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兵怔怔地看我,迎上了我恶狠狠的目光。接着,我开了麦克风,假装抚了抚于兵的衣服,问他,我们唱什么呢?
于兵干笑了两声说,开玩笑的,其实我也不会唱歌。
他一定被吓到了。我微笑着看他灰溜溜地走下去,看他瞬间被人们的嘲笑淹没。
我大声说,接下来是舞会时间——
围观的人群中还有“唱一个,唱一个”的声音。我走过去,在篝火的明灭中,恍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心猛然疼了一下。走近才发现,眼前只是一个陌生人。那个人也在望着我,我尴尬地冲他笑笑。我说,请你们也一起参加舞会,好吗?
音响师很配合地把音乐切成迪士高。我跳着喊:Everybody,begintoourdiscodance,areyouready?
人们大声回应着,扭动起来。
我常常天真地想,冯岩并没有离开,他还在我身边,有时候跟我擦肩而过。所以我常常会把别人的面孔看成是他的。可能对他,我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只希望这种牵挂会渐渐变成一种与爱情无关的想念。我要找到我的白马王子,让他看到我的幸福。
以前也和冯岩去迪厅。我们都不是很适应那种喧嚣的环境,只有在两个人都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去。我们一起看着那些疯狂扭动的身体,感受着和他们一样痛并快乐着的情绪。我一直对喊麦的DJ着迷,他竟可以带动那么多的人,引导他们去颓废、冲击,甚至回忆。
一次,我问冯岩:你觉得我能不能做喊麦DJ?
冯岩笑得差点没把酒喷出来,他说:你要能喊麦,我就能领舞。
冯岩喜欢的我是安静和文静的,胆怯、敏感、琐碎而倔强。他从来不知道我可以锐利、耀眼,甚至疯狂。
其实一个人可以具有很多种性格,它们像免疫功能一样,在不同的情境中自发地凸显出来。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多重性格的人。我迷恋舞台,因为它可以让我把自己表演得面目全非。
现在我又站到了舞台上。喊麦。我站在一群熟悉的和陌生的人中间,用着狂野的声音和表情。所有的人跟随着我,我看到他们惊艳的目光,但我知道,这只是我表演的一个角色,一种短暂的性格,不是真的我。
晚会散了之后,上官跑上来用力地拥抱我说,你太有才了!
我很由衷地说,您也很有才,今天表演得非常成功,穿燕尾服很帅!
上官,也有一颗童心。中间有一个游戏,我让大家用不同的姿势穿过五十米的星光大道,上官是爬过去的。他在职场上和生活中完全是两个人,这样的人懂得生活,知道什么时候该包装自己,什么时候要让自己放松下来。
我们在海边的烧烤摊上吃夜宵。大家意犹未尽地谈论着刚才的狂欢。某某人丑态百出,某某表演滑稽——这些都让人觉得可爱和难忘。
大家用“才女”称呼我。
我正在得意忘形,又迎来了几个陌生的游客,他们专门过来认识我,端着杯子敬酒。我又看到了刚才那张让我恍惚的面孔。
几个人离开后,上官站起来说,来,大家举杯,庆祝我们公司出了一个名女人!
我开始漂浮。不停地点头、微笑,走路的时候都开始注意姿势。人就是这么虚荣。因为过去总在校园里自以为是地装腕儿,练就了受宠不惊的本领,所以这次成为焦点后,没有丝毫手足无措的感觉。
有句话叫名利双收,有光环的人总是会得到更多。但有些得到也像光环一样虚无。我沉浸在名女人的小玩笑里沾沾自喜,可怜,命运正为我酝酿一个大玩笑。
吃完午饭,我站在院子里跟渔民聊天。他说他承包了一片海,在里面养了螃蟹和海参。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加上他大片的房屋和土地,他并不比我的老板穷多少。
渔民说,下午两点钟以后我的海对游人开放,你们可以去赶海。
这时于兵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个贝壳。我叫住他:你还童心未泯啊。捡贝壳玩去了?
于兵笑。把贝壳展示给我,说,好看吗?
