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子上记叙了好多诸鬼的往事,但在人间处只截止到“昊天七十万二百二十五年,诸鬼更名金蛟——”便再无记录,小枳看得心中郁结,于是便向寇判与孟婆拜了一拜,道:“多谢二位神君,民女就此告辞。”孟婆拦下她,道:“姑娘稍等,”说着从袖中找出避水珠,递给小枳,“路上小心,老身还需熬汤,无法助姑娘一臂之力,此珠为避水珠,戴在身上,便不怕水了。”寇判也笑笑,道:“姑娘无需担心,寇某册子上还没有八太子性命有碍的文样,这人啊,若是更名,就会另起一本册子,但若是逝世,总会记到原册子上的,而且不管八太子遇到什么事儿,以他的本事身手,自保足以,你只需再去确认一下便可,必要时还可以来找我二人。”小枳点点头,并未告知二神那劫走诸鬼的是何等人,只是微微笑了笑,与众人一起走了出去。二无常将剑递给小枳,孟婆喊来一个小鬼,对小枳道:“便让这孩子引你去龙宫吧,他还算是机敏,可惜投错了胎,烂在了肚子里,来了这儿。”那小鬼微微笑着,面色青白,呈灰败的模样,脸上涂了胭脂,显得有些许可怖,他对小枳道:“阿姊无怕,我虽模样长得丑些,但不是什么可怕东西,嘿嘿,走吧,我带阿姊去往龙宫,我曾跟着阿婆去过呢。”语速极快,小枳勉强听懂,便点了点头,又转身向二神君拜了一拜,便提气离开。小枳走后,孟婆笑道:“救什么救,看这姑娘这般急切,想必是与龙八有什么孽缘,看她年纪还小,咱们也不好拂了八太子的面子,只好放她出去再玩玩,到时再收回来便好,不过龙八再次出现也算是了了老身一桩心愿。”寇判点点头,孟婆又道:“寇判辛苦,喝碗汤再走?”寇判大笑道:“如此甚好!”
地府黑暗,走着便遇见什么剪刀地狱,铜柱地狱的,空中传来惨烈的呼喊求救声,焦丑的腐烂气息肆意在空中传播游荡,小枳胃中翻涌,要非紧闭着嘴强忍着,便要在此时呕吐了不可,于是小枳便提气快走,身旁的那小鬼笑道:“阿姊可是胃中翻涌欲要作呕,无须理会那些恶鬼,他们生前皆是无恶不作之人,此时叫喊也不过是希望哪个神仙能放他们一马,全是惺惺作态,他们已然死了,再怎么叫喊又不会再死一次,啧啧。”转头对小枳笑眯眯地道:“阿姊,你若难受,便和我说一会子话吧,权当转移注意力,而且我还从未见过有哪个人来了地府又回去的,再者说,去龙宫路还远呢。”小枳看眼前这小鬼身量娇小,约是四五岁孩童模样,又瞧他瘦骨嶙峋,心中怜悯,道:“也好,那么小娃娃你唤作何名,总须得让我认识一下。”小鬼听她这样道,大喜,想了一会儿挠挠脑袋,苦着脸道:“我本是一死胎,名字这种天赐的美事是不敢想的,阿姊便唤我阿季便可。”小枳喃喃道:“你可是老四?”阿季点点头,道:“是这般没错,我是老四的,这般清楚,也是由于我们兄弟四个全都在地府呢。”小枳有些心酸,道:“我若不是诸鬼捡到,此番也是如你们一般的地府小鬼。”阿季听了一愣,默声不语。小枳看他这番样子,故作轻快地道:“你何时能转世再投胎呢?”阿季笑笑,道:“我们这些未出生的死胎化作的小鬼,皆是阿娘厌恶的孩子,又都大多是烟花女子的孩子,因此刚下地府的时候,怨气甚大,像我,我还打伤过范吏呢,嘿嘿,”阿季挠挠头,“不过想来是他可怜我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东西,故意让着我吧。就是因为我们怨气太大,所以,便是像我这般整治过来了,也还需在熬上千年才能投胎呢,嘿嘿,不过不远了,我还有一百来年就可以了。”小枳看他模样,默然不语,过了片刻,道:“过来。”阿季一愣,问道:“嗯?”小枳笑笑,停了下来,冲他招了招手。阿季又愣了一愣,忽然看看自己,用状似小鸡爪的双手扑扑自己的衣裳,慢慢靠了过来。小枳见他靠了过来,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季浑身一颤,本就涂满脂粉的双颊更加红的可怖。