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心恬然地将那紫木古筝横放在琴桌之上,玉手轻点柔拔,长弦旋即回响数下,优雅悠扬的琴音随风入耳,如叮咛泉水滴落在心头之上,说不出有多轻快愉悦。
那琴音在短暂的弹动之后,忽而“噔”的一声,发出一下石破天惊之响,音律声调顿时骤如暴雨,琴弦急颤之下,如诉如泣,幽怨暗生,尽是那离愁压抑之意。
这般辗转,却与蓝衣人那时而大喜大悲,时而仇恨畅快的萧声全然不同,姜无心的琴音更似那两情相悦的牛郎织女,在一席云雨欢聚之后,便鹊散桥断,终生只得相思、相怨、难相聚。
那幽幽的愁苦滋味,散落在登仙梯之上,如同附骨之疽那般,不断地钻入众人的体内,吸取着他们的精气神魂,可即便深知其害,还是让许多人醉溺其中,在那无尽的愁苦相思之间,贪恋那一瞬交好欢合的美妙而不愿自醒。
五宝和尚看着四下众多修士神情悲苦,眼目迷离,皆为琴音所吸引,忍不住呱叫一声,大为不忿地喊道:“小娘子的哭哭啼啼,也不过如此而已,且让贫僧教你个一惊一乍!”
说完,当即敲木鱼如锤乱鼓,那木鱼咚咚不绝的噪音,一会儿急促得像惊马嘶鸣,一会儿迟滞得像仓鼠啮食,一会深沉得像山洞回响,一会儿尖锐得像蝇飞在耳,繁杂无章,升沉百端,躁人心意。
那些沉溺在琴音之中的修士,闻得鼓噪之声,即便再是留恋深陷,也不得不抛却那一丝愁苦之意,脸上浮现出一阵心烦意燥之色,痛失恶得,厌新弃旧,七情六欲竟无一适从,只觉得那咚咚声响震耳欲聋,如鲠在咽,暴躁虐戾之心,直欲焚天灭地,将这世间万物都摧毁殆尽一样。
这时候,姜无心的玉手在那紫木古筝上游移不定,十指于琴弦处弹点颤压,行云流水之间,一曲委婉悲怨之音,糅合在慷慨急楚的激昂之中,旋即缀入鼓响躁动之内,那凄婉欲绝的走吟、悲壮苍凉的重颤,仿如夹杂着再度相逢的惊喜与衷肠尽诉的泪意,不但安宁心神,驱走众人胸中的烦躁之意,更在动宕有情的舒臆之下,引人念念不忘。
五宝和尚看到自己鼓响的躁动之音,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嘴里又是一阵骂咧咧的叫嚣,不服气地道:“小娘们,你这两把刷子可扫得真够快的,不过也只够给贫道挠痒痒而已。”
话音方落,五宝和尚的犍槌随即发出一阵阵“啷啷啷”的铃响,这如驼铃从一望无际的沙漠尽头传来的声音,挤压在那庚子木鱼的鼓噪之上,顿时让四周的修士仿佛置身于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中,喧闹夺耳,躁乱在心,任它多么美妙的琴音,也要被撕得片片碎落。
姜无心不为所动,宛若早已堕入那曲音谱写的故事之中,只管玉手舒张,将那一曲幽苦悲怨了尽于琴弦之下,急促便诉悲愁,深沉便倾衷肠,仰扬便说欢喜,顿挫便吟哀怨。
而五宝和尚的鼓响铃叫,亦随着琴音的声调变化而马不停蹄地敲打摇动,时而乍惊如雷,时而急风骤雨,尽做那煮鹤焚琴之事,将一曲思怨幽恨的琴声,硬生生折断揉碎,弄得了无韵意。
登仙梯之下的众多修士,除了那些修为在炼气后期的人,不断地用灵识遮蔽耳闻,方才减弱这两厢折磨。
余下的修士,即便一开始未受到音波的侵扰,但随着琴幽鼓噪的律动奏响,也渐渐沉沦其中,一时气急意乱,怒目张视,恨不得化身阎王,杀个血流成河,搞个天翻地覆;一时情殇满溢,悲苦愁怨,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哀伤,几欲窒息人心。
陆易自倒退而下,便一直运转着剑诀的功法以免却登仙梯的束缚,因而脑海一片清明,并没有受到琴音鼓响的惑乱。
此时看到不少修士为那琴鼓之声而心神摇曳,施措尽失,彻底沦为五宝和尚与姜无心摆弄在手的棋子,心下凛然之际,不由得暗暗想道:“无论是蓝衣人的驭兽之音,亦或是五宝和尚的鼓噪、姜无心的琴幽,甚至是那黑衣女子的清雅笛音,都是在律转变化之间,夺人灵智,操纵人心。
这些音波的攻击手法实在是诡异多端,令人防不胜防,虽然《青榕剑诀》有一定的辟易作用,但要是遇到强中之手,说不准会大吃一亏,以后与他们这些人对阵斗法,定要速战速决方可!”