还真是很好看,我翻来掉去地看,有点爱不释手,把最大的一个贴在耳朵上听海浪声。
于兵说,这是专门给你捡的。
是吗?我惊喜地说。心想,管他给谁捡的,喜欢的东西就要据为已有。于是赶紧借机笑纳,然后连连道谢。
于兵见状甚是欢喜,得意地笑起来。我忽然想到他刁难我唱歌的事,顿觉他笑得可恶,便想给他安排点差事找个平衡。我说,于兵,你去通知大家一下,午后两点钟可以赶海,自愿参加。
于兵痛快地答应着去了。走出一段路又转过头问:你也去吧?
我说,当然要去。
午后的海滩上,我和几个同事提着塑料的小桶在礁石群里穿梭。半个小时后大家碰面,依旧是两手空空。这时我才明白渔民为什么只收五十块钱就肯放我们进来。他说可以随意捉螃蟹。他预知我们捉不到。不得不赞叹渔民的经济头脑。
找不到螃蟹的人们已经开始转移注意力,大家纷纷去敲牡蛎。我也捡了块石头在海蛎子壳密布的礁石上砸来砸去。
烈日炎炎,汗不停地从脸上流下来,我感觉自己的皮肤被晒得滋滋作响,头发也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此刻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
这时于兵在远处跟我打招呼。我手里拿着一个刚抠出来的牡蛎,看到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我的叔叔于勒》。我说,于勒来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说,叫叔叔就好。
我瞪了他一眼。看到他两手空空,就问:不是给大家准备小桶了吗?你什么也没拿过来干什么?
于兵慢条斯理地说,我就想啊,有的人可能拿了也白拿,什么也捉不到。我不如过来帮帮这样的人。
我不屑:好。现在,请你捉个螃蟹给我看看。
于兵没说话,走到一处海水很多的地方,开始翻石头。我磕磕绊绊地跟了上去。不一会,只见他抬起右手,一个螃蟹在他手里挣扎。我惊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说,等着,我再帮你捞一个海参。
我坐到礁石上休息。阳光从海面上折射出彩色光芒,于兵淡黄色的身影和眼前的风景浑然一体,梦幻般的图景。他和这个小岛一样,随意、晴朗。
一个胖胖的海参伏在于兵的手掌上。他冲我摆手:快过来看!
我走过去,海参像一条黑色的虫,蜷缩着,恐慌而无力。我看得浑身哆嗦,问他,海参用什么保护自己?
于兵奇怪地说:为什么要保护自己?
权当没问。我努力地掩饰自己的恐惧,小声说,放掉吧,渔民不让捉海参。
于兵皱着眉头,似乎觉得可惜。他想了想说,我们现在就吃掉吧。
啊?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黑糊糊的海参在他手心上蠕动,瑟瑟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颤抖地说,我可不吃,这么恶心的东西,你自己吃吧。
他说,真的不要?这东西很贵!
我摇头。
于兵不屑地瞅了我一眼,把海参往嘴里送去。我顿时觉得胃里剧烈地翻腾,弯下身子,似乎要吐。于兵忽然哈哈大笑:算了,不吃了,看你那样子好像把自己当成了海参,给你吧,放了它。他说着便把海参递向我,我吓得一激灵,连忙跳着躲开。心虚地说:你来吧。别客气。
于兵失望地摇头说,胆子这么小。然后他把海参捧到眼前说,乖乖,记住我,我叫于兵。今天放你一条生路,你要帮我实现一个愿望。他转过去小声念叨了两句,然后把手放进海水里让海参跑掉了。
我站在那里大笑:真是幼稚,海参有耳朵吗?它会听到你说话吗?它要是灵异的,又怎么会让你抓到。
于兵没理会我的嘲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卖海参的,我了解它。
真是长见识,头一次听说海参能帮人实现愿望。我忍不住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于兵笑。他说,一个很美好的愿望,其实,我的愿望你就能帮我实现。
我咬牙切齿:请你,不要把我跟海参相提并论。
于兵耸了耸肩,又去寻找新猎物。
远处海天一色。我抬起头,刚好看见那个高高的灯塔。那里面有一段生离死别的爱情。是不是那样的爱情才够震憾,才能流传?但我宁愿要一段平平凡凡的爱情,和俗世的芸芸众生一样,甜蜜而琐碎的爱情。
海风咸得发甜。
于兵说,你发什么愣啊,快来接螃蟹。
我连忙跑过去。我的小桶已经快满了。我问于兵,你听说过那个灯塔的故事吗?
