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波澜不惊地流转着,但命运似乎不甘心我和冯岩这样的结局,一场最大的考验正悄悄来临。
不久后,人事处迎来了一项特别重大的工作——组织员工并轨。
国企一直在转制,无奈包袱太大,最大的难题就是职工的安置。于是,国家又出台了一个新办法——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向失业保险并轨。就是中央和地方注入一部分经济补偿金,帮助企业安置掉下岗职工。
东北是老工业基地,为了实现振兴,国家把东北当成试点,试点期是三年。前两年主要是针对再就业中心的人。那时候国有企业都有一个叫再就业中心的庞大部门,里面全是离岗的职工,这些人虽然不再在企业工作,但同样享受企业的各种待遇,就是所谓的终身制、铁饭碗。而并轨说白了就是用钱来换他们的铁饭碗。
我们的厂长是个识实务的领导,并轨政策一推出,他就把再就业中心的下岗职工集结起来号召大家参加饭碗换钱的交易。因为价格给得很高,这次交易并未费多少周折。人们都安安静静地拿了钱换了碗。据说当时我们厂是市里第一个关闭再就业中心的单位,厂长因此在市里争足了面子。
现在是并轨试点的最后一年,这一年并轨的对象主要是新裁员,就是换在岗的人的饭碗。在这项工作上,厂长再也积极不起来了。铁饭碗对已经离岗的那些人来说就如鸡肋,他们乐得换点钱花,但对在岗的职工就不一样了,他们可是正在用这只碗吃饭呢。
厂长是经济学出身,有敏锐的经济头脑,之前他一直在周旋着企业转制的事情,也进行过一些有效的融资谈判。我们厂的条件还算不错,硬件设施已经通过了行业内的最新认证,相当长的时间内不用改造。所以很多财团都对我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有的还特地过来进行了实地考察。但最后都搁浅了,症结就是职工安置。企业要转制,就得先转变职工的国有身份。转变身份有两大难题,一个是职工的意愿,就是大家愿不愿意交出铁饭碗;再一个就是钱,这个厂有近万名职工,而且大多工龄很长,要买下这批饭碗,那得一笔特别庞大的资金,庞大得让所有原本有意向的投资方望而却步。现在国家愿意出一部分钱,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厂长却迟迟不敢操作,因为他无法预料职工的反应。
政策寒暑,三年的试点一旦结束,谁也说不好国企以后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眼看着市里的并轨工作接近尾声,厂长终于下定决心:利用市里最后一批并轨的机会,实施全员并轨。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厂并轨动员会,差点造成了工人暴动。但这是个机会,让这个大型国企转型的机会。所以厂里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并轨工作进行到底。还有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此次并轨工作由人事处来实施,因为冯岩的民意和能力要明显强于工会主席。
于是,冯岩成了全厂的焦点。
厂领导班子特别给人事处开了个会。无非是肯定冯岩,肯定人事处的团队,相信大家能把并轨的任务顺利完成之类。末了,还郑重其事地说,省市领导在看着我们,此项工作事关重大,现在是改变企业命运的时候,就看你们的了。
我们心潮澎湃地听着领导的训话,想象着一旦并轨成功,接下来就是企业转型、上市,那时,我们可就是功臣了。
但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并轨并没能改变企业的命运,而是改变了冯岩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并轨让全厂进入了一种紧张的状态。宣传资料天女散花般贴得到处都是。一开始贴上不到五分钟就被撕毁了,后来保卫处的人干脆严防死守,情况这才有所好转。
人事处里,冯岩正给我们进行政策培训,厂领导班子也在旁听。
经过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第二次并轨动员大会召开了。
人山人海。大家密集地靠拢在厂长周围。但厂长心里十分清楚,他们在伺机而动。厂长咳了一声,借机朝保卫科长使眼色。保卫科长立即心领神会,不一会儿几个体格健硕的保安便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厂长身边。
厂长这才找回底气,大声地说,同志们!这次并轨工作是中央的精神,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保障大家的利益——
别听他说!没有用!我们干了几十年,就想这么打发掉我们!——各种不同的声音涌了出来。厂长见势忙把喇叭递给冯岩。
冯岩提高声音喊:大家静一静,大家应该先了解政策,然后再决定是不是参加并轨,并轨是自愿的,企业不会强制大家。大家请先冷静,这样闹下去解决不了问题!
场面稍微平息了一点。冯岩开始宣讲并轨的政策和种种利弊。
并轨不是强制的,但企业转制是大势所趋,现在不并轨,将来得到的利益可能更少。人们大概听明白了。于是人群又开始沸腾。大家先是七嘴八舌地提问,后来开始骂,从上到下地骂,从世界到中国再到厂长。
会议被强制结束,人群被强制分流。
回到办公室,冯岩马上给我们开会。他疲惫地说,现在的形势你们都看到了,但,这件事还必须得做。我们只有一个月时间,这段时间我们要加班,必要的话要留宿在厂里面。大家跟家人说一声,有个准备。
有人说,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冯岩揉着眉头说,既然任务落在我们头上,大家就去做吧。
会议结束了,大家各怀心事地离开。这场并轨牵涉了太多人的利益,也包括我们自己的。因为并轨之后,我们都将失去铁饭碗,到时候面临的是身份转变还是失业,谁也不能保证。
冯岩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并轨动员大会开不成,冯岩就到各部门各车间分别给开会。虽然还是有围攻情况,但比起全厂大会效果要好得多了。
人事处来访的人络绎不绝。想并轨或想找麻烦的不计其数。冯岩耐心地给每个人讲解,安置方案、失业保险、退休、医疗保障政策都说得明明白白。但工人们大多文化不高,冯岩费尽周折地跟他们解释。尽管这样还是有很多人不理解,闹的、哭的不胜枚举。办公室里总是充斥着不安的气氛。
几天下来,冯岩明显瘦了很多。我看着他快要虚脱的样子,既觉得心疼又觉得他是活该。他明明可以把这些群众思想工作推给工会,厂长也说过要工会配合的,可他偏偏自己在那里硬撑着。有时候我经过他的办公室想给他倒杯水,可总是拉不下面子,觉得这样做很自作多情,会让他误会我还想缠着他。
人事处以往的和谐气氛也不知什么时候散得一干二净。这样的老国企关系网错综复杂,车间的洗瓶工都有可能是厂领导的小姨子。人事处的人向来世故,这个时候都怕沾麻烦,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冯岩现在是孤军奋战。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醉汉。保安阻挡不住。冯岩说,让他进来吧。
醉汉走进冯岩办公室,一拳砸在桌子上,厚厚的玻璃板顿时粉碎,上面沾着一摊血迹。
醉汉指着冯岩说,冯岩,别在这里讲没用的,你进这个厂子才多长时间?我告诉你,当年小日本在这里建烟厂的时候我爸就在,他在这里干了一辈子,我又干了大半辈子,怎么,你们想并轨就并轨,想改制就改制啊,这个厂子是多少人的血汗,你知道不?这是我们近万名工人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为了这个厂子可以连命都豁出去,你信不?想拿点钱就把我们打发了,我跟你说,不好使,谁说也不好使!
醉汉在原地踉跄着,眼睛通红。
冯岩连忙去扶他,说,大哥,有话慢慢说。
醉汉抓着冯岩用力推他,冯岩身体向后倾了一下,这时,醉汉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桌子上飞溅下来的碎玻璃刺进了他的脸和胳膊里,一时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保卫科的人强行把他送往厂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