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烘焙坊的老板——丹长崎，还有，无数块，无辜的长崎蛋糕。
丹长崎，也许他的超能力是：能化成阳光照亮自卑的力量，温柔到比棉花糖还要软的眼神。其实，跟很多初遇的剧情类似，我推开一家烘焙坊的店门，问了一句“老板，长崎蛋糕是新烤出来的吗？”然后四目相对，刚好是把长崎蛋糕从烤箱里端出来的丹长崎。
那天早上，我带了隐形眼镜，衣服是刚买的东瀛风蓝白衬衫，至少不是自卑的。
他让我坐着等一下，长崎蛋糕冷却切好就可以卖。
我们总是在一个城市，购买来自世界各地的食物，宇治抹茶、台湾麻糬、法国可颂、云南鲜花饼······虽然我很想坚持自己的信条，茶点就要去广东吃、花生酱拌面就要在福建吃、抹茶冰沙就要等到攒够钱去日本吃······可是，信条，是越固执的人怀抱越多的东西。生命本来就没有多少年月，再固执下去，也许错过的比得到的还多。
“长崎蛋糕可以了。”
我转过头，看到他额头微微沁出的汗。
店里放着蔡健雅的《无底洞》。
“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点心？”我问他。
“没有了，上午只要卖长崎蛋糕和鸳鸯饼就可以。”
“那我们可以聊聊天吗？”我鼓起勇气，如是说。
“当然可以。”
他穿着黄色的围裙，围裙有点不合身，看上去可爱又幼稚。他的手上还残留着面粉，指甲短短干干净净，骨节明显。他年轻的眼角却有很多纹络，像光束一样汇聚在太阳穴。
从八点多到接近中午，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得倒是挺多。期间进来了不到10个客人，一半都以为我是老板娘。丹长崎笑而不语，只是把长崎蛋糕缓缓装进纸袋，折好，双手递给客人。
“老板娘真是享福啊，什么都不用做。”
当时的心脏扑通扑通，七上八下，生怕丹长崎会毫不留情地纰漏事实。还好，他只是笑，以一句“慢走”收尾。
我很想问，你有没有真的老板娘。
可是中午来了，他要开始准备下午高峰期的食物了。
“慢走喔。”
“好的。”
我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开。
夕阳落下了，家里的落地窗还吸附着经历过夕光沐浴的尘埃。我跪在窗户旁，和身边装着长崎蛋糕的纸袋，一起看周围家家户户点亮一盏一盏灯，看着街道的路灯缓缓亮起来。这个城市，和其他所有的城市一样，每天都有美丽的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转头看看身边的纸袋，里面的长崎蛋糕，会不会因为一直闷着变得瘫软？原本应该刚出炉的时候，一口咬下棉花一样的蛋糕。可是，这一早冲动的欲望，把我珍贵的食欲都击退了。
明天，明天我要再去一次。
贰
和昨天一样，阳光洒满店门口的街道，除了烘焙坊，其他店家似乎还没有苏醒过来。我本想像昨天一样，毫不犹豫，推开门的。
可我看到，就像重演昨日一样的情景。
只不过，女主换了人。
狗血情节，总是出现在真实生活里，让人汗颜。
丹长崎用同样的笑容，对待着那个背影比我美一万倍的女孩。他一定没空发现，站在门外那个局促不安，精心打扮却依旧平淡的女孩。
局促不安的女孩需要赶紧离开，不能再接受让她继续心痛的情节了。
公交车，去上班。
阳光洒满了公交车的前半厢。那么纯净的阳光，看久了，也会眼晕。
恍恍惚惚下了车，进了办公室，坐在电脑前，不知道该干什么。
那个女孩，应该也会像我一样，和丹长崎聊很久吧。
不只是那个女孩，应该有千千万万个女孩，像我一样，健康地早起、文艺地瞎逛、和丹长崎愉快地交谈。不只是千千万万个女孩，还有千千万万个大叔、大妈，千千万万对母女、情侣······我尚且有亲人闺蜜同事呢，作为一个孤独持续者。
