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家时暮色已冥，弥笙守在弥爹灵柩旁。
弥笙把整晚的时间都用在了专心研究考察线路上。迷迭香转动钥匙、推开门时，看见他还在用铅笔在地图上标记什么，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
“从这里……，在这里搭建帐篷，在这里观测天气……不，等等……“
他的神色简直有点兴奋，要是平日，可以详细讨论一番，但这时，碧汐只轻轻地拍拍他，说:“纭姐回来了。“
他听见她们把外套挂在架子上，来到自己右手边，拜谒父亲遗体、哭泣。他背转过身，用沉默表达对哀伤的尊敬。
良久，她们挨着他坐了下来。一只怀表在他眼前晃晃，迷迭香说:“看见没有？这是你爹留给你俩的东西，但遗嘱说最好由你保管，处置由你俩商量。“
弥笙接过表，发现它足有巴掌大小，是用一整颗珍珠琢磨成的，表盘上刻着几朵浪花，浪花里有一块下凹的圆形，仿若要掩起的宫殿。再细看时，浪花和圆柱间有许多珊瑚绒的分枝纹路。六点钟上方写着一行汉字:“云生结海楼。“
“云和生是我们的名字？“他问。
弥纭点了点头。
她知道表的意思，在弥笙意料之中。因为，弥笙在家里见过一页她画的草稿，上面写了一行字:“记录回忆之怀表:海乡“。
她知道的一定还远多于此，有关海乡，有关爹，有关远去的家族往事。但他们从不用精确明白的语言，为什么呢？
禁忌会带来神秘和美，他觉得姐姐继承了弥爹编故事的天赋，深谙此道。但禁忌，一定不止是为编一个美丽的故事那么简单。
弥笙问:“姐姐，你能给我讲讲这块表吗？“
只听见弥纭用单调的声音答:“我也想讲，但是必须得在海乡岛上。海乡岛可以寻回我们的所有往事！怀表会打开一切！“
新发明的理由？弥笙想，说了和没说一样。
他说:“姐姐，我渴望真相和真凭实据，而不是迷梦和掩饰。如果必须隐藏，我也只可能在真相揭晓以后帮忙隐藏，我意志坚定！“
“我意志也坚定！但你可以等等，攒够接下来五年的报纸，就会明白这块表的意思。“
“你是说，你要把家事公之于众？“
“我要做一个大游戏。要知道:能公之于众的永远是故事，我们家事只有某些方面符合这点要求，你觉得我会说真话吗？“
“你——“
“一般人都会和你一样，把真相当作捏造，把故事当作现实。所以，我将来画什么，写什么，不会对我们家造成任何实际影响。也许你还会引以为自豪。“
“即便不能影响到家庭，恐怕也会给我们的考察造成影响。“碧汐说，“毕竟，美丽动听的故事比干巴巴的实地报告动人得多！“
“而且，你肯定在我们了解真相之前就已发表文章或绘画，我们接下来不仅要写报告，还得考虑辟谣！“弥笙补充道。
“你们要是一下子知道了真相，肯定会难受的，我的心明白这一点。那些模糊的事物如今还是我的梦靥。带我去一次海乡岛吧，当我求你，你什么都会明白的。否则，我会千方百计阻挠你们的考察！“
弥笙说:“姐姐，不要耍孩子脾气了！如果发生野生生物大规模袭击的事件，我怎么对得起爹！“
弥纭说:“让我猜一下什么事情那么危险吧，不是野生动物，不是山高水长，风浪险恶，而是海乡岛上城市消失的原因，才让你们想起来不寒而栗！“
弥笙和碧汐面面相觑，说:“除了我们俩，谁看了碧汐的报告都会惹祸上身的！“
“咱们走着瞧好了！“弥纭说。
弥爹在照片里微笑着，凝望着儿女，他带走了所有的风浪，留下一片茫茫没有头绪的现实世界。
家里藐视科学的环境让弥笙想哭泣。他催促碧汐去检查一遍文件，改日尽早去海乡。姐姐的性格就像海乡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但他只对事物着迷。
哦，海乡，你的秘密吸引着我，超脱于寻常！
但他不知，此刻，姐姐和他两个一向没有交集的世界，被某个人空旷的回忆联系起来了。
因为，迷迭香给表上了一次发条，校准了一次指针，秒针开始滴答滴答滴答地走动。水滴入注般的声音，让他昏昏欲睡，他就只好倒在了桌上。
他看到了自己五岁的样子，听到了姑姑和姐姐那年清晰的说话声音，他回到五岁的一个秋天。
左手指头啃起来好有味，同时，阿纭把他的右手也玩得津津有味。阿纭和他的右手玩着一叠两叠的手指舞，张开、合拢，张开、合拢，连地上的影子也飞着双拍子、三拍子、四拍子。
他听见迷迭香姑姑这么说:“看，白色的飞机过去了！蓝色的飞机也过去了！红色的飞机一会儿就要来！我们等等看哦！“
原来他们并排坐在草地上，已经看了半天云朵了。姑姑围裙里装了一袋折纸，手里攥着两架飞机，飞上天的都是五颜六色新折的好飞机。
阿纭说:“姑姑，我们什么时候看海鸥哪？我知道你每天都在用海浪织袖边、裙边和帽边，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看纸飞机，因为你在想念海鸥和人鱼！你想用飞机叫来海鸥！“
姑姑说:“阿纭，我们来到内陆了，就要常想想内陆的事情。内陆没有海鸥也没有人鱼。海鸥在天上飞，海鸥只在浪尖上休息！“
“睡在海浪上可一点儿也不舒服！但我保证它们不会晕的！“
迷迭香说:“阿纭，弟弟的拳头会被你掰疼的。“
阿纭说:“姑姑，因为我听说他藏了珍珠，藏了那颗珍珠就是藏了一个人鱼公主！“
迷迭香说:“宝贝，在陆地上，谁还能藏起什么？你看太阳都直接照到我们头顶上了，就算藏起什么，一下子都找得到！“
“连失踪的帆船、城市和邻居也找得到吗？“
“当然啦。不过……谁失踪了，谁就在世界某个地方，候着想念她的人长大，候着岁月在想念她的人身边流逝，因为时间划过后就能再见面了，就像流星划过天空一样。阿纭，你年长，就会比弟弟见到得早一点！“
“那我要比姐姐长得更快一点！“弥笙忽然不咬手指了。
“弟弟，你不要这么说，长大后就不可爱了。“阿纭拍了拍他的手背。
“为什么？“
“看见了不该看的就不可爱了。“阿纭说。但他什么都不看，他只会像老鼠啃皮子一样啃自己的手。
“好啦！“姑姑说。
阿纭攥定他的手，他就不吃自己了。但他还在想着田野的蜂蜜。
阿纭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妈妈更重要了！“
姑姑说:“我保证你会见到她！“
“真的？“
“当然！“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一会儿！“
“哦！“阿纭的眼睛闭上了。风吹得她的发丝乱蓬蓬的、后脖颈毛茸茸的，太阳发着光，这样站了好一会儿，她说:“我看见了！姑姑！“
“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我从来都知道！“
弥笙用眼睛问姑姑什么意思，姑姑就用手把远方草场的绿浪指给他看，没有说话。草叶上的光此起彼伏，姑姑的纸飞机在绿浪中穿梭。
良久，姑姑开口对弥笙说话，她说:“晒太阳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