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上的竹简显然是奏书。
由于鲁桓公此次命太子监国,公子翚时不时要将重要的书简递交到东宫,向太子阐述治国之道。
在申繻的印象中,子同不是易怒之人,平时听政时,申繻都陪同在旁,遇到不解之处,子同从来是虚心请教。申繻看不明白,怎么今日自己一不在,就出乱子了。
进东宫正寝前,看到太子近侍——小内竖白犬神色慌张,申繻便觉有异,悄悄把他召到一旁:“怎么回事?”
白犬刚过十岁,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此刻涨得通红:“大、大人……奴不知……”
“你也学会说假话了。”
白犬吓得跪在地上:“公子吩咐了不让说……大人不要为难小奴了……”
“公子翚所奏何事?”
“没……没听清……”
“太子今日还见过哪些人?”
“党萌大夫。”
“党萌人呢?”
“刚出……出宫了。”
“胡说,老夫入宫时问过阍人,今日只见公子翚进宫。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白犬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大人息怒……今早太子执意要出宫,奴拦不住啊。”
“出宫!出宫作何?”
“党萌大夫给太子建了一座高台以供玩乐。”
“出宫”“高台”“玩乐”这几个字眼落到申繻耳中,就如同在打他的脸,但他此时已顾不上为子同耽于玩乐而生气,问道:“那与大宰何干?”
“奴不清楚……后来太子就去了党大夫的府邸,奴看到太子在翻看一卷竹书,看着看着就动怒了。回宫后太子立即召见大宰,奴问太子要不要先与大人您商议,可太子不听啊……”
“哪来的竹书?”
“没看到……奴在胥乐台下看守,并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何事……”
申繻叹了一口气,步入正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行了个顿首礼:“拜见太子。唔,这是?太子因何发怒啊?”
子同指着地上那卷竹书:“老师来的正巧,您看看咱们的大宰都干了什么。”
申繻伸手捡起竹简,粗略读过一番后,顿时感觉气血上涌,但还是硬扯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原来公子是为此事生气呀。臣以为,且不说这奏书来源蹊跷,单看里头的内容,也尽是一面之词,有人故意构陷也未可知。”
“老师的意思是,奏书里说的是假的?”
“是真是假,臣也不敢说。但总要给大宰一个申辩的机会吧。”
公子翚立即抓住机会,辩解道:“臣可以性命担保,奏书中所言之事,臣一概不知!万望太子明察。”
子同见老师也不站在自己这边,有些慌了神,且开始对奏书的内容起了疑心:“老师觉得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老臣以为,可将奏书中署名的这几人提来国都,亲自审问。”
公子翚感激地看了申繻一眼,附和道:“臣赞同。臣也想知道,他们究竟因何要构陷于臣,不如当面对峙,说个清楚。”
子同从前很少独断政务,方才一时责任感爆棚,劈头盖脸地将公子翚一顿严斥,这会儿听申繻一分析,感觉自己确实操之过急,或许冤枉了良臣,于是说:“那就按老师说的办吧。如若确实有人构陷,本宫绝不轻饶。”
公子翚受过训斥,从宫城中出来时,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裳。
曲遂这片地方,是他私并的一块非法封地。
而曲遂的这位遂大夫,他连名字都不知道,还是经家宰提醒,才知道此人名叫羔良。
当时,为了不让当地人把他私吞封地的事情捅上去,公子翚就没有大动曲遂的行政体系,只责令他们按时给自己缴纳贡赋。
他觉得自己已仁至义尽,但没想到,还是被记恨上了。
最近曲遂不过遭了点小灾,这位羔良就开始不断地向曲阜递奏书,当然,有许多都递到了公子翚及其党羽手中。
凡是自己手能伸到的地方,公子翚都把奏书扣下了,看了这些奏书的内容,他不禁吓出冷汗——羔良像个苍蝇一般,攀咬着不放,把这些年他做的许多违礼之事,都事无具细地记录了下来。
眼看奏书越来越多,怕是快压不住了,公子翚没有办法,只能派出家宰前往曲遂处理此事。
以为已经处置干净,但没想到,还是有把柄落到了太子手上。
一回到府邸,公子翚就怒问家宰:“曲遂的乱子,你不是说都处置干净了吗?”
“是啊,公子,羔良是小人亲眼看着掉下山崖的。”
“甲士呢?”
“甲士二百人留守。”
“二百人?二百人守得住个鬼!”
家宰为难道:“再多,别的乡遂就该看见了……”
“遂士呢?那几个遂士为什么不管住?”
家宰疑惑道:“什么遂士?”
“什么遂士?你说什么遂士!你还好意思问我?斩草不除根,这叫处置干净了!”
“家主息怒,臣确实不知啊。”
“阳成,枣,犁。这三个人,你把名字记住了,现在就去曲遂,把他们三个并其家眷抓了,全都留活口。”
“家主,抓到后怎么处置?”
“他们三人伙同羔良上了一封联名奏书,不知道被谁截了,今日居然出现在太子手中。太子和申繻要彻查此事,你应该知道人抓到后该怎么交代吧?”
家宰惊慌地问:“什么,太子知道了?可有治家主的罪?”
“所幸有申繻帮着说话,老夫这才有命从宫里出来。这几日老夫称病不入宫了,你尽快把此事办妥。”
家宰犹豫了一会儿说:“公子,这联名奏书有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老奴担心太子会不会手里已经掌握了其他证据,只是先拿一件试一试公子您?依老奴看,趁着君上不在都城,不如再效仿一回当年……”
“当年当年!”公子翚怒斥道,“谁准你提当年!今时能同往日吗?现在的国君,是太子的生父!太子若出了意外,岂有不彻查的道理!而况太子才十二岁,他能懂什么,我看申繻也不了解情况。这后头,肯定有别人在搅和,先把此人揪出来再说。”
公子翚伸手扶住额头,现下他的脑子乱得很。鲁桓公离国前,特意叮嘱让太子历练听政治事,所以公子翚不敢独断专行,很多事情即便已经拿定了主意,也会向太子汇报过后,再去执行。
本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谁料碰上羔良这么个难缠的小鬼。
公子翚在心里将羔良彻头彻尾痛骂了一番,但他也很清楚,就凭漏网的三个遂士,决计翻不出这风浪。
能避开他公子翚的耳目,把奏书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太子手中,可见在国都之内,必定有他们的同伙。现在自己在明,对手在暗,一想到这,公子翚就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