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甄怀忠前脚刚出门,乌带后脚便也出了门,闪身钻入一辆已等候多时的帷幔重重的马车。一声鞭响,马车驶入夜幕里,一路左拐右转,穿行于大街小巷,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来到吴山脚下。
乌带下了车,在孙干办的引导下,沿山路而上,高低起步,五步一磴,十步一壑,一路奇峰怪石,景致多变,来到一处关门,匾额上书“和庆园”三个醒目得大字。
入园后,灯明如昼,沿着蜿蜒的花径,穿园过廊,入亭出楼,一路经过夹芳、豁望、鲜霞、矜春、照香、堆锦、清芬、红香等十余处奇景秀色,在灯火辉映下,格外旖旎。乌带步履匆匆,却也没有闲情雅兴观赏,只觉如走入迷宫,在园内左穿右绕了许久,不由道:“好大的园子。”
“此为官家所赐,规制自然大些,节下想必是走累了,秦相公就在前面恭候。”孙干办答道。
又走了一百余步,绕过一座照壁,一座古色古香的楼阁赫然耸立眼前,乌带抬头一看,匾额上书“隐机阁”,此阁居于山巅,高阁临风,左江右湖,千里在目,江湖尽在指掌。
一位年约五十,圆头圆脑,留有短髭,身材略胖,身着黄葛衫之人已站在月台上笑容可掬地迎候,见乌带走来,急忙迎上前来深施一礼道:“劳天使大驾,有失远迎。”乌带拱手还礼。
秦似道一边与乌带寒暄,一边将其让进厅内,乌带抬眼见正厅高悬“德披天下”匾额,细看竟有玉玺钤识。
二人分宾主落座,献茶已罢,秦似道对孙干办道:“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孙干办应喏退下。
乌带打量了一下秦似道,笑道:“相公别来无恙啊。”
秦似道怔了一下,干笑道:“节下看起来的确是有些面熟。”
“相公真是贵人多忘事哪。”乌带拖长声音道。
秦似道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面前之人,拱手尬笑道:“恕秦某老眼昏花,难识故人,还望赐教。”
“相公可还记得泗州渡口?”乌带意味深长道。
秦似道闻言,顿时冷汗直冒,急忙起身避席拜道:“记得,记得,恩公在上,请受秦某一拜。”原来,当年正是乌带亲送秦似道经泗州渡口偷渡回宋国。
“旧事就不提了。”乌带摇了摇手,哈哈大笑,端起茶盏品了一口,赞道:“好茶。”
“这是本地最好的龙井茶,节下若是喜欢,多带些回去。”秦似道殷勤道。
乌带含笑谢过,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秦似道见是半块玉坠,会意一笑,道:“节下请稍等。”说着,起身回到后堂,不多时,拿着半块玉坠返回来,将其置于案上。
“当年秦某向大王拜别时,大王将其佩剑上的玉坠取下,一分为二,将半块交给了卑职,约定‘见玉如见人’,没想到玉坠再次合二为一,一晃竟过去了十年。一向得蒙宋王庇护,真可谓再生父母,下官虽犬马衔结,亦不能报高厚于万一。”秦似道感恩戴德之情溢于言表。
乌带将两个半块玉佩拼在一起,果然丝毫不差,原来是一块青玉虎鹿鹰鹊双面雕玉坠,做工精细,玉质柔暖清亮,乃是来自西域的上等和田美玉。乌带将那半块玉佩又仔细看了看,与一封书信一并递于秦似道。
秦似道拆书阅罢,沉吟片刻,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回身坐下,缓缓道:“下官一定谨遵宋王钧旨,竭力而为,只是在密约中加入除五将的条款,恐有难度。”
乌带脸色转暗,斩钉截铁道:“大王有言,‘必杀五将,而后和可成’。”说罢起身要走。
秦似道急忙劝慰道:“节下息怒,容卑职细说。”乌带这才又坐下。
“节下莫要误会。”秦似道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生怕再惹怒了这位上国天使,“秦某之意是,并非官家不准,只是其一向爱惜羽毛,恐不愿将此款写入合约。”
“秦相公,他皇帝老儿怕背上骂名,本使空口白牙回去如何交差?”乌带语气强横,不留商量的余地。
秦似道忙信誓旦旦道:“下官纵然肝脑涂地,也定不负宋王的钧旨。”
乌带啜了口茶,瞄了一眼恭谨有加的秦似道,幽幽道:“本使有些疑虑,不知当问不当问?”
“宋王是卑职的再生父母,今见节下,便如见宋王,请节下尽管吩咐,卑职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似道态度极是恭谨。
“撇开和议之事不谈,秦相公对这五将有何看法?”乌带盯着秦似道,双眸如刀锋般射出凌厉的寒光。
“节下既然直言不讳,秦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秦似道顿了顿,面露杀机道:“节下当知,卑职这些年一直力推两国和议之事,这五位大将却是顽固抗金派,虽不敢指责陛下,却早已视卑职为奸臣贼子,经常出言不逊,必欲除秦某而后快。于公,事关国运,那是赵家的事,而非卑职一人之事。于私,此乃卑职的心腹之患。故而,除去五将,实为卑职之深愿。”
“相公如今身享万钟,位极人臣,赵家待你不薄啊。”乌带不动声色地说着,瞥了一眼中堂所挂匾额,又将目光移向秦似道,似乎在努力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古往今来皆如此,何来厚薄?”秦似道叹道。
“相公何意?”
