是能打印到同一张表上我们操作起来就快多了。
我皱着眉头,一时又没了食欲。我说,好像不行,这是两个数据库里的数据,只能分别打印啊。
有人说,没事,就差这最后一步了,晚点就晚点呗,这么多天都挺过来了。
冯岩点点头,说,我是看大家太累了。
我望着周围的人,每一张脸都神情疲惫,脸色蜡黄。不由得心疼。
经过这些天,我发现,除了冯岩,我也开始关心其他的同事。在困难面前,团队的相互支持不经意间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力量,吸引着每一个人。也许,这就叫向心力。每个人都把自己和队友当成团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后,我们就不自觉地去关心其他人,维系着团队的温暖。
我想起上学时数据库老师讲过的数据库合并,依稀还能记起那个操作命令。
我说,这样吧,我回去试试,看能不能打印到一起。大家顿时露出欣喜和期待的表情。
我却因此埋下了祸根。
回到办公室,我把两个数据库分别做了备份,然后输入了数据库合并的操作命令。
竟然成功了!
看着屏幕上的处理进程,我欣喜若狂。数据库合并结束后,我迅速把数据打印出来交给冯岩。工作一向细致的我竟忘了核对一下。
冯岩高兴地拍拍我,说,不愧是计算机专业的。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说,我留下来帮大家填表吧。
他说,不用。这样已经给大家节省不少时间了。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办公室。
柔柔的阳光,拂面的微风,天空辽远,空气清润,一切前所未有地美妙。
我迈着舞步回到了宿舍。
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我躺在床上,满脑子的蓝图。明天是那么让人向往,企业转制,上市,冯岩成为公司的核心人物——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将换来那么多美好的转变。
在这皆大欢喜的结局里我已经不去顾及自己的明天。过几天应该有个庆功宴吧,然后我要当众宣布辞职——我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把我吵醒,我一睁眼,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看看表,晚上八点多。
我拿起电话,是冯岩。
他急促地问,你在哪里?
我说,在宿舍——表格都填完了吧?
他说,没有。出了点问题。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我听着他的语气有点不平常,心想,不是出什么事了吧,便赶紧奔向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吓了一跳,所有的人坐成一圈,每个人都表情凝重。我进门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我,各种眼神,很复杂。我有些慌。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时冯岩在他办公室里叫我的名字。我忙跑了过去。
冯岩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见我进来,把身子挺了挺。示意我关门。
我疑惑地坐在冯岩对面。
他说,出了点问题。你的数据库。
什么?我虽然有些预感,但还是很惊讶。
他点了点头。说,可是,大家发现得比较晚。有一个工人我们都比较熟悉,他的工龄起码有三十年,而你提供的数据是五年。这时我们才觉得有问题,然后又翻出了几个熟悉的人,发现工龄都不对。
我一时蒙得厉害,知道自己可能犯了大错,又希望一切只是幻觉。我坐直身子,紧张地问,那么——冯处,大家填了多少份了?
冯岩缓缓地说,还剩不到五百份。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想,一切,可能都完了。
冯岩说,为什么会出错呢?这些数据你都是核对过的呀。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这时的情绪,更多的是震惊。仿佛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里,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冯岩说,别哭。想一想。为什么会出错?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浑身颤抖,停止不了。冯岩抓过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说,没事,一切有我呢。
我看着他,他疲惫的神情,在我的泪光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那束目光,是那么诚恳和坚定,透着温暖。我渐渐地安定下来,愧疚地说,两个数据库合并后我没有核对。可是,数据库合并后数据是不会变的啊。怎么就都出错了呢?
冯岩和我来到电脑室,我打开合并后的数据库,又对照原数据库,发现合并后的数据库记录多了一百多条。我突然想起我在操作合并命令时用的关键字:职工编号。
我终于,必须承认,这次数据出错全是因为我的误操作。
一时,有种无法挣脱的惶恐。大家的努力,厂子的明天,冯岩的前途——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承受不起的!
冯岩看着我,知道问题严重,但还是温和地问,会有多少数据是错的?
我使劲地咬着嘴唇,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说,可能,大部分数据都错了。因为我在数据库合并时把职工编号相同的记录合并在一起,可是,两个库的职工姓名和职工编号并不是一一对应的。这就造成了数据错位,一个人的数据合并到了另一个人的记录上。我鼓足勇气看着冯岩。这时,逃避没有意义。我必须面对和承担。
冯岩深深地皱着眉头,点起一支烟,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我说,重填,还来得及吗?
他摇头:来不及了。那些表都要重填,还要让职工们重新签字。明天是上报的最后期限。
我说,可以改吗?