小时候，我有一种非常管用的品质——就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一次，我追着一个有点点好感的男生跑了两个街区，就为了问出他到底喜不喜欢我。这样疯狂放肆的行为，让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和一段短暂惊险的恋爱。
可如今，我早已经没了小时候那种倨傲自大的脾气，没了可以勇往直前的底气，行动迟缓得像个发酵的面团，低于20度的室温里，怎么也蓬不起来。
“喂，思想者，开会了开会了！”隔壁桌大奇的怒吼把我从游离拽进现实。
“开什么？”
“开火车！”
大奇，我的同事兼战地掩护者。每当老板即将发现我溜号的时候，他就会巧妙地将老板的视线引到他那里，让老板发现他是多么的任劳任怨。掩护了别人，拔高了自己。为此，我们经常下班去吃韩剧里经常出现的部队火锅，来庆祝这段浅薄的革命友谊。
产品研讨会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和大奇坐在离老板最远的位置奄奄一息，快到午饭时间了，老板还在那讲自己儿子的教育问题，完全无视几十个咕噜咕噜叫唤、央求午饭的肚皮。
“午饭叫哪家？木桶饭？”大奇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我没有回答，心里还想着，坐公交去买块长崎蛋糕。
我总不能，为了丹长崎，错过了美味的长崎蛋糕。
午休时间有一个小时，公交车到烘焙坊，加上堵车要20分钟，来回40分钟。剩下的20分钟，我要合理分配好，专心挑一块顺眼的、稍微会焦一些的蛋糕，不许留出和丹长崎聊天的时间。
细数自己吃过的糕点，总能和一个场景绑定。第一块提拉米苏，是高中体能训练之后，那个时段的教室充满各种零食，我由于撒娇能力出众，终于说动妈妈帮我带一块那种蛋糕店小盒子装着的提拉米苏；第一块拿破仑，竟然是在那家不远万里从厦门去广州寻找的冰室，一个人，点了三人份，旁若无人地一份一份吃光光······而今天的长崎蛋糕，又将是什么场景的绑定呢？
恍恍惚惚上了公交车，思北站下车，穿过阳光铺天盖地的十字街道。
烘焙坊门庭若市。
如我所想，大妈大叔、母女情侣，挤在烘焙坊小小的外卖口，叫唤着糕点的名字，像火车站的接站。丹长崎被埋在人群里，低头抬头地忙，不停地说慢走慢走。
我也像普通的顾客一样，挤进人群，高喊着“一块长崎蛋糕，焦一点的！”
“小妹啊，长崎蛋糕还没出炉哪！刚卖完一波啦！”身边的一个大妈笑眯眯地说。
“喔，这样啊。”
从来在购买食物的过程中，我都是弱者。那些代表一大家子来买的人，一喊就是十位以上的数字，无论榴莲酥满煎糕还是酥烧饼，他们随便一开口，就是老板烤箱里做了半个小时的数量，而排队的我，等待将近一个小时，其实只能在这些购买强者的夹缝中偷得一块珍馐。
“小妹啊，排队呀排队呀。”
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坚持等待的时候，身边的大妈帮我做了决定。
排队。
“喂，大奇，帮我跟老板请假，说我拉肚子。”
“你拉肚子不能回来拉啊？还有啊，你去哪啦一句话都不说下班就走，我木桶饭都叫了你的那份呢······”
“大奇我这边太吵了，听不见，先不说了哈。”
“哎！你个没良心的！我···”被我果断按下挂机键，任凭那边大奇独自聒噪恼火吧，明天再赔不是。
今天，我一定一定要吃到长崎蛋糕，谁都不能阻拦我完成这个使命。
叁
一个小时的等待之后，终于轮到我了，和丹长崎距离最近的位置，面对面，等待长崎蛋糕的冷却。
礼节性的微笑挂在嘴边，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收尾，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身后人流攒动，身前是一个微笑构成的峡谷——美得不可方物却是惊险触不可及的峡谷。
丹长崎，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吸引我。
为什么我不说话，你也不说话？
为什么我不敢看你，你却能一直看着我？