小枳一笑,道:“我竟有这么可怕,让鬼都吓得脸红了?”从袖中掏出帕子,将阿季瘦瘦的小脸上的胭脂抹了去,露出一张瘦削机灵的小脸,小枳心下满意,道:“谁让你们涂成这样这般样子的,瞧,抹了去才秀气正常些。”阿季低头道:“是阿婆让的。”小枳听了笑道:“莫不是嫌你们太瘦,吓不到刚死的凡间鬼?”阿季忙抬起头来,摆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阿婆说‘太瘦了,涂些脂粉显气色。’她还说我们涂着好看呢。”小枳吃吃笑道:“神君竟——听阿姊的,这般你才好看。”阿季点点头。二人正欲待再叙,小枳将帕子收了起来,忽的想起诸鬼为自己擦去酒渍的模样,心下一沉,红了眼圈,招呼阿季,便提气赶路。
走了很长时间,腐烂的浊气渐渐消散,忽的阿季招呼小枳过来,抓着小枳的手向上一蹿,小枳只觉周身顿觉一冷,一息之间,便来到地上。一人一鬼浮在水面上,环顾四周,随即跃上岸。天色刚蒙蒙亮,不过寅初二刻,阿季道:“阿姊,此处便是凡间。”小枳有些迷茫,忙问:“此处是哪个位置?”阿季道:“此处是泰山,我法力低微,无法带阿姊直接从地府到达龙宫,因此只能费些事,从陆上过去。”小枳听后,有些着急,道:“还需费些事?”阿季点点头,然后又摆摆手,忙道:“没事没事,两日之内必定能带阿姊到达龙宫。”小枳听罢一颗心落了地,轻声道:“那便谢谢你了。”阿季笑了笑,道:“没事阿姊,我带你吃些东西,尽早赶路。”听他这样一说,小枳也绝腹中饥饿,便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你的身份——没事?”阿季为给小枳带路,已经现形了。阿季听了这话,挠挠头,笑道:“差点忘了。”一眨眼,便化身成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奶娃娃。小枳看他这幅模样,忍不住扑哧的笑了出来,随即正色道:“走吧,时间紧迫。”
一人一鬼随便找了个开张的早的面馆,这是经过数日波折,小枳早已风尘仆仆,这面馆掌柜看到小枳这副模样,又携带了个奶娃子,连连叹气,道:“道旁苦李,可怜啊可怜。”小枳被说得脸通红,阿季却不以为然,还嗤嗤地笑。端上面时,店小二看了看小枳,道:“姑娘此番带一孩子出来,危险的紧,这地处阴曹地府人鬼边缘处,为娘的总是要谨慎些,这么小的孩子被掳了去,唉。”小枳脸上红云更甚,气得啐一口,嗔道:“店家小二怎的如此多嘴,小心姑奶奶把这店给你砸了。”店小二看她这副模样,忙退了几步,暗自嘟哝道:“未见过这般女子,当男人的也不知好好管教。”小枳为习武之人,这几句话便一字不落的全部落入小枳耳中,小枳心中委屈,一时怒道:“怎的?女人便须得如此!”说着拔出剑来,将桌子劈成两半。阿季一愣,拽了拽小枳衣袖,小声道:“惹上事可不好。”小枳听了这话,眼泪直流,破窗而出,阿季跟在后面,扔了颗碎银子,向小枳追去。找了大抵有一柱香的功夫,阿季才在一家糕饼谱子碰见小枳。小枳蹲坐在店外巨石边,双手拿着一油袋的绿茶酥,一油袋的桂花糕。看见阿季来了,拿了两块桂花糕出来,递给阿季,自己也拿了一块出来,低声道:“绿茶酥留着给老鬼吃。”阿季咬了一口桂花糕,楞了一下,惊奇道:“这玩意儿好吃,可是阿姊你为何不把这玩意儿给八太子呢?”小枳摇了摇头,道:“他向来不愿意吃这桂花糕,只爱吃这绿茶酥。”说着又流下泪来。