于兵摇头:是什么故事?爱情故事?一般每座灯塔都有一段爱情故事。我家也在海边,我能给你讲一堆。你要不要听?
我灰心地摇头。心想,他能讲出什么故事,照他的说法,每段路灯下还有一段爱情故事呢。我说,你家在海边?你父母是渔民吗?
在我眼里,渔民是一个很幸福的职业。
于兵白了我一眼:住海边就一定得是渔民啊?——你是不是看我像渔民?渔民哪有长得像我这么白的。
我翻了翻眼睛。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这个男人认为自己肤色白是优点吗?真是很白——痴。
四点钟,赶海结束。我们收获了满满的一小桶。有螃蟹,有海星,有贝类。我兴高采烈地跟在于兵身后。我说,于兵,你应该继续生活在海边。
他说,我姐在青岛,她一直想让我过去呢。
我说,那个地方蛮好的。你姐在青岛做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说:让你失望了,我姐也不是渔民。
我无奈地看着他,心想还是不要和做销售的人辩论。
于兵见我不做声,便笑着说,我姐开饭店的。日本料理。
我点点头:你姐很有钱啊!是不是嫁了日本人?
于兵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小桶,没好气地说,你才嫁——日本人也看不上你,唱歌跑调!
我刚想反驳,一只螃蟹掉了出来。我连忙用手去抓——这时才懂,什么叫钳制。螃蟹紧紧地夹住了我的手指,我痛得眼泪要掉下来。
于兵说,快,把手放进水里!
螃蟹遇水后逃之夭夭。我颤抖地捞出自己的手。食指上两道锯齿形伤口,流着血。我托着手指哭了起来。
于兵凑过来,用衣服擦去伤口上面的水说,没事,海水能消毒。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一声。于兵忙掏出手机。
我愤愤地看着他,心想,这个时候还顾着看电话,这个人真是不管别人死活。
于兵看完短信,向我的受伤的手指吹一口气说,别哭,娇气的女人。好了。
我抱怨道:这怎么叫好了,还很疼呢。
他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吞了一口海风进去,无言以对。
快回到渔民家时,于兵把小桶放到我手上。我恨恨地说,没看见我的手受伤了吗?怎么还让我拎!于兵瞅了我一眼,说,我又没让你用右手拎,左手不还健全吗?说完,他自顾自地摆弄起手机。
我甩着受伤的手指,像个怨妇。
过了一会,他收起手机,看到我满脸的不高兴,就说,我们捉了这么多螃蟹肯定会引起围观,这风头还是留给你吧,你是名女人。
我哼了一声说,不就是回佳人的短信嘛,能理解。别假惺惺地说让我出风头。
于兵莫明其妙地看我:什么啊?是白云飞,他要买房子问我有没有钱。
我惊讶:买房子?没听他说过啊。
于兵说,好像突然决定的。挺急。他想向我借五万块钱,但我手上现在没钱。我那点钱都押在店里了。
我说,噢,你开什么店?卖牡蛎的吧?
于兵说:那是于勒,我卖海参。
原来他真是卖海参的。
上官坐在门口和几个销售的美女聊天,看见我,远远地喊:名女人回来啦!我小跑过去,把小桶放在他们面前,说,看,我捉的!
上官惊喜地问:真的?我看见大家都空着手回来了,你怎么捉了这么多?
我委屈地说,费了好大的劲。为了捉这些东西,我的手都受伤了。大家马上把注意力转移到我手上,七嘴八舌地说:呀,这么严重,上医院吧?
我抬起头看于兵,他双手食指向下,做出“鄙视你”的手势。
我笑,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