“老板娘，长崎蛋糕可以卖了哦。”
“啊？”
我是不是幻听了？他刚才叫“老板娘”？
他好像被我的惊讶弄得有点尴尬，这种尴尬让我确定，他刚才是在叫我“老板娘”没有错。
他为什么这么叫我？他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叫吗？还是说他只是因为不知道叫我什么随便乱叫的？或者店老板不是他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是之前追我的隔壁老王？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走掉，要问清楚。
“那个······我还有点想买的手信，进去看一下。”我对丹长崎讲。
“好啊。”
站我身后的男生起着哄，“哟哟，老板娘还排什么队啊，真是浪漫。”
我的心脏不听使唤地“咚咚咚咚”，横冲直撞，几近癫狂，终于在看到店里陈列的糕点之后逐渐平复。
店里出现好多之前没见过的糕点，一个一个精致地摆在九宫木格里，每个九宫木格都用清秀的黑色碳素笔写好名字和价格。不得不承认，他家的食物不便宜，却也是放了十足的料。之前试过的鸳鸯饼，里面的馅料囊括了肉松、坚果仁、麻糬、红豆沙、绿豆沙，饼皮中心点了颗“朱砂痣”，像极了小时候表演节目，妈妈给我点在眉心的红点点。其实，糕点的味道，不像主菜那样，会因为刀工、火候技术的高下而产生天壤之别。成就糕点升天级别口感的钥匙，就是对食材的真诚挑选和对时间的耐心守候。这两点，丹长崎拥有超乎他年龄的老道见地，制出的糕点，总能堪比阿婆阿嬷的手艺。
薄荷蜜豆蛋挞，蜜豆蛋挞过于甜腻，丹长崎一定是想要中和过度的甜味，于是加入薄荷汁液，给蜜豆蛋挞敦实的甜度增添一丝轻盈的飘逸；坚果挞，用椰挞较为紧实的挞皮，填入少许麻糬之后，就是垒上大量的裹糖坚果，形状像是个微缩冰淇淋。
宝岛台湾形状的凤梨酥、传统的绿豆馅饼、抹茶千层酥······
“想好买什么了吗？”
“啊？”
我急忙转过身，丹长崎已经在我身后，原先围得水泄不通的外卖口已经没有人了。
“我发现，你很喜欢‘啊’。”
“啊······”
我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应该说什么。
对，掩护我进来的目的是：买手信。
“我想买一些凤梨酥给同事，还有千层酥。”
“还有，为什么你叫我老板娘？”
啊！我居然，这么轻易！就问出来了！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丹长崎已经转过身去帮我装手信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听不到回答。
也许，我真的听错了呢？
“喂，你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哪有那样叫啊？”
“不好意思，我是一时口误，因为我女朋友当时刚离开。”
“嗯，其实我觉得叫你美女有点不符合实际，只能叫老板娘啦，长得一般的我都会叫她们老板娘的啦。”
以上这几种，是我在几秒之内能想到的可能性。
可是，丹长崎却给出了一个让我瞬间咬到舌尖的冗长回答！
肆
“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十足十足的老板娘。”
“啊？”
我只能用这个字了，“啊”这个字，可以表感叹表疑问表各种语气，简单好用！
他不紧不慢地打包着我的手信，系枣红色丝带的手稍稍用力，就能露出鲜明的血管。
“你看糕点的样子，有时候像是在看爱慕已久的暗恋对象，有时候像是在看小清新电影。总之，看得出，你爱糕点，很爱很爱。也许，你还这样爱着其他食物吧。懂得尊重食物，而不是想做食物的主人。和食物相处的时候，你好像总是能忘记别的一切。”
“啊······”
“我就是注意到了你这种奇特的气场，下意识里，觉得你也是这家烘焙坊的主人了。”
如果说，之前的我迷恋于他的笑容、他的指节，渴望他的温暖能独独属于我一个人，那么现在，我只想放弃原先肤浅的迷恋。