秦似道两腮微微蠕动了几下,道:“节下,话已至此,卑职也就挑明了说罢,秦某何德何能,官家竟授如此荣宠厚禄,无非是下官与金国交厚,卑职岂无自知之明。当年官家被金军一番穷追猛打,早已吓破了胆,只盼议和成功,但那些逃到江南的遗老遗少们整日里义正辞严地喊着‘迎太皇,还旧都’,官家怎愿背上求和的骂名?”
秦似道顿了顿,啜了口茶,又道:“实不相瞒,这些年下官是如履薄冰、寝食难安,苦不堪言哪!”
“秦相公深得赵康荣宠,又有宋王加持,左右逢源,可是如日中天,何出此言?”
“卑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也只有向大王和节下诉上几句苦衷。”秦似道一脸委屈道:“这些年卑职主持议和之事,的确是不易呀,若是议和的步子迈得大些,必有好事者群起而攻,陛下必责卑职平息众怒;若是议和成效不彰,更难向宋王和陛下交代,卑职左右为难哪。”
乌带见秦似道掏心掏肺,坦言相告,点了点头,深有感触道:“秦相公所言甚是。这些天本使也耳闻了一些宋人对秦相公的非议之词,难道秦相公真不怕背上汉奸的骂名?”
“风风雨雨三十载,秦某如一介浮萍,起起落落,只悟出了一个道理:‘顺天应人’,宋气数将尽,大金则如旭日东升,此乃天道使然,即便宋有比干、孔明再生,也是枉然。下官之所为,不过是在大厦将倾之时,力避生灵涂炭罢了。秦某襟怀坦荡,何惧骂名?”秦似道侃侃而谈。
乌带大笑道:“秦相公悟得透彻,想必不再声名所累了。”
秦似道拱手感激道:“知我者,天使也,多拜节下转禀卑职之肺腑。”
乌带拱手笑道:“本使受命而来,必当如实禀复,相公放心便是。”又敛起笑意,肃然道:“宋王也有钧意命本使代传。”
秦似道恭敬道:“但凭大王吩咐。”
乌带低声肃然道:“日后若江南可破,必以相公代赵康。”
秦似道受宠若惊,避席拜道:“谢宋王抬举,卑职何德何能,万万使不得。”
乌带微微一笑道:“秦王可立刘豫,宋王何不能立相公?”
“宋王英明,必混一中国,卑职愿牵马坠蹬,以供驱使。”秦似道感激涕零道。
乌带话锋一转,道:“不过话说回来,秦相公可有把握将此除此五将?”
秦似道又转身落座,凑近道:“此五将在军中颇有几分声名,若操之过急,恐激起兵变,还需徐徐图之,请节下拜上大王,多宽限些时日,卑职正寻良机,必将其一一剪除。”
“如此说来,相公还是没有把握?”乌带又皱起眉来。
秦似道忙道:“卑职既然答应,自然有把握。”
“此话怎讲?”乌带追问道。
“自古以来,大凡良将,大多性情刚直,这五人也不例外,对抗金之事寸步不让,常忤逆圣意,官家爱惜羽毛,甚至还要对他们加官进爵,以示安抚,其实早已心怀不满,一直隐忍不发,只不过是不得其便。卑职已派人潜入军中暗中搜集证据,相信很快便会有斩获。”秦似道显得胸有成竹。
乌带道:“赵康难道不知若除此五将,便有亡国之祸,秦相公真有把握,他会真心愿除这五将?”
“自古以来,伍子胥、白起、李牧……被帝王冤杀的名将多如牛毛,难道这些帝王都是昏庸之辈吗?”秦似道神秘一笑,似乎已参透历史玄机。
乌带一时不解其意,迷惑地望着秦似道。”
“节下可知,历朝历代的帝王最忌惮之事?”
“自然是谋朝篡位。”乌带不假思索道。
“节下所言极是,自古以来,手握重兵而又深孚众望的武将谋权篡位者比比皆是,帝王们自然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只要造一些莫须有之事,便足以让其痛下杀手。”秦似道得意道。
乌带恍然大悟道:“秦相公高见,大王真是慧眼识珠啊。”
秦似道拱手道:“哪里,还要仰仗大王和节下鼎力支持。”
“那是当然,宋王正筹谋离间之计,以策应相公。”乌带斜过身来,凑到秦似道耳边低声道。
“宋王高明!”秦似道赞道。
乌带微笑颔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又放下茶盏,道:“对了,大王另有一道钧旨。”
“请节下尽管吩咐。”秦似道谦恭道。
“请相公设法扣押宋汝成的家眷。”
“宋汝成?”秦似道沉吟片刻道:“节下所说可是前礼部尚书?”原来当年正是秦似道荐举宋汝成充迎请上皇使,不经意间已过十余年,一时竟有些记不清了。
“正是。”乌带点了点头。
“敢问节下,此中有何缘由?”秦似道一举一动都要精心算计,绝不会蒙在鼓里。
“此人现为天熙皇帝的门客,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好拿捏。”乌带如实相告。
秦似道恨恨道:“节下所言正是,卑职早就有意除掉这个迂夫,谁想他竟如此命大,活到了今日。”
“秦相公可有计划如何去办?本使也好回去向大王复命。”
秦似道手捻短髭,嚼齿动腮,沉吟片刻,道:“着皇城司以叛投外邦之名将其家眷全部软监起来,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暂且不可伤其性命。”乌带又叮嘱道。
“请节下代禀大王,区区小事,唾手可得。”秦似道成竹在胸道。
二人谈妥了要紧事,又闲聊了一刻,乌带起身告辞,秦似道送到月台,拱手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