他再次摇头:那张表不能涂改。
我心慌得厉害,忽然急中生智。我说,反正大家都签了字的。将错就错报上去吧。就当没发现这个错误。
冯岩惊讶地看着我:那怎么行,那样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再说,大家肯在空白表上签字,那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不能辜负大家。
我一下失去了镇定的情绪,使劲地摇着他的胳膊:那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冯岩摁灭了烟,握住我的肩膀,微笑地说,别哭。像个小孩子。快把眼泪擦了。其他人还在外边等着呢!
我擦了眼泪。他的微笑让我有种纠心的痛,我隐隐觉得会有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我和冯岩走出办公室,大家的目光立刻聚拢过来。冯岩指着一个位置让我坐过去。自己站在人群中间。
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静得可怕。
冯岩看着大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们找到了这次数据出错的原因。
我深深地低着头,等待着可怕的下一刻。这种恐惧,对当时的我来说,甚至胜过死亡。
冯岩停了一下,说,那些错误数据是我那天晚上录进去的,那天可能是太累了,看串了行。
所有的人,一样地诧异和疑惑。
冯岩点燃一支烟,看着众人的脸说,对不起。让大家白忙了一场。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垂着头。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大家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去思考了。我惊讶地望着冯岩。惊讶到不知所措。
下一刻,我意识到我应该站起来,我应该说,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后果到底会有多严重,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他来承担我的失误。
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冯岩走到我身边,顺势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些天,你受累了,我本来是好心,想替你做一些让你休息一会,没想到弄巧成拙。
我望着他,努力地抑制着泪水。我说,冯处——
他用力地把我捺在了椅子上,给我一个微笑。然后对大家说,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工作可能白做了。但企业会记住大家的苦劳。过错,是我一个人的。
我坐在那里,泪如雨下。
并轨就这样戏剧性地失败了。
第二天一大早,工会主席就来到人事处,大声地说,哎呀,小冯啊,怎么搞的?数据库出错了啊,你们那个小姑娘也不认真点,唉,年龄小,就是不行,要是当初从财务调人——
冯岩铁青着脸打断她:不关她的事。
工会主席冷嘲热讽地说,那是怎么回事啊?这好不容易大家都同意并轨了,结果你们人事处出错了。大家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冯岩冷冷地说,一会儿厂长办公会上我会把事情跟大家说清楚。责任我来负。说完他拿起本子快步地上楼了。工会主席讨个没趣也跟着走向会议室。
我坐在办公室里惴惴不安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冯岩正面临着怎样的处境。我想象着会议的情形。只一个工会主席就足以把冯岩批斗得体无完肤。厂长、领导班子、其它的中层干部——并轨几乎牵扯了所有人的精力。厂长可能前一夜还在梦想着转制、外国财团——更重要的是,这次的并轨本来就严重地动摇了民心,生产、销售都受到很大影响。如今并轨不成,难堪的局面可想而知。所以,这次事件的责任要多大有多大,但事已至此,一定要有一个人为此埋单。即使不是我的失误,冯岩也理应牺牲我,这样才符合国企的逻辑和规则。虽然我上班时间不长,但耳濡目染,已深谙此规则。很多领导在失误面前都会牺牲一个小卒子去保全自己,这是领导层心照不宣的规则。
在这次事故里,冯岩其实只需负领导责任。而这个子虚乌有的领导责任对他不会有太大影响,他的前途还会光明。可是,如今他把所有的责任一个人承担下来。从一个把不可能变可能的神奇之人,如今却变成一个罪人。他该怎么去面对大家,怎么去承重。我坐在那里不住地发抖。
但如果冯岩没有保护我,我现在面对的会是什么?如果大家知道是我导致了这场并轨的失败,那么,我的处境——我其实无所谓,反正也要离开。但,周围的指责可能会将我彻底摧毁。即使离开,也将是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
冯岩终于回到办公室,我焦急地望着他。他朝我笑笑。说,没事。
好像真的没事。东北的并轨试点结束了,市里进行了三年并轨工作的总结,厂长也去参加了其中的一个总结会。厂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或许,这种老国企是禁得住折腾的。我天真地想。除了我总是梦魇般地回想起当时那可怕的一幕外,别人好像都忘了。反正,没有人再提起并轨。
这天是周四,下班前,冯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他说,大家前段时间挺累的,这周末我请你们出去旅游。办公室里马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都问,去哪啊,去哪啊?
冯岩想了一下,看着我说,去你家那边怎么样?你的家乡不是新开发了一个风景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