阿季看她流泪,不敢动弹,连桂花糕亦不敢再吃一口,他自小便在地府,不曾见过除了孟婆以外其他女人,孟婆又性格乖张多变,除了烹得一碗好汤与样貌似个女子外,与男子没什么不同,此番见小枳这般哭,手足无措,值得呆呆的站着。过了些时候,小枳一抹眼泪,又一口将半个桂花糕吞下,再拿出三四个塞给阿季,笑道:“阿季你怎么还不吃啊,不好吃?也对,这地方的糕饼不行,改日阿姊请你吃临安金陵处的桂花糕,可好吃了,先凑合着快吃吧,过会儿还要赶路呢。”阿季一愣,连忙吃下一个,笑道:“好吃,好吃的!”因为走的实在太慢,阿季便施法招来周边小鬼,一个个全是没有实型,他们贴在小枳身上,小枳只觉周身轻飘飘的,仿佛有人托着一般,过不多时便顺着河流来至长江。一路上行的极快,从泰山至长江多远的路,即便乘快马不眠不休也需得大半个月的功夫,可到了天黑,一人一鬼便到了长江入海口。看着眼前又几乎愈合的冰层,小枳仿佛又感到刺骨的冰冷,思及自己已携带了避水珠,便带着阿季去买了件斗篷,刚欲给阿季也买一身,阿季却道:“无需费钱,这儿不过冷一时,我可是鬼。”于是又来到入海口,一人一鬼合力将冰层凿开一个冰窟窿,便一跃而下。
隔着避水罩,小枳却仍觉得这水冰凉,便紧了紧斗篷,担心地看向阿季,却见阿季仿佛鱼入大海,又脱去了人的皮囊,变回了鬼。小枳很是惊异,阿季见此,得意地解释道:“我从未诞生过,一直活在羊水中,此番可不是找回了家吗。”小枳听他这般言语,心中不是滋味,看着阿季畅快的戏水模样,轻轻道:“快走吧,耽误了时辰,何况——唉。”阿季听她意思,也低落了下来,过不了一会儿,又笑道:“那便快些走吧,阿姊想必你是被冻的不轻。”说着便游到小枳身前,用手将前面的水拨开,小枳游起来也畅快了不少。或许是水太过冰冷,一人一鬼游了许久也不见游鱼虾蟹,心下有些疑惑,但也未曾在意。阿季游的愈发快,小枳也似习惯了一般,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人一鬼便到了龙宫。
龙宫极大,却又不像凡间皇帝似得把自己四四方方的围起来。直到这时,一人一鬼才明白为何方才水中少鱼少虾,原来是全部赶往龙宫了。一人一鬼躲在一柱子后,悄悄窥视着龙宫。琉璃柱子,中间皆是血雾一般的玩意儿,看起来极为妖冶奢华,玉砖铺地,绫罗做帐,外堂便是这般简单。小枳与阿季悄悄移步到大堂,里边更是美的眼花缭乱,各色各式的珊瑚水草在海波中肆意摇曳,因为非常高,因此便按着这个特性见了迷宫似得道路,专门有仙侍引领着,不过这好像是水族的宴会,因此还并不是肩挨着肩,脚跟粘着脚跟一般,但是纵使如此,小枳也已看得神驰目眩。阿季小声道:“不一样了啊。”小枳问道:“如何?”阿季小声回应道:“阿姊,大抵是八百年前,我随阿婆来到龙宫,除了这珊瑚墙,外堂宫殿还是以玄色为主啊,怎的这般清澈炫目了,虽说龙族据说发生了大乱子,也不至于改变成这样啊。”小枳听了,没说话。阿季接着道:“不说这个了,阿姊跟紧我,咱们从侧门进大殿。”一人一鬼找了条人最少的道,贴着道,大半个身子隐藏在珊瑚水草从,大气不敢出,就这般慢慢挨到了侧门。这侧门极为富丽堂皇,金玉镶着门框,珍珠点缀,可是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贵重物品上或多或少都有裂纹。
小枳与阿季慢慢潜进了内殿,来往虾兵蟹将水族仙人仙女众多,二人矮着身子,躲在了角落。阿季看着中央那些高谈阔论举杯畅饮的水族族人,小声道:“八百年了,还是这般。”小枳知道他来过龙族宴会,自己没什么可插嘴的,便没作声,忽然小枳一怔,直愣愣的看向刚从正门来的一道人,阿季跟着她的目光看去,为首的是一男一女,而跟在后方的,竟是虞长庆。虞长庆神色惊慌,眉头紧皱,不断扫视四周。小枳看到他后,低下头,阿季见她如此,便问道:“阿姊,你认识那人。”小枳点了点头,正欲待说什么,忽的中间突然安静了。二人便齐齐看向中央,却是纰缪与诸鬼走了进来。
二人走的不是很慢,但小枳却怔住了,慢慢地,痴痴地看向诸鬼,欲言又止,半天说不出话来。诸鬼身着枣红色圆领冠服,衬得少年愈发苍白清隽,冰金色的龙角熠熠生辉,小枳痴了,只是喃喃道:“还好···还好···还好你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