就在陆易思忖之时,姜无心那琴音的颤奏顿如洪浪缺堤,世事变迁、风云变幻全然谱写在其中,仿佛就此一瞬间便轮回了一千万年,沧桑历经,荣辱尝遍,人间百态如梦幻一场,却在海枯石烂、冬雷夏雪的尽头,依旧不改与君生生相恋之心。
人生既已勘破起落沉浮,得之已无欢喜之心,失之亦无伤悲之意,又岂会被那区区的鼓噪铃响而惊澜内心的平静?
五宝和尚瞧着众人大梦初醒的样子,情知自己再怎么敲打,亦难以撼动这般安宁的心境,额上不觉冒出了涔涔的汗水。
“他奶奶的,拼了!”
五宝和尚大喝一声,肥脸剧烈抽搐了一下,在掐诀念了一段非常长的咒语之后,忽而朝着身前的庚子木鱼猛地一掌击落,便见无数的金字梵文从他掌心扩散开来,很快就铺满整个木鱼之上。
待那金色梵文缓缓隐入木鱼体内,五宝和尚使着犍椎“咚”的一声敲在其上,那些消失不见的梵文顿时呼啦的一下,全都从木鱼裂开的大嘴处喷吐了出来。
此时,五宝和尚的脸色早已死白如霜,毫无人色,不过那庚子木鱼自喷出金色梵文之后,便传来一阵阴森恐怖的“呜呜”声响,在这鬼哭狼嚎的召唤之下,那些充满慈光佛性的金色梵文,却绞缠聚结在一起,不时就幻化成一个挥舞着铁索钩的牛头、一个手持着三叉戟的马脸。
那牛头人身的夜叉一丈有余,双目血红,鼻垂铁环,角尖如枪,腰间系着一串由头颅之骨牵连而成的挂饰,而那马脸人身的冥者,脸长三尺,獠牙利齿,两眼青光闪闪,左肩披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护甲,胸口斜挂着一条掌骨项链,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便心惊肉跳。
牛头马脸如镜中之象,虚影缥缈,方一幻化而出,便怒嘶着直扑姜无心而去,铁索旋钩,利叉重戟,一副勾魂索命的样子。
众人被牛头马脸的咆哮声,生生震退数步,心下的那份安宁旋即被惊骇恐惧所替代,而远处沉醉在琴曲之中的姜无心,一曲相思尽天涯,玉手抚琴催余叹,只管轻拨长弦以了余韵,对那牛头马脸的来袭,却是茫然不察。
姜无心虽是无礼,但不过于立场不同,陆易并未想过伤其性命、夺其火焰,再者,这种合则两利、分则两弊的事情,强行扭结在一起也难以同心齐力,却不料五宝和尚为了赢出,竟孤注一掷,愤然地幻化牛头马脸,企图绞杀前者,以取得胜果。
若就此痛下杀手,将姜无心淘汰出局,那跟随在她身后的那些修士,即便不会热血寻仇,亦断然不会为了那三成减免功效而加入联盟,甚至现在围聚在陆易身旁的修士,也会因此而心生间隙,恐怕这个脆弱的团体,顷刻间便要化为乌有了。
念及如此,陆易身影猛然一闪,旋即紧追着牛头马面而去,与此同时,右掌翻动之下一阵青芒闪耀,一张光华流转的青色符箓,顺着他的掐诀指引,箭射而出。
那张青色符箓,飞至半途之时便砰然炸开,无数手腕粗大的绿色藤条旋即茁壮生长,却不是缠向那牛头马脸,而是飞快地在姜无心身前形成了一堵厚实的藤条壁垒。
“哈哈哈,如此趣事,又怎少的了我东郭耿!”
这时,一声狂妄不羁的笑声突然传出,登仙梯之上的火热熔岩,立时随着笑声之中的喧嚣,急剧翻腾卷起,宛若惊涛骇浪一样,直直扑打在那藤条壁垒之上。
东郭耿瞧着陆易横插一脚,竟唯恐天下而不乱,用灵体之力指引熔岩撞击那藤壁!
“嘣……”
就在马脸怒然一戟,将那碍在前路的藤垒岩壁尽数摧毁,牛头铁索即将倒钩而来的危险时刻,一声尖锐刺耳的琴弦折断之声,使得那一曲余韵戛然而止。
不止如此,那断弦之音,随着姜无心的一声叹息,顿时化作一场飓风向着四面八方暴虐而出,那横眉怒目、厮杀而来的牛头马脸,在飓风之下寸步难行,坚持不过片刻便片片龟裂,彻底崩溃消散开去。
姜无心看着因断弦而割破的手指,心下一阵怊怅若失,想不到在自己最为擅长的音波攻击之上,想不到在那藤条岩壁的阻碍之下,她的琴曲幽怨,依旧不能退却牛头马脸,还需断弦折曲,方不至于殒命,如此看来……
“小女子技输一筹,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