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之中,往往也是酿错之始。
鲁桓公这一天犯下的错误实在太多,他只顾得上未来的盘算,却忘记了当下。
他恰恰忽视了文姜态度变化的理由——这里是齐国,是文姜的母国,她身后背靠着亲哥哥齐襄公。
而鲁国的人马,皆在齐军的包围之中。
文姜今日敢甩脸色,是有底气的。
文姜一路走,一路用衣袖捂着脸,渐至无人之处。
荒草晃动,夜风微凉,她不再克制,开始不住地抽噎。
她的脑海里,闪过鲁桓公盛怒的脸,闪过自己十五年来在鲁宫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的生活,曾经所受的委屈又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可当夜风将她的眼泪吹干时,文姜已经冷静了下来。
此时她脑海里想的最多的是子同——如果自己失宠,那么后宫中的明枪暗箭便会一齐射向子同。
自古废立储君,有哪次是心平气和、不起风浪的?
这不是失位的问题,而是生死的胁迫。
一想到子同,文姜便觉得自己所有的委屈都没有了意义,认错也好,求饶也罢,她必须想办法解释清楚这一切,打消鲁桓公的疑虑。
文姜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往回走。
一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站着齐襄公与石之纷如。
她完全没有察觉,这二人是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又于此默默陪伴了多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刚才伤心狼狈的样子,哥哥是全都看到了。
齐襄公道:“淑儿,寡人听闻你一个人哭着跑了出来,寡人不放心,所以跟来看看。”
文姜的眼眶里又忽然溢出一些泪水,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回到行宫,齐侯听完妹妹文姜的叙述,勃然大怒:“混账!淑儿,你之前不是说,他对你和子同都好吗?”
文姜陷入思索,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应该察觉到的……这回出行之前,其实国内就有些对我们母子不利的声音。近两年,国君又添了几个妾室,增益了其余几位庶出公子的待遇。这一步一步,若是早有预谋,那我们母子危在旦夕……”此时的文姜受了一肚子委屈,便开始胡思乱想,将过往种种蛛丝马迹联结在一起后,得出了惊人的结论。她哭诉道:“鲁国,恐怕待不下去了。”
“狗东西!欺人太甚。”齐襄公捏起衣袖,替文姜擦拭脸上的泪迹,“那就不回去,留在齐国。寡人照顾你。”
文姜听齐侯轻飘飘的语气,知他不是真心实意。既已嫁到了鲁国,再回去,那是休妻,丢母国的颜面不说,齐国这么多年在齐鲁关系上痛下的血本,可就全都白费了。文姜皱了皱眉,顺势给他一个台阶下:“我若不回去了,子同怎么办?”
“他这是想逼死你母子二人。”齐侯站起身,正对着文姜慷慨陈词,“寡人的亲妹妹,乃我齐国无上至宝。哪怕要刀兵相见,鲁允也休想动你母子一毫。”
文姜虽一开始已隐隐猜到,齐侯对鲁桓公不满,可能将有用兵的行为,但毕竟话未从他口中亲自说出,也就不能确认。
现在,兄妹俩经过这一番互相试探,齐侯已经憋不住吐露真意了。
文姜趁着他正热血贲张,抬眼,眸光含泪地望着齐侯:“事已至此,妹妹别无他法,唯求哥哥救我母子一命。”
齐襄公咬牙道:“淑儿不怕,寡人给他点教训。”
语气仍是为你着想,说的话,仍是为你奋不顾身。
可这些悦耳之辞,早没有了当年的温存,没有了当年使人欢欣甜蜜,又使人感怀落泪的力量。
今夜,如果不是一转身,就看见哥哥陪立在身后,文姜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条路可以走。
温情脉脉只是少年时。而现在,是因你我利益相关,所以前缘再续,旧事重提。
数日后,泺水边,齐襄公重新设飨礼招待鲁侯夫妇。
驷车驶到目的地后,虎贲氏欲伺候鲁桓公下车,叫了好几声,皆无人反应。
他心生疑窦,也就顾不得礼仪,伸手掀开帷幔——眼前的景象,让他脑海里“嗡”的一声,失去了思考和应变的能力。
虎贲氏已惊恐到了极点。
他看到:在车厢边角,赫然躺着鲁桓公的尸身。而车厢中央,则坐着一魁梧大汉,正怒目瞪着他。
“刺客!有刺客!”虎贲氏猛然清醒过来,挥剑上前。
但为时已晚,车中那大汉已一跃而下,一掌拍向虎贲氏的胸口。
顿时鲜血喷薄,虎贲氏应声倒地。
国君遇刺,虎士之过。
在场虎士们见状已知自己罪责难逃,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拿住凶手,将功补过!”便群情激奋,蜂拥而上。
谁料那大汉天生神力,纵然赤手空拳,犹无人能近其身。
大汉趁乱弯腰捡起虎贲氏的青铜长剑,凌空挥舞了两下,便听到尖锐的剑气之声。
虎士们已群龙无首,见此情状,一时燃起的热血又渐渐被浇灭,开始步步后退,甚至向两边散去,给那大汉留出了一条路。
人一走,茶就凉,如此画面,幸而鲁桓公是没有机会看到了。
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齐襄公的亲叔叔公子彭生。彭生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很受齐侯宠幸。
那日听完妹妹文姜的叙述后,齐襄公怒不可遏,打定主意——除掉鲁桓公。
要想一招毙命,使对方不仅无还手之力,更无呼救之机,除了公子彭生,齐侯实在想不出国内还有何人能做到。
彭生也乐得做这件事。
齐侯刚表述完意图,彭生一听,心里便大喜:这是个泼天奇功,万不能被旁人抢了去!
于是拍着胸脯担保:“此事交给臣,保管办好。”
“那寡人就拜托叔叔了。事成之后,叔叔,”齐襄公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向彭生,“就是我齐国的上卿。”
“但求为君分忧,岂敢别有所图。”公子彭生假意推脱了下,内心已激动万分。
就是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齐襄公才主动放低了姿态,向鲁侯赔礼,并约定再设一次飨礼重新招待。
这回,地点不在行宫,而改到了泺水边,荒郊野外,人烟稀少,最是方便动手。
可惜此时鲁桓公身侧并无申繻这样的谏臣,对于种种轻微的异样,竟无人质疑其用心。
齐国还派出雕饰华丽的驷车来接,车的构造复杂,鲁桓公以为齐侯致歉心诚,提高了接待的规格,内心还颇有些自得。
而谁想到,车中暗藏玄机,在鲁桓公登车之前,就已有一人藏在暗格之内……
在位十八年的一代雄主鲁桓公就此谢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中犹在做着号令诸侯、列国臣服的美梦。
他的目光从来只关照远阔的前方,也就看不见身侧的骚乱和隐忧。
鲁桓公的死,宣告了在春秋时代企图以强权与暴力制服天下路线的失败,尽管这条路线无比适用于百年后的战国。可惜此时,少有人看清了这一点,在这条路上,各国国君仍前仆后继,包括他的儿子子同,包括暂时的胜者齐襄公。
整个天下,兵荒马乱,人人都在等待一位能一改乱局的千古奇才的出世,而巧的是,此人此时恰好就站在泺水边目睹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僵持了许久之后,齐国的军队才姗姗来迟。在齐襄公的命令下,齐军生擒住犯事的公子彭生,场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然后文姜掀开帷幔,从驷车中走出来。
她所坐的驷车,正在鲁桓公的后方,帷幔之外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或者说,在此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拔掉发髻上的钗环,飞奔上前,扑在鲁桓公的尸首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