一切辗转反侧的猜想和所谓的偷恋，好像可以随意丢弃似的。
一切，都可以走回正轨了。
这一刻，我的胸口竟然闷闷作痛，想要吸入更多的氧气。
“还有一个原因，自从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哈哈哈哈哈······”
对啊，第一次聊天，那么久，从厦门八市的炸五香讲到英国约克夏的布丁，从他的童年初恋讲到我的高中绯闻，就是没有讲过，我的名字。
我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杜若，杜若花的杜若。”
他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
“你好，我叫丹长崎，长崎蛋糕的长崎。”
身后的烤箱开始升温，店里的风扇已经没办法承受40多度的室温，嗡嗡地提醒着烤箱冷静一点，空调君还没有开始运行。
在这个烤箱君有点失控的黄昏，我接受了丹长崎的邀请。
离开现在的工作，来做一个真正的老板娘。
不要误会，我只是烘焙坊那些可爱糕点的老板娘，不是老板的老板娘。
第二天一早，大奇呆愣在办公桌前，看着堆满桌面的手信，双目游离，不知所以。然后他转头来看微笑着的我，又是一惊。喔，他一定没见过我这么祥和的微笑，还是对着他。
“你不必为了昨天的请假就这样吧。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大奇······”这个“奇”字，我特意转了3个声调。只见大奇的背部在1秒之内僵成一张黑板，凉气若有若无萦绕周身，然后是一双比强盗还恐怖的大眼放射出雪亮雪亮的刀光。
估摸着他可能到达承受极限了，于是乖乖摊牌。
在我平安喜乐地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切以及我的决定之后，大奇的双眼还是放射着凶恶的刀光。
“你要辞职，去蛋糕店打工，顺便勾引老板。为了让我封口，你买了手信。”
“你这都什么逻辑啊？我讲的很明确吧！”
“明确！你就是要去勾引那个店老板！完成这华丽的逆转！”
“你以后去那里买长崎蛋糕打5折，手信3折。”
“······去交辞职信吧我帮你收拾东西。”大奇秒变脸，急忙推着我去老板办公室。
处理完工作的事后，我立即坐上去烘焙坊的公交。正午的阳光可以包裹整个车厢，车上的人拥拥挤挤的，但至少，空调开始运行了。双人座位上的陌生人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睡一个小午觉，站在车门附近的大学生可以听着耳机想事情，一切因为宜人的凉度也变得宜人。
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午间外卖口高峰期的旁观者，而是那个掌控这一切的主导者了。
可是，从公交站走向烘焙坊，却远远望见外卖门口几乎门可罗雀。奇怪，午间可是高峰期的开始啊！
“怎么回事？”
丹长崎闻声转过身来，对我笑了笑，示意我出去看看。
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外卖口竟然写着“今日歇业，请明日来。”
“今天是你当老板娘的第一天，我们可要好好庆祝一下的。”
我怀揣着惊喜，故作镇静。
“怎么庆祝啊？”
他从烤箱端出刚刚烤好的长崎蛋糕，鸡蛋混合牛奶、面粉这样简单搭配的味道扑面而来，烘焙坊绝对是世界上最不需要香薰的店，世界上没有一种香气比得上这种自然食材碰撞出的温暖味道！
“你买了那么多次长崎蛋糕，都是配什么来吃呢？”丹长崎问我。
“啊······”
我一时语塞。
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好好尝过丹长崎的长崎蛋糕，从来没有。
好在丹长崎这次神经大条地忽略了我的局促不安，径自从厨房拿出一套袖珍的茶具。
“安溪的铁观音，我们一起试试吧！”
